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鬆江,董祖常倚勢橫行,隻有他欺負別人的份,何曾有被人打了還不能立即變本加厲報複的時候,而且張原還當麵說他失心瘋,真讓他氣炸了肺,想要衝過去廝打,卻被差役攔著,隻有求按察使張其廉作主,叫道:“張世伯、諸位大人,學生是堂堂責員,遠道來此賞燈,卻無故被人毆打,天理王法何在,請諸位大人主持公道,嚴懲此人一”


    戟手怒指張原。


    張原搖著頭道:“不可理喻。”對身邊的鍾太監道:“讓公公看笑話了,小子好好的在閣子裏陪公公還有諸位大人喝酒,聽到外麵喧嘩爭執才出來的,卻被莫名其妙歪纏誣陷,實在讓學生納悶。”


    鍾太監卻是覺得這好似在演雜劇,很是有趣,笑嗬嗬對張原道:“嚴懲不了你,且看個熱鬧。”上前問那董祖常:“你真是董翰林之子?汝父去年還送了一幅《洞庭空闊圖》與咱家,畫得不錯,就是清淡些。”太監審美趣味喜濃豔,不喜清淡。


    張其廉在一邊道:“這位是杭州織造局鍾公公,還不趕緊見禮。”董祖常趕緊叉手唱諾,說道:“請公公為學生作主。”鍾太監感覺自己象登台演戲一般,笑道:“你說張公子打了你,他怎麽打你了?”


    董祖常道:“他踢了學生一腳。”


    鍾太監更樂了,問:“張公子在閣子裏陪咱家喝酒,如何就踢到你了?”董祖常語塞,心想不會真是認錯人了吧,伸長脖子仔細看著張原,問:“你與會稽商氏女郎訂親?”


    張集道:“正是。”


    董祖常怒道:“那就是你。”向在場諸位官紳團團施禮道:“諸位大人,沒錯,就是他打的我,笑裏藏刀踢我一腳”


    這蠢貨的醜態看得也夠了,張原豈會躲在後麵任他指責,先前隻是戲弄,踢他一腳是肉罰,現在要義正辭嚴正麵痛斥他,要他賠禮道歉,朗聲道:“商二兄,商二兄請過來說話。


    商周德走到這邊來向眾官行禮,張汝霜向鍾太監和張其廉介紹道:“這位是太仆寺商少卿之弟、會稽鄉紳商周德先生,其妹與我這族孫上月行了大聘之禮。”


    鍾太監笑對商周德道:“原來都是親家,張公子是少年才子,令妹定是絕色佳人,才子佳人,好姻緣。”


    商周德道:“鍾公公、張分守、諸位大人,在下有不平事要向諸位大人申訴,今夜元宵燈會,萬民同樂,在下攜小妹和兩個侄女也上龍山賞燈觀景,這位董公子突然邀我到一邊說話,開口便向在下提親,說要娶舍妹,在下說舍妹已與山陰張氏子弟訂親,這位董公子就說要出十倍銀錢幫助解聘婚約,在下當然不允,這董公子就出言不遜,出手打我身邊的小奚奴,在下要揪他去星宿閣找諸位大人說理,他卻說按察使張分守是他世伯,有恃無恐,十分猖狂一是非曲直,請諸位大人明鑒。”這一番話讓張其廉頗為尷尬,張汝霜則大為惱怒,董祖常竟攛掇商氏與張原悔婚,這是沒把他山陰張氏放在眼裏啊,他張汝霜與董其昌有些交情,這董其昌怎麽會有這麽一個劣子!


    這時的董祖常也暗悔自己孟浪,他沒有想到商周德也頗有來頭,以為隻是小鄉紳,也沒料到事情會鬧大,現在真到了眾官麵前,他當然理虧,強辯道:“學生隻是試探一下,並沒有要強迫他解聘”


    商周德喝道:“你強迫得了誰!”


    董祖常轉移話題道:“那小家奴對我十分無禮,我就給了他一耳光,算得了什麽,而他,卻踢我一腳。”又指到張原頭上了。


    張原團團作揖道:“諸位大人都聽到了,此人竟要破壞在下的婚姻,辱及山陰張氏和會稽商氏,今日他若不賠禮道歉,紹興百姓都容不得他下山去。”


    張原是很善於調動圍觀者情緒的,而且董祖常本就理虧,破壞人姻緣是讓人唾棄的事,那些賞燈看熱鬧的民眾紛紛道:“賠矛匕道歉”“磕頭道歉”還有的豐脆喊:“打死他!”聽聲音象是張萼。


    張其廉暗暗搖頭,董公這個兒子莽撞愚蠢,這一下子就惹惱了會稽商氏和山陰張氏,而且還犯了眾怒,當即沉聲道:“董祖常,汝父平日怎麽教導你的,你一出家門就如此荒悖胡為,還不趕緊向商先生和張公子賠禮道歉!”


