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名士汪汝謙被曲中女郎王微當麵指責,大怒,也不顧翩翩風度了,戟指怒斥王微:“我等名士風流,溫文爾雅,不似販夫走卒那般粗俗,不以下賤輕待你,你還真當自己是萬眾愛護的大才女了嗎,你以為自己拜陳繼儒、譚友夏學個詩畫就身份不同了,你別忘了,你依然隻是一個出身樂籍的賤婢!”


    這汪汝謙忘了自己也是商籍子弟,屬四民之末,卻自以為高高在上,鄙視、斥罵一個幼失怙恃卻又不甘墮落的煙花女子——


    王微遭汪汝謙這般近乎辱罵的痛斥,倒沒有驚慌失措、自卑流淚,反倒沉靜下來,上次在玄武湖以為張原是故意羞辱她時,王微情緒激動,那是因為張原是她在意的人,而這個汪汝謙,隻讓王微明白了一件事:這所謂名士,風雅外衣下麵的醜陋!


    張萼跳起身來就要與汪汝謙對罵,張原止住道:“三兄不必和這等人一般見識,讓我來和他說——”轉身正視汪汝謙,問:“汪先生不覺得自己很齷齪嗎?你用身份高低貴賤來嗬斥一個小女子,不覺得這是庸俗之見嗎?沒錯,人一生下來就有貧富貴賤,這不是我們自己能作主的,但這隻是世俗的表麵,富貴卻卑劣何如貧賤而有操守?汪先生自詡名士,豈不知百姓日用即是道,人人皆可為聖賢,販夫走卒、娼優奴隸就真比你這於幸災樂禍、內心猥瑣的大名士卑賤嗎?”


    女郎王微眼淚奪眶而出,淚眼朦朦,神魂搖搖,突然拜倒在地,向張原行了一個大禮,很快就又自己站起來了,卻是容光煥發,自這一刻起,看張原的眼神與以往不同——


    汪汝謙卻是冷笑道:“妙-極一番冠冕堂皇的話讓一個曲中名妓倒身便拜,實在讓在下佩服,無比佩服。”嘲諷了兩句,話鋒一轉問:“既然張公子認為販夫走卒、娼優奴隸都很高貴,那又何必苦讀八股、汲汲仕進,還不是求功名富貴,求高人一等嗎,何必在這裏惺惺作態假撇清!”


    張原淡淡道:“燕雀安知鴻鵠之誌。”說這句話時,有一種孤獨感突然湧上胸臆,前路漫漫、坎坷艱難而他必須一個人杖策孤往,在他身側,是追逐末世繁華、醉生夢死的人潮,象汪汝謙這樣對他冷嘲熱諷的人絕非少數,舉世皆醉我獨醒,有時真他娘的孤獨——


    前院拍門叫罵聲更加淩厲,汪汝謙嘲弄道:“有著鴻鵠之誌的張公子,先把那些門外凶徒打發了吧張公子可以向他們宣示人人皆可為聖賢之道,或許他們就都翻然改悔、歡喜讚歎、納頭便拜了。”


    張原冷笑一聲:“你看著。”對李雪衣道:“糾集健仆,各執木棍聽我號令。”


    李雪衣知道張原與南京守備邢太監有交情,有張原出麵,要打那就打吧,急命仆人去尋棍棒——


    穆真真跟在少爺身邊沒吭聲,馮虎、能柱幾個都叫嚷道:“給我們也找棍棒來,找粗長的。”


    薛童銳聲道:“介子相公,我可以用彈弓打他們嗎?”


    張原知道這個薛童年齡雖小,卻有些武藝,一把彈弓彈無虛發,便道:“盡管打隻不要打瞎人眼睛就行。”


    薛童大喜,看了一眼微姑,微姑沒有反對。


    汪汝謙“嗤嗤”譏笑道:“原來是靠蠻力打鬥啊,我還以為張公子有什麽妙-計退敵呢。


    張萼怒道:“汪然明,你這卑鄙之徒,在這裏吃喝玩樂不幫助人家卻總在一邊幸災樂禍、冷嘲熱諷,我警告你,你再敢唕,我先揍你。”


    剛分到棍棒的馮虎、能柱聽三少爺這麽一說,立即橫眉豎目瞪著汪汝謙,隻要三少爺一聲令下,他們是指哪打哪。


    汪汝謙身邊隻有兩仆人和一個童子,自然沒有張氏兄弟人多勢眾,便不再多嘴,隻是冷笑,悻悻然走到堂下,喝命奴仆準備離開。


    張原道:“汪先生不要急,等下被凶徒誤傷可就不妙-了。”拱手問:“還沒請教汪先生郡望名號?”


    汪妝謙見張原似有修好之意,便還禮道:“在下新安汪汝謙,字然明,號西湖漁隱。”心裏有些得意,以為張原畢竟不敢得罪自己。


    張原便不再理睬汪汝謙,見湘真館的六名男仆已經到齊,加上他們這邊的能柱、馮虎四人,總共十人,哦,還有薛童,薛童已經搬了一把長梯子布在院牆上,準備用彈弓射那些砸門的家夥——


    張原手一揮,說道:“跟我來,盡管打,我徽州大名士汪汝謙在此尋花問柳,什麽人敢來打擾,都給我打。”


    張岱、張萼起先都是一愣,隨即大笑起來,領著眾仆往前院去,大叫著:“徽州大名士汪汝謙在此——”


    那汪汝謙又急又怒,連聲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張介子太卑鄙了,方才還在說聖賢之道,轉眼就陷害我,卑鄙無恥!無恥之尤!”


