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書房的自鳴鍾“當當當”敲過了九點,張原帶著商澹然出門了,隨行的有穆真真、雲錦、武陵和老仆符成,昨日張萼派福兒來回話,說端午日大父要在砎園舉行荷花會,初三日園子空閑,可以去遊玩,已傳話謝園丁,初三日不要讓外人入園——


    商澹然很識大體,遊園之事雖是夫君張原作主安排的,她還是要去向阿姑呂氏請示,雖然知道阿姑肯定是會答允的,但這禮節不能少——


    從東張到砎園約有三裏路,仲夏天氣已經頗炎熱,張原要叫一頂轎子讓澹然乘坐,澹然卻願步行,她戴著帷帽,帷帽邊沿垂下白紗,將臉部遮住,白紗薄透,不影響視物,而從外麵看澹然的臉,仿佛霧中看花,更有朦朧之美,張原一直認為美女戴麵紗是欲蓋彌彰,更增**的,尤其是澹然,未裹足,走起來輕盈快捷,麵紗拂拂,好似芙蕖迎風——


    端午前後出外遊玩乃是越中風俗,街市上亦可見士人攜妻同行的,見到穿著平底絲履、行步輕捷的商澹然,都是愕然注視,張原現在是無人不識了,張原娶了一個不裹足的妻子嗎?


    張原無視那些詫異的目光,對商澹然道:“移風易俗,自今日始。”


    商澹然還是有些羞縮,低聲道:“我要被人取笑了。”


    張原道:“取笑什麽,纏足折骨傷筋,害人生理,這等歪風惡俗才是應該取笑鄙棄的,下次翰社社集我要明確提出反對女子纏足,要寫一篇長文論證纏足之害。”又壓低聲音道:“最愛澹然天足。”


    商澹然微微笑著,走在張原身畔,有一種驕傲的感覺。


    來到龐公池,涼風忽至,帶著水氣,張原笑道:“澹然你嗅嗅,這風有鬆蘿茶的味道。”


    忽聽一人接口道:“春風如酒。夏風如茗——”


    張原回頭看時,見大兄張岱打著日傘,快步走近,身後兩個小廝抬著食盒,張原忙問:“劉家嫂嫂沒來嗎?”


    張岱麵有不豫之色,擺手道:“不提她。”向商澹然一揖:“商弟婦好。”


    “大兄安好。”商澹然從容不迫向張岱還禮。


    張原把張岱拉到一邊問是怎麽回事?張岱很不快活,嘟噥道:“那迂蠢之婦,說是女子不應拋頭露麵外出遊玩。不肯來。”


    張原搖了搖頭。大兄這婚姻豪賭輸得慘,娶了這麽個迂腐女子,在自家園林遊玩一下都不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必說肯定一點情趣都沒有,難怪大兄鬱悶。當下寬慰了大兄幾句,到了砎園門口,謝園丁早已等著,張岱、張原都給了謝園丁賞錢,正說話間,一頂帷轎到了,邊上跟著的是能柱、福兒和兩個婢女——


    張萼從帷轎下來,然後扶下一個身材高瘦的女子,這女子膚色白皙。氣質冷豔,這就是張萼之妻祁氏,看來人也極聰明,不然哪裏拿捏得住野馬一般的張萼。


    見張岱、張原已經先到,張萼笑嘻嘻拱手:“大兄、介子,啊,商弟婦。愚兄有禮。”


    祁氏卻有些躊躇,商澹然的二嫂是她小姑母,這輩份真有點亂啊——


    商澹然卻已盈盈上前,稱呼張萼“三兄”、稱呼祁氏“三嫂”,既到了張家。當然得依照張家的輩份。


    張岱看商弟婦這般賢惠優雅,對比自己那個道學妻子。更加鬱悶了。


    一行人繞過小眉山,陡覺青氣襲人,紅花照眼,亭亭蓮葉在廊橋兩側連綿鋪展,把水麵全遮蔽了,荷蓋高低參差,婀娜有致,荷花或盡情綻放,或嫩蕊含苞,池上風來,荷葉輕舞,荷花輕顫,美不勝收。


    張原笑道:“先前嗅到風中的鬆蘿茶香,卻原來是荷香。”忽然心中一動,想起那夜送王微來梅花禪住宿,從這廊橋上過時他曾說再有一個多月,荷花開放,不但滿目青蓮紅蕾,荷香更是沁人心脾,而今,修微已遠在鬆江,嗯,姐姐應該已經回到青浦了,修微也會到姐姐這邊來了吧?


