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東四牌樓四合院,張原連夜寫了一道為西學辯護的奏疏,徐光啟的自辯疏從個人信仰角度出發,曆數泰西傳教士在大明的曆程,把天主教與佛教、道教和儒家學說對比參照,破除種種謠言,並引用李斯的《諫逐客書》,認為外國人完全可以為大明效力,天主教義能夠補益王化、左右儒術、救正佛法——


    而張原的辯護疏則純為學術辯論,從亞裏士多德、柏拉圖到老莊孔孟;從《禹貢》、《山海經》、《水經注》到《地理指南》和萬國地圖;從《周髀算經》、《測圓海鏡》到《幾何原本》、《圓的度量》,從兵戈弓箭到西洋火器……曆數西洋值得大明學習的地步,洋洋灑灑,六千餘字,在奏疏的最後,張原提議,從那些上疏反對天主教和西學的官員中選擇五人與他還有徐光啟等人進行公開辯論,凡事天愛人之說、格物窮理之論、治國平天下之術,當眾辯難,由儒學之臣論定之,若他這一方辯論失敗,耶穌會士可即行斥逐,他張原也甘受宣揚邪說、欺罔君上之罪——


    張原這篇奏疏引經據典、左右逢源,寫得酣暢淋漓,很有**,他深知晚明士紳中的保守勢力的強大,這次南京教案風波看似是反對耶穌會士在大明傳教,深層次原因是東西方文明的衝突,是以沈榷為首的保守勢力排斥外來文化,現在是萬曆四十四年。哥倫布都死了一百多年了,西方大航海時代已經開啟,大明國再固步自封、妄自尊大、不懂得拿來主義,最終是要落後挨打的,所以他要借這次南京教案掀起的波瀾堅決反擊沈榷諸人,讓大明士紳對西學有更多的了解,這樣眼界才能開闊起來,不要總盯著朋黨之爭。若能把黨爭引導到學術爭論上,那豈不是善莫大焉?


    張原越想越興奮,他完全不懼與人辯論,他需要的正是這個可供辯論的舞台,他要攪動一潭死水,不能讓那些愚蠢士紳享受帝國敗亡前的寧靜,他應該走在潮頭最前列。天災人禍頻發、遼寧鼙鼓已起,誰耐煩整日喝茶看邸報!


    張原心潮起伏。起身在室內踱步。這時才看到穆真真坐在床邊小幾畔,以手支頤在打瞌睡,一冊《史記》放在麵前,翻在“朝鮮列傳”那一頁,穆真真以前陪他到淩晨也不會有倦意,這一有了身孕就大不一樣啊,象真真這般挺拔勤快、精神奕奕的女子也有點慵懶了——


    張原走近前用手輕輕刮了一下穆真真的鼻尖。穆真真立即睜開幽藍的眸子,輕輕“啊”了一聲。站起身道:“少爺寫好了嗎,婢子去端水給少爺洗漱。”


    張原道:“真真先睡。我自去後院水井提水洗臉。”


    穆真真不肯,收拾了筆硯要陪著張原去,兩個人相跟著來到後院,月光遍地,清清亮亮,已經過了三更天,那輪圓月都已偏西,張原從井裏提一桶水上來,月光在水裏跳動,手伸進水裏,冰冰涼,掬一捧月光濯麵,似把靈魂裏的渣滓都能洗淨——


    “已經是子時,現在可以算是八月十五中秋節了。”張原蹲在井邊用笢子刷牙,一邊含含糊糊地說話。


    穆真真先前已經刷過牙,這時又掬水漱了漱口,說道:“少奶奶她們今年中秋節要在船上過了,不知現在到哪裏了,到南京了嗎?”


    張原道:“八月初動身,現在哪裏到得了南京,她們不見得會去南京,應是直接經運河從鎮江過江,照我估計她們現在大約到嘉興或者蘇州了。”


    穆真真道:“那微姑呢,她不來嗎?”


    張原道:“難說,不知道李蔻兒的事順利否?”


    穆真真想起先前在天主堂看到的那些紅毛綠眼的西洋人,看著好奇怪,她的眼睛隻是稍微有點幽藍、頭發稍微有點黃,不象那些西洋神父,象染了色的一般,問:“少爺也要和徐老爺一般要拜那個耶穌神嗎?”


    張原道:“我不拜,但別人要拜,我不反對,南京沈侍郎是佛教徒,其師就是杭州棲雲寺的蓮池和尚,沈侍郎不信天主,就要逼著別人也不許信,還要把這些西洋人全部趕回國,很是霸道,這些西洋人在大明也不僅僅是傳教,他們帶來了很多有益的學問,我要幫助這些西洋人,幫助他們也是幫助我們自己。”


    穆真真不大明白張原的意思,反正她是愚忠,少爺總是對的。


    ……


    八月十五日,張原依舊是正卯時起床,洗漱、用餐後搭乘內兄商周祚的馬車去翰林院,商周祚知道張原有話要和他說,因為平日張原都是喜歡步行,遵張原的吩咐,穆真真今日沒有跟著,隻汪大錘和武陵二人跟隨侍候。


    馬車轔轔行駛,商周祚在車裏看張原寫的那道奏疏,六千餘字,將至東長安街才看完,商周祚道:“介子,你何必把自己的前程與那些泰西人綁在一起,甘受宣揚邪說、欺罔君上之罪,這不大妥。”


