又是三天過去了,這三天時間裏張原作了十二篇小題八股文,全部是四書文,小題八股的題目要麽撩頭去尾,題意不完整;要麽任意截搭,題意割裂難明,所以說小題八股是最難作的,偏偏縣試、府試、道試都是小題八股,而到了鄉試、會試反倒不會出這種小題,這是因為參加童子試的儒童人數太龐大,考試題目太難出了,極易重複,為了防止剿襲擬題,截搭、割裂經義的小題就應運而生,所以山陰縣童生試是最難的,大約六、七十取其一,而一旦闖過了秀才這一關,鄉試、會試的錄取比率會越來越高,真是萬事開頭難啊——


    八股文的字數有下限無上限,洪武三年詔令規定五經文限五百字以上,四書文限三百字以上,張原現在作的是四書文,每篇都在四、五百字之間,這是最合適的,寫得太長,考官也懶得看,這不是做學問,這是應試作文啊,當然,小題八股對訓練邏輯思維能力極有幫助,試想,要從牛頭不對馬嘴的截搭題中找出其內在聯係,要破題、要承題、要代聖賢立言,這絕對需要超強的邏輯思維能力,大明官員一個個精明機巧,善能文過飾非,皆由此而來——


    小題名目繁多,有四十多種,什麽截上題、截下題、截上截下隻留中間題……王思任選了三十種不同形式的小題讓張原作,每日作四篇,傍晚評點一次,指點得失,讓王思任驚奇的是,張原的八股文出手不凡,哪象是第一次作八股的人,這真是難以理解,隻能歸之曰“宿慧”。


    學有所得,歸家休息就分外愉快,十六日傍晚張原回到家中,那二十五冊手抄的姚訟棍醜史果然已經疊在他書案上。


    穆真真也在這邊,她爹爹穆敬岩又被抓差去了上虞,當日回不來,張母呂氏對她說過,隻要她爹爹不在家,就讓她到這邊來。


    晚飯後,張原向母親說要去訪魯雲穀,張母呂氏點頭道:“我兒讓魯先生再看看你眼睛,為娘倒是擔心你近日讀書辛苦,眼睛又出毛病呢。”


    張原笑道:“兒子眼睛好得很,一直留心養眼呢,好,好,我聽母親的,也順便讓雲穀先生幫我看看眼睛。”


    張原讓武陵提了一籃蕭山方柿給魯雲穀送去,出竹籬門時,穆真真跟了出來,說道:“少爺,婢子也想去給魯醫生磕個頭——”


    張原道:“你爹爹病好了之後,你父女兩個不是去磕過頭了嗎,不用老磕。”見這墮民少女有些忸怩的樣子,便改口道:“也好,跟我去走走吧。”


    穆真真頓時喜上眉梢。


    小丫頭兔亭提了一盞燈籠跑過來:“少爺少爺,要不要燈籠?”


    張原抬頭望了望天,暮色沉沉,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說道:“大晴天的,等下月亮就升上來了,比燈籠還亮,兔亭,回去。”


    兔亭“噢”的一聲,提著燈籠回去了,兩隻兔耳朵丫髻一抖一抖的,伊亭把兔亭的丫髻越紮越高了。


    張原帶著武陵和穆真真出門,來到兩裏外的霧露橋畔魯氏藥鋪,魯雲穀正悠閑地在後院喝茶,日間病人多,這時才閑下來,見張原來了,大喜:“介子,多日不見,學問大進了,可喜可賀。”張原重陽登高智鬥姚複的外甥女婿楊尚源,此事轟傳一時,魯雲穀自是拍手稱快。


    穆真真跪下便磕頭,魯雲穀奇道:“咦,咦,這是做什麽!”