    商澹然與和萼妻祁氏攜手說話,張原就獨自繞到梅花禪去,看看人去室空,不免有些惆悵,心裏還是挺掛念那個女郎的,忽見廊下倚著一竿細竹,卻是薛童製的釣竿,遺在了這裏——


    張原取了釣竿,從後門出去,讓武陵挖兩條蚯蚓來做釣餌,就在鱸香亭上垂釣,釣餌剛入水,就有魚兒上鉤,待魚兒吞餌吞得實了,提上來就是一尾半尺多長的鱸魚——


    商澹然和祁氏搖著紗扇,正步上亭來,見張原釣的那條鱸魚在亭中空地上撲騰,都是又驚又喜,站在亭邊不敢上前,張萼搶步上來,一腳踩住那魚,喜道:“清蒸鱸魚,美味。”即命福兒回去叫人搬爐子、炭火來,要在這砎園大快朵頤。


    張岱道:“我去安排,我們兄弟今日在這園子裏慶端午。”匆匆去了。


    商澹然和祁氏都曾聽自己夫君說過前年九月初九在香爐峰的蟹會,不勝向往。


    能柱用草繩把那鱸魚鰓幫子穿住,養在亭下池中,免得魚死了不美味。


    張萼向張原要了釣竿去,他要教祁氏釣魚,張原便帶了商澹然去遊霞爽軒、無漏庵,邊走邊道:“澹然,看到小武那可笑樣子沒有,對雲錦是百般討好,出來不是服侍本少爺的,隻向雲錦獻殷勤,雲錦對小武卻是愛理不理。”


    商澹然抿著嘴笑,回頭看,武陵和雲錦都在亭子上沒跟來,說了一句:“小武終於開始長個子了”。


    張原道:“小武十七歲了,雲錦新年十五是吧,不知道雲錦對小武意思如何,哪天你幫我問問雲錦。”


    商澹然“吃吃”的笑,說道:“張郎要點鴛鴦譜嗎。”


    張原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若是雙方中意,明後年可以讓他們完婚。”


    商澹然“嗯”了一聲。


    無漏庵後麵植有千竿翠竹,薛童製的釣竿想必就是在這裏采的竹子,從庵後經過,肌膚眉眼皆碧,庵後卻有一個菜園子。想必是謝園丁種的,豆棚瓜架,農家風味,張原進去摘了兩條苦瓜出來,商澹然格格的笑,說:“偷菜——”


    “偷菜。”張原也笑,舉著兩條苦瓜說道:“這苦瓜是三寶太監從南洋帶回來的,我中華以前沒有苦瓜。夏日食苦瓜可清熱消暑。”


    繞園子一周。回到鱸香亭,見張萼也釣了一條四腮鱸魚上來,與祁氏相對大笑。張萼道:“當年大父建園子,讓人從鬆江買了數百尾四腮鱸魚放到這池裏,現在繁衍開來了。”


    又過了一會。張岱來了,帶了侍婢素芝來,還有兩個健仆抬著爐子和木炭,還跟著一個廚娘,帶來了麻姑酒、角黍、油饊、臘肉——


    張岱是美食家,雖不親自掌勺,卻在一邊指點那廚娘如何烹製,鱸魚要以金華火腿、筍片、香菇和香菜一起清蒸,半熟後放生薑、蔥絲、黃酒等佐料——


    午餐豐盛。鱸香亭上擺著三張食案,張萼、張原夫婦各自舉案齊眉,讓張岱好不羨慕,隻好借美食解悶。


    用罷午餐,張岱親自烹茶,張岱獨創了一種蘭雪茶,取龍山北麓的日鑄茶。用製鬆蘿茶的方法炒焙,烹茶時放入茉莉,茶色如竹筍方綻、綠粉初勻,又如山窗曉色、曦光透紙,茶水傾注在白色茶盞裏。香如蘭,色如雪。因名之曰蘭雪,連張原這樣不怎麽會品茶的飲過半盞後也覺唇齒留香,讚道:“大兄茶藝要超越桃葉渡閔汶水了。”


