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清涼,一夜好夢。


    張原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伏在枕上聽鳥雀啁啾,咦,武陵在和誰說話?


    “少爺昨夜讀書作文睡得晚,以前少爺都是很早就起床的·起床後要練五禽戲健身。”


    “嗯”


    這一聲“嗯”低徊婉轉,宛若簫管餘音嫋嫋。


    張原翻身下床,趿著鳩頭履走出茅舍,朝陽還未升起,晨風清涼,正是夏日最好的時光,見那商澹然梳三小髻,戴遮眉勒,上穿柳綠杭絹對襟衫子,下麵是淺藍色水綢裙,粉紅花蘿履,幾步外,跟著一個年幼侍婢—』


    商澹然立在石階下,微微仰著頭,雙眉如翠羽,雙眸若晨星,嫣紅的唇輕抿,含著淺淺的笑意,見張原突然走出來,敞著衣襟,趿著鞋,披頭散發的樣子,不免吃了一驚·臉微微紅起來,垂眸斂衽,福了一福,問;“張公子在這裏可住得慣?”


    張原笑吟吟看著自己這未婚妻,麵對麵會覺得自己更喜歡她,這當然是因為澹然麗色的吸引,愛情本來就很複雜,是很多因素交纏而成的,男女雙方容貌身體的吸引是其中重要因素—


    “睡得很香,春眠不覺曉。”張原微笑著,又道;“沒想到商小姐這麽早就來看望我。”


    商澹然囅然道;“這幾日我都是早早來這裏的,作畫呢。”


    商大小姐身後那個小婢脆聲說;“是呀,我家小姐天天都來這裏。”


    張原心道;“澹然頗有心計啊,早幾日就天天來,現在依然來,宅子裏的人也就不覺得突兀了。”當然不點破,免得商澹然羞澀,說道;“我看到了,我不懂得作畫,卻也覺得畫得好商小姐師法哪位名家的畫風?”


    商澹然道;“是梅花道人,我大兄收藏有梅花道人的《春江漁父》、《芭蕉美人》等十餘幅山水畫,我初學畫時一見梅花道人的畫就覺得心喜,就臨摹學習,現今筆法還是稚嫩得很。”


    張原道;“慚愧,請問梅花道人是哪位書畫家的名號?”


    商澹然微笑道;“便是楊維楨號鐵崖,元末三高士之首,他的名號很多,有鐵笛道人、鐵心道人、鐵冠道人。”


    張原道;“原來梅花道人便是楊維楨啊,我這次帶上山的書就有楊維楨的《春秋合題著說》—』商小姐請稍坐,我去洗漱。”


    張原取了洗漱用具,跑到坐隱泉邊,用柳枝牙粉刷牙,洗臉整衣結髻戴冠,一身清爽地回來,卻見茅舍空空,商澹然和那個小婢不見了,好不失落問武陵;“小武,商小姐就下山了嗎?”


    武陵還沒回答,就聽得茅舍後的竹亭傳來輕笑,張原抬頭看,竹亭地勢高,商澹然和那小婢坐在竹亭上,仿佛在茅舍屋頂一般。


    張原走到亭下說道;“商小姐,看我練太極拳。”


    商澹然含笑道;“好。”立在亭邊看張原雲舒雲卷一般練拳身邊的小婢輕聲問;“小姐張公子這拳這麽慢騰騰,怎麽能打人?”


    商澹然輕聲道;“這拳又不是打人的隻是健身,與五禽戲、八段錦差不多。”


    那小婢道;“也打人,元宵那夜在龍山·張公子不就踢了那個人一腳嗎,婢子看到了。”


    商澹然“嗤”的一笑,看著亭下張原袍角掖在腰間,目視手掌,左右拍腳,肘底看拳,動作行雲流水一般·心裏很是歡喜。


    張原練了一遍,四肢百骸舒張,向亭上商澹然道;“商小姐·我教你練拳健身如何?”