    武陵走在後麵,回頭罵道:“你才卑鄙,膽小鬼,縮頭烏龜!”


    汪汝謙拿張原他們毫無辦法,便對李雪衣冷笑道:“張氏兄弟這是幫忙嗎?嘿嘿,他們借我之名打人,想誣陷我是誣陷不到的,我回新安去了,張氏兄弟打了人也回國子監去了,那些齊王後裔肯甘休嗎,還不是要找你們的麻煩,你們大禍臨頭了!”


    李雪衣聽汪汝謙說得有道理,又有些擔心了,秀眉微蹙,對王微道:“修微,還是勸張相公不要打人了,好不好?”


    王微道:“姐姐放心,介子相公不是顧前不顧後的人,他既答應幫我,就會處置妥當,不會遇到麻煩就退縮,任由我們被人欺淩的。”


    汪汝謙鼻孔出氣:“修微姑娘真是張介子的紅顏知己啊,好極好極,拭目以待。”


    暮色沉沉,梅竹扶疏,薛童手執彈弓站在牆梯上,一手壓著竹枝,探頭看院門前十來個閑漢在打門,恨得牙癢癢早就想開弓發彈了,回頭看張相公一行過來了,那些健仆喊著“徽州大名士汪汝謙在此”,一個個棍棒在手薛童便再也忍耐不得了,瞄準一個,一顆拇指頂大小的石丸“崩”的一聲彈出,正中門外一閑漢的側腦——


    那閑漢隻覺腦袋劇痛,有短暫的暈眩,伸手一摸,粘乎乎的還有血腥味,又驚又怒,大叫起來:“誰打我?誰敢打爺爺——”


    “崩”的一聲牛皮筋響,又一粒石丸從牆頭射下,狠狠地擊中這閑漢妁左手背,痛得這閑漢甩手跳腳,哇哇大叫——


    便綃人怒叫道:“反了天了,娼妓人家敢打我們皇室後裔我——


    一語未畢,那院門猛然打開,幾個壯漢衝了出來手裏的木棍見人就打,一邊打還一邊喊:“徽州名士汪汝謙在此,徽州名士汪汝謙在此——”


    片刻工夫,門前叫囂的這十來個閑漢全部被打倒在地,能柱、馮虎幾個還在叫著“徽州名士汪汝謙在此。”


    張原幾個走了出來,張萼大聲道:“徽州名士汪汝謙在此,你們這些喇唬無賴敢來騷擾,真是不知死活,給我打,狠狠打。”


    能柱、馮虎幾個可不客氣手裏木棍“劈哩啪啦”,打得那些閑漢哀叫求饒。


    張原道:“問問這些潑皮的名字,等下送官法辦。”


    馮虎、能柱兩個便揮舞著棍子一個個去問,這些閑漢對自己的姓名很自豪感,皇室後裔啊,他們不怕見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一個個自報姓名道:“朱安坤。”


    “朱老鑫。”


    “朱大鈞。”


    “朱由校。”


    “朱後照。”


    朱元璋的子孫取名,最後一個字都是帶有五行部首的,而且以五生相生為序,比如永樂帝朱棣,棣字是木字旁的,那麽他的兒子取名就要帶火字旁,有明一代,朱姓宗室繁衍數十萬,這取名字就成了一大難題,因為五行部首的字隻有那麽多,取名又不能重複,不然就是犯諱,所以生造出大量以前沒有的五行部首字,而齊王既已被廢,其後代子孫就不歸宗人府管理,姓名也不錄入皇帝的家譜《天潢玉牒》,沒人幫他們生造五行字,這些齊王後裔取名就多有重複、犯諱——


    張原聽到“朱大鈞、朱由校、朱後照”的名字,特意再問了一遍確認了一下,說道:“原來是宗室後裔啊,失敬失敬,真是錯打了,不知者不罪對吧,各位請便吧。”揮揮手,一群人很快退回湘真館,依舊把大門關上——


    這十來個廢王後裔麵麵相覷,然後一齊暴怒起來,他們被打得鼻青臉腫、滿身泥汙,豈是一句“不知者不罪”就打發得了的,但這個徽州名士汪汝謙的手下著實凶狠,一時間他們不敢再去拍門騷擾,當即決定留下兩個人盯著,其他人各去召集人手,棍棒一定要帶著——


    八個閑漢揉手揉腳、忍著疼痛離開了舊院一條街,另兩個藏身暗處,盯著湘真館大門,沒過一盞茶時間,就見大門開了,有四個人跌跌撞撞走了出來,院內有人高聲送客道:“汪汝謙先生,好走,好走,今夜月色甚美,汪先生是徽州名士,何妨吟嘯且徐行——汪先生,明日再來啊。”


    兩個留守的閑漢一聽,心道:“打了我們就想走,沒那麽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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