    張岱頗有得色,口裏謙稱道:“豈敢,汶老浸**茶技數十年,不是我這後生小子能比的。”


    約莫未時初,聽得府河那邊龍舟鼓點漸急,看來賽龍舟要開始了,初三小賽,初五大賽,張原等人正欲去府河畔看龍舟,一個西張仆人滿頭大汗跑來,對張萼道:“三少爺,綠梅快要生了,夫人叫你趕緊回去。”


    張萼有些不知所措,他對當爹還是沒有心理準備啊。


    祁氏對張萼道:“夫君,我們趕緊回去吧。”向商澹然道別,相約以後多多往來。


    商澹然稱祁氏為“三嫂嫂”,祁氏稱商澹然為“商姐姐”,因為商澹然比祁氏年長一歲——


    午後炎陽熾烈,從砎園到府河畔有五、六裏路,商澹然卻還是不肯乘轎,要跟著張原步行,說是不累,張原也就由她,一行人來到西郭水門外,聽得鼓聲勁急,河麵上四條五丈長的龍舟破水激駛,爭先恐後,在府河兩岸和越王橋上觀龍舟的民眾喝彩聲此起彼伏——


    張原卻是忙於應酬,不斷有士人過來與他寒暄,商澹然便與穆真真、雲錦退在一邊,在岸邊槐蔭下看賽龍舟,卻不知道隔著半裏遠的越王橋上,有人正看著她和張原——


    那是王嬰姿,與姐姐王靜淑乘一輛牛車到橋上看賽龍舟,遠遠的看到張原和商澹然,王靜淑道:“嬰姿,看到了嗎,人家夫婦很恩愛,攜手同遊。”


    王嬰姿默然半晌,說道:“姐姐,回去吧,讀書作文去。”


    王靜淑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嬰姿,你讀的書裏有什麽?”


    王嬰姿道:“姐姐何必這麽功利,讀書就一定要有這些嗎,我隻是愛讀書,讀書明事理、長見識,就足夠了。”又道:“明日請阿兄叫仆人把我收集的一些書送給介子師兄,那些書對鄉試、會試都應該有裨益的。”


    王靜淑搖頭道:“姐姐真是不明白你——”


    牛車掉頭向越王橋東,王嬰姿從車窗望著與諸生交談的張原,喃喃自語道:“很簡單呀,我隻是喜歡而已。”


    ……


    端午節後的一日,王炳麟親自到山陰給張原送來的一個書篋,說道:“介子,這些書你都看看,我已讀過,開卷有益,隻是我愚鈍,領悟不深。”


    張原稍一翻檢,就知這些書是嬰姿師妹收集,有些還是嬰姿親筆手錄整理的,對王炳麟道:“代我謝過師妹。”


    王炳麟拍了拍張原的手臂,笑道:“盼你連捷呢。”話鋒一轉道:“大宗師已經到各府主持科考,月底前會到紹興,你是去年的歲貢。不用考試,我還得考。”


    並不是所有秀才都能參加鄉試的,必須要進行選拔,每逢子、午、卯、酉鄉試年的五月底之前,提學官要下到各府召集生員考試,一、二等的才有資格參加八月的鄉試,張原是去年道試案首,不須科考就獲得了鄉試資格。若是這次鄉試不中。那麽下科張原想要參加鄉試的話也得先進行科考——


    張原道:“師兄一定能考一等的,到時我們結伴去杭州。”


    王炳麟搖頭道:“我還真是信心不足,不怕介子取笑。若嬰姿是我,那考一等沒問題,你看看她總結的作八股法。我遠遠不及。”起身道:“好了,我先告辭。”


    張原道:“王師兄用了午飯再回吧”


    王炳麟婉辭。


    送走了王炳麟,張原回到投醪河畔書房,他現在會客、交友一般都在這邊,商澹然來木樓之前會先讓雲錦來看有沒有外客,在木樓這邊侍候的是穆真真——


    王炳麟送來的那個書篋靜靜地臥在桌案上,書篋是竹子所製,防水、堅韌,應是新製的書篋。猶有竹子的清香——


    張原仔細翻檢其中書冊,除了《春秋定旨》、《讀左輔義》這些論春秋書籍外,還有歸有光、湯顯祖、董其昌這些八股名家的時文選集,還有三卷《浙江鄉試頭場七篇佳作賞》,這應該都是王嬰姿從浩瀚的八股書堆中精選出來的,開卷最有益的,在書篋角落裏是兩卷王嬰姿的讀書筆記和總結的作八股法——