    商澹然笑著搖頭道;“這不好。”有點撒嬌的意味。


    張原道;“那我看你蹴鞠。”那張《少女蹴鞠圖》乃是他的珍藏,今日那畫中人就在眼前,若能親眼看她蹴鞠豈不妙哉。


    商澹然又搖頭不肯,那小婢道;“蹴鞠沒有帶來。”


    張原便吩咐那小婢道;“那記得明早一定帶來,不要忘了。”


    小婢應了一聲,看看小姬,小姬嘴角含笑,並無不允之意。


    張原問;“澹然小姐要把那幅白馬山居圖畫完嗎,那茅舍記得要添上少年主亻卜二人,竹亭裏畫上美貌女郎和小婢二人。”


    商澹然含著笑,從竹亭下來,徑去茅舍書室,張原磨墨,看著商澹然執著一管小羊毫勾勒提頓,墨色濃淡幹濕,用筆以中鋒為主,畫山石則多以逆鋒,顯出山石磊磊之相,茅舍竹亭鐵線描勾勒,畫得頗快,想必早已構思多日,留這些未畫完是等著張原到來商澹然看了武陵幾眼,然後在茅舍前畫一個科頭童子坐在石階上托腮發愣,似在聽蟬鳴武陵心想;“這不是我,我比這童子大多了。”


    張原問;“我在哪裏?”


    商澹然櫻唇噙笑,很快就畫了一個青衿書生在茅舍窗前執卷吟哦—


    張原道;“這個畫錯了。”


    商澹然問;“哪裏錯了?”


    張原道;“應該是你坐在邊上為我讀書才對。”


    商澹然紅暈上頰,當然不依張原所言,細細將畫修飾了一番,前後大約用了半個多時辰,抬頭看窗外,陽光照眼,“啊”的一聲道;“我要下山去了,張公子,那我明日再來?”


    張原聽商澹然的語氣不甚堅決,知道有轉圜的餘地,忙道;“你看這日光這般耀目,我實不能多看書,小武讀書磕磕絆絆,奈何?”


    商澹然睫毛一閃,雙眸晶亮,瞟了張原一眼,輕聲道;“怕我二兄責怪”


    張原道;“二兄也知道我要養眼,你為我讀書,二兄定覺欣慰。”


    商澹然道;“那我先去請示二兄,可好?”


    張原道;“特意去說反而著相,你就留在這裏為我讀書,二兄來時看到定然欣慰。”


    這時,商氏亻卜人給張原主亻卜送早餐上來,見澹然大小姐也在這裏,不免有些錯愕,張原吩咐道;“午飯送四份上來,澹然小姐要在此為我讀書。”


    商澹然麵色泛紅不好說什麽。


    商氏亻卜人下山後,張原打開食盒,見是兩大碗蓮子粥、兩盤酥蜜餅,張原取出茶碗和湯匙,舀了一茶碗蓮子粥端給商澹然,商■然頓時手足無措道;“怎敢勞煩張公子”


    張原微笑道;“請食粥。”說著將那剩下的大半碗蓮子粥很快吃光,酥蜜餅吃了三塊。


    再看商澹然,端著那隻茶碗,臉紅到脖頸,在張原麵前食粥這可太難為情了,卻又不好放下碗,避可是張原親手盛給她的·她怎好拂張原麵子卻聽張原道;“我吃飽了,澹然小姐慢用。”將剩下那半盤酥蜜餅端出去給武陵吃在茅舍外踱了一會,再進去時,商澹然已將茶碗裏的蓮子粥喝了,看到張原進來,商澹然臉又紅起來這在一起用餐,感覺象是夫婦一般了,午飯也要這樣共餐嗎?


    辰時三刻,商周德來到茅舍外,聽到小妹商澹然在念書;


    “—公羊梁為經而作,典禮詳實,詞旨簡嚴,有非他能言之士可及也。餘試評之譬如良工之繪水與木也藝有專精則所就有深淺,然自巧心發之則各得其一端之妙。左氏之文,煥然有章,大小成紋,猶水之波瀾也,,商周德撚須微笑,駐足傾聽半晌,這才步入茅舍書室,張原、商澹然趕緊起身見禮,商周德笑道;“有小妹在這裏為介子讀書,甚好。”


    張原與商澹然二人不禁對視一眼,心下暗喜。


    商澹然略坐了一會,叮囑小妹澹然傍晚時早些回去,便離開了,畢竟已是下過大聘的,商周德並不擔心張原與小妹澹然過於親密,這晴天朗日,又有武陵和小婢雲錦,張原與小妹也不至於做出逾矩之事張原道;“我去烹茶,小武他烹不好。”


    商澹然既得二兄準許在此,心情放鬆了許多,道;“那我助你。”