    董祖常麵皮紫脹,強自按捺狂躁心性,向商周德一揖道:“是晚生魯莽,請商先生見諒。”隨即昂起頭指著張原道:“可他打了我,我是絕不會向他道歉的。”


    這下子張其廉也惱了,這小子太不識好歹,喝道:“今日非道歉不可,不然的話就將你綁起來押送回鬆江,讓*笑杖責你。”


    董祖常身後的一個清客在董祖常耳邊說了幾句,董祖常這才勉強向張原草草一揖,說道:“是在下的錯,在下銘記在心,請張公子見諒。”這哪裏是道歉,簡直是仇恨宣言。


    張原冷冷看著這個董祖常,心想生逢此世,既要努力向上,那難免要遭遇形形色色的人和各種順流和逆流,順流時小心謹慎,逆流時要奮力一搏,有的人對你有利,是你應該爭取結交的,有的就是你前進的絆腳石,沒必要去一團和氣講究什麽息事寧人,你不可能做到人人都是你朋友,該出手時就要出手,這董祖常與姚複一樣,是絆腳石,是狐犬,長路漫漫,且逐狐犬再行一程董祖常顯然算不得什麽厲害對手,應該要小心的是董祖常掛在嘴邊的“家父董玄宰”董其昌書畫雙絕、海內文宗,有官不做交遊卻極廣,在士林中影響很大,但一個人藝術修養高,不見得人品就一定好,這活生生的、褳去書畫大師光環的董其昌在現實中又會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張原冷笑道:“董公子道歉真有誠意啊,咬牙切齒的,是對在下不滿,還是針對別人?”


    張其廉喝道:“董祖常,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趕緊誠心誠意向張公子賠罪。”


    董祖常低著頭,掩飾自己憤怒得扭曲的臉:“是董某錯了,請張公子原諒。”


    張其廉笑對鍾太監、張汝霜等人道:“後生小輩爭閑氣,倒擾了我們的酒興,鍾公公,請,我們再去喝兩杯。”鍾太監遊目看著滿山流光溢彩的燈火,笑道:“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山陰觀燈,不虛此行,咱家很滿意,今日就散了吧,下山去。”又叮囑了張原一句:“張公子,若到杭州一定來見咱家。”張其廉心知董祖常口服心不服,隻怕還會鬧出事來,便命侯縣令讓幾個差役護送董祖常一行下山,別再觀燈了,小心紹興百姓圍毆,趕緊回鬆江去吧。


    官紳差役走後,龍山之巔頓時疏朗了許多,張原正與商周德說話,張萼過來道:“介子,這就輕易放過那姓董的了?”


    張原笑道:“總不能把化打死在這裏吧,人家開口閉口家父董玄宰哪,有張分守回護他。


    張萼道:“這小子著實可恨,知道是我山陰張氏的姻親,還敢攛掇悔婚,真是氣憤。”問:“他說你打他,你真打了沒有?”


    張原看著商周德笑,商周德道:“我也恨不得踢他一腳,介子那一腳就是代我踢他的。”張萼笑道:“可惜踢得不夠狠,要踢得他爬不起來才好。”朝商周德身後看看,知道商氏女郎就在那邊,介子想必還要與那商氏女郎卿卿我我一番,便道:“介子,那我先下去了。”


    張原想起一事,道:“三兄的望遠鏡呢,借我一用,明日還你。”張萼道:“能柱那個蠢材,先前忘了帶,後來才跑回去取的。”


    便把能柱叫過來,將那個長條木盒遞給張原,便帶著幾個仆從下蓬萊崗去了,這山巔的燈也不用管它,裏麵的蠟燭燃盡,自然就熄滅了,明日傍晚再放蠟燭進去點上,要點三夜燈,讓百姓看個盡興,隻盼這幾天不要下雨。


    武陵這時已是喜笑顏開,過來笑嘻嘻道:“少爺那一腳踢得好,是真真姐教的嗎?”


    小景徽見這邊已無外人,便笑眯眯走過來道:“張公子哥哥,你打人了,我看到的,踢他這裏。”小手按著自己腰胯處,那可愛樣子倒像是行萬福禮。


    張原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說道:“可別告訴你姑姑。”


    小景徽“格格”笑起來:“姑姑也看到了,嘻嘻,姑姑說踢得好。”商周德等人都笑了起來。


    張原拉起景徽的小手,往商澹然那邊走去,說道:“我有一樣神奇寶物給你看。”


    小暴徽問:“什麽寶物?”


    張原道:“很快就知道了,擔保你歡喜。”


    這麽一說,小景徽已經很歡喜了,卻扯了扯張原的手,示意張原低頭聽她說話,張原彎腰側頭,隻聽小景徽說道:“張公子哥哥,你是不是有些怕我姑姑?”張原笑道:“不是怕,是喜歡,喜歡她,就擔心惹她不高興。”小景徽想了想,說道:“我明白了,姑姑也喜歡你的,她不會不高興,所以姑姑說踢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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