    張原道:“上回劉廷元、趙興邦彈劾我廷策冰河說,後因梃擊案發生而不了了之,而這回沈榷諸人要驅逐泰西傳教士,一旦得逞,那下一步肯定就要清算我的冰河說,我不能坐等他們攻擊,我說的認罪是辯論失敗認罪,我堅信我不會辯論失敗。”


    商周祚點點頭,對妹婿張原的才華和辯才他沒有疑慮,卻道:“這也要方閣老他們準許辯論才行,若不準,你也無能為力。”


    張原道:“我會想辦法促成這次辯論,大兄一定要支持我啊。”商周祚是都察院的左僉都禦史,都察院現在缺官甚多,左僉都禦史轄權很大。


    商周祚沉吟了一下。說道:“我會為你爭取一個公平辯論的機會,別的我幫不了你。”商周祚素來以剛正不阿、不徇私情著稱。


    張原道:“我就是求個公平對待,因為方閣老對我有點意見。”


    到了翰林院門前,張原下車,商周祚自去都察院,汪大錘和武陵去李閣老胡同找來福,來福在那邊監督工匠整修四合院,商澹然下月就要來京了。


    張原進了翰林院才記起庶吉士們今日休沐。明代官員休假製度規定,隻有元旦、元宵、冬至才放假,平時是十日一休,而庶吉士卻是五日一休,待遇比其他京官還好,張原先仔細看了昨日邸報上沈榷諸人的奏章,便去見侍讀學士郭淐。將自己的奏章呈給郭淐閱覽,請求郭淐支持。


    郭淐看罷奏章。勸道:“張修撰。皇長孫讚你講課講得好,你更要專心做好日講官,盡心教導皇長孫,不要過多參與各種爭論。”


    張原道:“郭學士,下官不辯不行啊,下官提出的冰河說就得益於泰西學人研究成果,驅逐了泰西傳教士。那下一步就是對付下官,郭學士主持翰林院。應為下官主持公道才好。”


    郭淐道:“罷了,我也不勸你了。若內閣、禮部同意你與人辯論,我也不會反對。”


    郭淐就是這德性,不表態、不作為,和萬曆皇帝對待朝政的方式差不多,其實都是無能的表現,張原也沒指望郭學士會鼎力支持他,隻是知會一聲而已,畢竟郭淐是翰林院掌印的堂官,這是應有的尊重。


    在翰林院用午餐時,東宮太監韓本用帶了幾個內侍來給郭淐、張原這兩位東宮講官送節禮,有銀幣、筆墨、宮餅、瓜果等等,郭淐是皇太子講官,節禮比張原的要豐厚一些。


    周延儒自前日起“病愈”回翰林院坐堂,這時看到東宮給張原送節禮,心裏的羞憤可想而知,他雖然托病辭去東宮講官之職想保全顏麵,但回到翰林院後,就覺同僚們看他的眼神有異、有些人說話也含譏帶刺,周延儒當然是認為張原把他大失顏麵的事都說出去了,恨張原入骨——


    其實張原並沒有說什麽,是周延儒自己疑神疑鬼,不過張原如今已不在乎周延儒對他是何態度,周延儒不再是他的競爭對手,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周延儒將把翰林院的板凳坐穿。


    用罷午餐,郭淐宣布今日提前散衙,往年慣例如此,每逢沒有假期的節日京官們在衙門待半天就可以自由活動,這還是很人性化的。


    張原請文震孟、錢士升先到會同館與張岱、祁彪佳等人會合,他雇了一輛馬車,先把東宮送來的節禮帶到李閣老胡同,再讓來福乘車把節禮帶回東四牌樓,他今日不回去過中秋節了,前日就約好了要與在京的翰社諸友一起聚會賞月。


    將四合院的門鎖上,張原帶著武陵、汪大錘來到會同館,就見文震孟、錢士升、張岱、祁彪佳、倪元璐、阮大铖、洪承疇都已經在這裏,錢士升本不是翰社成員,但與張原、文震孟同在翰林院接觸時日久了,對張、文二人的學問人品很敬佩,也要求加入翰社,這樣,丙辰科一甲三人全是翰社成員了。


    張岱道:“介子,我們今夜就在泡子畔飲酒賞月、歡歌達旦如何,我那邊也寬暢。”


    張原道:“原杭州織造太監鍾本華,邀我們去十刹海賞月,鍾公公現在東宮服侍皇長孫,上回張差闖宮,就是這位鍾公公從張差棍棒下救出皇長孫,鍾公公自己手臂被打斷,休養了數月才好。”


    文震孟一向鄙夷閹人太監,聽張原說要赴一個太監的約,頗為不悅,聽了張原後麵的話,讚道:“閹豎中也有忠義之士,難得。”


    張岱道:“這位鍾公公在杭州就做了不少善事,焦太史就曾為寶石山鍾氏養濟院寫了碑記。”


    於是,翰社一行人連同隨從、家僮二十餘人就沿皇城根向十刹海而去,到了鍾太監的外宅已經是午後申時初,鍾太監的幹兒子高起潛迎候,對張原道:“張先生,我幹爹不在這裏,因為客嬤嬤昨夜出事了。”


    張原吃了一驚,客印月出事了,出了什麽事……腰疼,沒碼出大章,要早點休息,抱歉,小道已走出情節困境,後麵會很精彩。(未完待續)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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