    張原撥開爐灰,放入木炭,商澹然用素竹扇扇風,暗火複明,張原以竹筅帚洗滌宜興茶壺,注水待沸,二人四目交視,情意交融,商澹然承受不住這種濃情,先低下頭去,雙頰暈紅,鼻翼微有汗珠,更覺嬌美難言,讓張原很想湊過去親吻一下,不過還是克製了,怕驚到商澹然,若澹然認為他輕薄,惱了就不妙了,這個急不得—


    水大沸之後,先用冷水數匙瀹茗,避樣不會因為沸水傷了茶氣,這叫點茶法,烹好茶,張原提了茶壺回到書室,斟上兩盞茶,商澹然又為張原讀《眷秋解》,商澹然讀書聲音輕柔,讀得也不快,這樣不費勁不傷嗓子,可以讀很長時間,張原不會讓她讀太久,大約讀了五、六頁,便會讓商澹然停下,商澹然品茗潤喉,他則閉目默誦一遍方才商澹然所讀的文字,牢記並加深理解商澹然問;“張公子,你要閉目聽書才記得牢嗎?”她讀書時,張原都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好似要睡著一般,商澹然沒有見識過張原過耳成誦的本事,隻領教迂張原的蒙目棋張原睜開眼睛望著商澹然,微笑道;“閉著眼睛才不會分心,不然的話,看著你,總難專心。”


    商澹然麗色嫣然,眼望別處道;“那我考考你,可好?”便柱回翻了幾頁,隨便念一句,張原便將後麵一長段琅琅背誦出來,試了幾次,無一錯漏,商澹然歎服道;“昔日李清照與其夫趙明誠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的書冊,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誰說中了,誰先飲茶若是張公子,誰能贏得了?”


    張原笑道;“你能贏我。”


    商澹然搖頭道;“我雖也頗能強記,但遠不如你。”


    張原道;“我們以後賭別的,不賭這個。”


    商澹然很想問問賭什麽,臉皮薄,沒好意思問。


    午時,商氏亻卜人提了兩個食盒上山,有四個人的飯菜,這白馬山茅舍真成了張原和商澹然的家居一般,傍晚時張原送商澹然和小婢雲錦下山至茶園碼頭,看著商澹然主婢二人上茶,依依不舍,滿懷期待。


    張原覺得這樣讀書的日子實在是快活,可惜尚不能添香夜讀書,不然豈不是要快活死了,嗯,樂不可極,一下子快活完了也不好,要慢慢快活。


    螢窗孤燈,春秋製義,滅燭登榻,星光入室,這一夜又過去了。


    次日張原早早起來,洗漱清爽,走到山下碼頭,就見商澹然和小婢雲錦正下船登岸,小婢雲錦手裏拎著一個網兜,網兜裏是一個八片牛皮縫成的球,這便是蹴鞠球。


    張原喜道;“雲錦倒沒忘了帶蹴鞠來。”


    小婢雲錦道;“小婢差點忘了,還是小姐提醒的。”


    商澹然囅然而笑,從袖底摸出一封信,對張原道;“張公子請看看,這是景徽寫來的信,我昨日忘了帶來給你看了,小徽還不會寫小楷,字寫得大,尺幅紙寫了五張。”


    張原一邊緩緩拾級上山,一邊看小景徽的信,這信是小景徽到京城後寫的,是寫給小姑姑商澹然的,主要是寫她和叔父、母親和姐姐一路進京的經曆,杭州那段行程寫得最多,寫了很多張公子哥哥如何如何張原看信,微笑,那個活潑可愛、嬌憨稚氣的小景徽仿佛就在眼前,咭咭格格向他說著一路的經曆,記得就在這白馬山竹亭,小景徽說;“小徽也想和姑姑一櫛嫁給張公子哥哥,好不好?”當時可把張原嚇了一跳,而在杭州運河埠口分別時,小景徽擔心幾年後再見會不認識張公子哥哥了商澹然道;“聽二兄說,我大兄恐怕在京中待不長久,他已從太亻卜寺轉遷都察院,極有可能在一、兩年間會外放。”


    張原問;“大兄在都察院任何職?,,商澹然道;“是左僉都禦史。”


    張原道;“太亻卜寺少卿與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同為正四品,但都禦史能糾劾百司,為天子耳目風紀,威權極重,大兄這是升遷了,大兄剛正清廉,朝廷這次用人倒是英明。”


    張介子快活,小道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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