    張原翻看那冊“作八股之法”。王嬰姿以流麗的行楷寫道:“作八股之法,能熟知古文之妙境,而俯就時文之規矩,和養心性,體認題旨。開萬古之胸,抒一己之得。則自然不今而今,不古而古,非時文而時文,非先輩而先輩。若存一摹時文之心,即非時文;存一摹先輩之心,即非先輩。譬作詩家必欲句句是杜,定非真杜;譬臨池家必欲筆筆是王,定非真王。何者,為梏於古而己之才性不出也……”


    張原邊看邊點頭,嬰姿師妹總結得極好,這比王思任老師僅僅從技巧上講作八股文法更進了一步——


    張原一頁頁細讀,讀到嬰姿論主考官一章,舉的例子就是徐光啟那篇解元卷子“舜之居深山之中”,嬰姿分析這篇製藝為何會先被閱卷房官黜落又被總裁焦竑擢為第一?原因是徐光啟在文章中融入了與正統儒學迥異的王陽明心學,還有莊子、老子的思想——


    ——嘉靖末年以來陽明心學雖然興盛,但傳統儒學依然是官方思想主流,所以那閱卷房官黜落徐光啟的試卷也很正常,思想異端嘛,徐光啟此前連續五次應鄉試不中也很正常,但在徐光啟第六次鄉試時,遇到了總裁焦竑,焦竑就是宗奉陽明心學、主張三教合流的大儒,從落卷中看到徐光啟這篇製藝,讚歎不已,置為第一,看似科舉佳話,其實有深刻的內在思想原因,偶然中包含著必然——


    張原看到這裏,不禁拍案大叫,有豁然開朗之感,心中極是喜悅,對自己的八月鄉試更有把握了——


    “張郎,何事狂喜?”


    商澹然走了進來,笑盈盈問。


    張原道:“心中困擾一朝解惑,能不狂喜!”


    商澹然看著張原手裏的手稿,那書法明顯是女子的書風,她知道王思任之子方才來過,這書篋和書應該是王公子送來的,問:“誰能為張郎解惑?”


    張原遲疑了一下,答道:“王嬰姿小姐。”


    商澹然“哦”的一聲,說道:“讓我來看看這一節。”取過這冊《作八股之法》看“論總裁”這一章,聯想到前日張原與她說過的關於主考官的困惑、關於徐光啟落卷而又解元的困惑,王嬰姿這一章就是專門解張原之惑的,分析得極好,這並非冥冥中有天定,而是有其必然性——


    商澹然讚歎道:“王小姐真是大才,隻可惜是女兒身。”


    張原笑了笑,沒說什麽。


    商澹然也不再多問,隻是道:“張郎可要我為你念書聽?”


    張原道:“好,就把這冊作八股之法讀完吧。”


    商澹然在張原對麵坐下,執稿念誦:“——今之八股名家或講機局、或尚才情、或喜詞藻、或征引及於子書、或摹仿涉於集部——”


    看著書案對麵的張原閉目傾聽的樣子,商澹然忽然想:“張郎會不會在心裏想象是王嬰姿在為他念書?”


    這個念頭太煩人,商澹然趕緊收攝心神,專心念書。


    ……


    五月二十三,浙江提學王編按臨紹興府學,主持了紹興府八縣四千多名生員的乙卯科考,有八百名生員被置為一、二等,這八百生員取得了八月的鄉試資格。


    王提學在離開山陰之前,破例召見張原,勉勵有加,八月鄉試,王提學將作為副考官,自然希望得意門生張原能高中——


    關於主考官,王提學對張原道:“傳聞庚戌科探花錢受之將作為浙江鄉試總裁,不知真確,不過你可預先揣摩錢受之的製藝,他是八股名家,不管來不來浙江主持鄉試,學習其製藝總是有益的。”


    錢受之便是錢謙益。


    ——————————————————


    五千字更到,乙卯鄉試,大幕拉開,求票票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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