    張原笑道:“真真,我說了吧,不要磕頭,魯先生還以為你求他出診呢,他好不容易才歇會。”


    穆真真容色與尋常女子有異,魯雲穀是記得的,笑道:“我是收了診金藥費的,介子仆的銀子,兩清,你要磕頭就磕介子少爺。”


    穆真真還沒站起來,聽魯雲穀這麽一說,含羞望著張原,有磕頭之意,又怕張原不喜——


    張原忙道:“趕緊起來,你是磕頭蟲嗎。”拉了穆真真一把,穆真真趕緊站起來。


    魯雲穀親自去烹鬆蘿茶款待張原,不移時,香茶端上來了,兩個人品茗閑談半晌,張原從懷裏取出那卷書冊遞給魯雲穀道:“魯兄請看。”


    魯雲穀以為是張原寫的八股文,笑道:“好,愚兄拜讀。”翻開一看,臉色漸漸就變了,看到自己叔母周氏遭姚複逼迫誣陷最終憤而自盡時,魯雲穀臉漲得通紅,氣喘起來,執卷的手微微發抖,十幾年的舊傷疤被揭開,傷痛徹骨——


    張原揮手讓其他人退出去,說道:“魯兄,姚複作惡多端,也該收拾了。”


    魯雲穀合上書冊,神情激動道:“介子你說,要我做些什麽?”叔母去世之初的那兩年,還是十六、七歲少年的魯雲穀帶著小侄子多次狀告姚複,卻都是毫無結果,這些年隻有飲恨吞聲,今日見張原收集姚複的惡事,報仇雪恨之心頓熾——


    張原道:“十一月間,提學官會巡視紹興府,到時魯兄和其他一些受姚複陷害欺淩的苦主可一齊去提學官那裏狀告姚複,我料姚複那種無恥之徒下月底八股輸給我也不會自解頭巾的,定要耍賴,非得強力剝奪。”


    魯雲穀道:“好,我立即命人去餘姚把我小侄叫來。”


    張原道:“不急,下月中旬初再去叫人不遲。”


    魯雲穀道:“介子下月有必勝把握否?那姚複可是四處交際,請客送禮。”


    張原微笑道:“必勝。”取回那本小冊子,收在懷裏,繼續飲茶談天。


    魯雲穀激動的心緒難以平息,就讓小僮取酒來,他要喝兩杯,說道:“介子你喝茶,我喝酒,愚兄多年沒有象今晚這麽心胸開暢了,一定要喝兩杯。”


    張原勸道:“魯兄莫要喝醉了,貪杯誤事啊。”


    魯雲穀惕然道:“賢弟教訓得是——”


    張原忙道:“何敢教訓魯兄,來,我也陪魯兄喝一杯,就一杯。”


    ……


    從魯氏藥鋪出來,已經是亥初時分,九月既望的圓月高懸天際,魯雲穀送張原主仆三人至霧露橋,還說要一直送到府學宮後張宅,張原笑道:“魯兄不必送,我有女護衛。”笑笑的看了穆真真一眼,穆真真羞得臉緋紅。


    魯雲穀上次聽張原說過穆敬岩父女有武藝,笑道:“那好,我就不送了,我也是手無縛雞之力。”


    月色甚美,何必走得那麽快,避月如仇嗎?


    張原沿途慢慢的走,慢慢的看,穆真真和武陵跟著,穆真真從後麵看著月下漫步的少爺,心裏甜甜的象喝了蜜,這是她第一次跟著少爺慢慢走路啊,而且還是夜間——


    小奚奴武陵則有些無趣,這麽好的月亮,又不是在王老爺家,那王老爺何時會出個遠門呢?


    從府學宮前的十字街走過,兩邊店鋪燈籠高掛,燈火明亮,月色難入,張原回頭看看,這時才發現穆真真的黑色比甲有些短窄,捉襟見肘了,這十四歲的墮民少女正是猛長身子的時候,比他還長得快,兩個月前初見時,穆真真和他差不多高,現在看著明顯比他高了,他這幾個月也是長高了不少的,隻有武陵不長個子,還沒到發身長大的時候吧。


    穆真真見少爺回頭上下打量她,臉又紅了,低頭看著自己的草鞋,有些自卑。


    穆真真膚色如雪,穿黑色比甲襯著皮膚其實很引人注目,隻是衣裳太舊,比甲是那種暗舊的黑,這就顯得寒酸難看了。


    正好路過一家成衣鋪,張原便讓穆真真跟他進去,讓裁縫為穆真真裁製一套棉布衣裳,稍寬大一些,穆真真還要長呢——


    可憐的穆真真手足無措,任那女裁縫量腰量胸,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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