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啟、張原二人到太仆寺街拜會吳道南,吳道南聽罷二人的陳詞,問:“若發起辯論,你們能辯勝否?勝了,又想達到何種目的?”


    徐光啟對張原道:“介子,你向吳閣老說吧。”


    張原道:“不是學生狂妄,如南京沈侍郎輩,學生與他辯論沒有輸的道理,這辯論並非是佛教與天主教的辯論,而是學術的辯論,沈侍郎所持之理偏,學生持理全,沈侍郎眼界狹,學生眼界廣,麵對天災**、國家危亡,是隻會空談佛法或仁義,還是踏踏實實有實切的救國之策,如沈侍郎所言驅逐了泰西教士國家就能太平萬萬年,這真是不值得一駁,學生與徐讚善想通過此次辯論讓士紳民眾多了解一些西國學問,要有包容並蓄的氣度,懂得取長補短,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更何況西學中的確有我大明儒學不及之處,如名學、如曆法、如水利、如軍械,都是值得我們學習的,豈能因為是西國學問而棄之。”


    吳道南又看了張原的那道六千言的奏疏,點頭道:“此疏甚好,極有見地,就留在我這裏,我明日帶到內閣,票擬後呈上去,辯論能否舉行要看皇帝聖意如何。”


    徐光啟與張原從吳道南寓所出來,又去欽天監拜會監副周子愚,周子愚對利瑪竇很敬佩,原因在於萬曆三十八年十一月京師的那次日食,當時欽天監預測有誤。而萬曆三十八年五月去世的利瑪竇卻在其遺著中提到了這次日食,預測時辰幾無誤差,禮部還曾就此事博求知曆法者,與監官晝夜推演,時任欽天監五官正的周子愚也參加了那次推演預測,最終發現日食預測錯誤並非監官推算的失誤,而是曆法本身有弊病,若依照利瑪竇、熊三拔等人提供的計算日食方法就不會出現這種誤差。利瑪竇在初次入京覲見萬曆皇帝時就上疏提出願意參與修改大明曆法,疏入,留中不發——


    周子愚見徐光啟、張原來訪,有些意外,聽了二人所言,周子愚道:“我也早有請大西洋諸君子參與修改大明曆法的想法,但此事必得皇帝下詔才可。既然徐讚善、張修撰要掀起此次辯論,那我也助一臂之力。”當即草疏一道。向皇帝奏請修改曆法。雲“大西洋歸化遠臣龐迪峨、熊三拔等,攜有彼國曆法,多中國典籍所未備者,乞視洪武中譯西域曆法先例,取知曆儒臣率同監官,將彼國曆法翻譯以補大明曆法之缺。”


    ……


    八月十九日,吳道南把張原的奏疏帶到內閣與方從哲商議票擬。方從哲看了張原的奏疏,心道:“張原果然敏銳。從沈榷的奏疏就看出對他不利的苗頭。”說道:“會甫兄,為幾個耶穌會傳教士卻要在朝中進行大辯論。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


    吳道南道:“辯論何妨,就總比黨爭互相彈劾好,對於那些歸化的遠臣還應寬容對待為好。”


    方從哲堅持不肯舉行辯論,吳道南也不肯屈從首輔的權威,兩位輔臣意見不一致,張原的這道奏疏就留在內閣直房呈不上去了。


    八月二十日,又有翰林編修文震孟、錢士升,庶吉士倪元璐、張岱的四道奏疏送到了內閣,都是為張原助聲勢的,徐光啟又再上了一道為泰西傳教士辯護的奏疏,還有欽天監監副周子愚要求讓龐迪峨、熊三拔參與修改大明曆法的奏疏,周子愚在這個時候要求修改曆法,分明就是徐光啟、張原唆使的,方從哲很惱怒,對吳道南道:“張原一個弱冠少年野心勃勃啊,為了達到辯論的目的,竟鼓動這麽多官員上疏支持他,若甫兄昨日言學術辯論總比黨爭彈劾好,我看張原是想借此辯論再掀黨爭,張原的翰社隱然已是一黨。”


    吳道南正色道:“中涵兄莫要輕易認定他人結黨,翰社本是一個切磋時文製藝心得的文社,社中才俊雲集,這次中進士者較多,對翰社規條我亦有所了解,其中有一條就是不得以翰社名義聚集社員要挾官府為己謀私利,隻此一點就勝過其他文社多矣,大明的生員、舉人甚至官員若也能做到這一點,那就是國家之福。”


    方從哲淡淡道:“這世間口是心非之輩不少,聽其言,更要觀其行,張原如此大張旗鼓要求辯論,豈不是有逼迫內閣朝廷之用意?”


    吳道南道:“方閣老言重了,隻我就未感到張原有任何逼迫之意,張原隻是想要求禮部同意其與南京沈侍郎等人辯論而已。”


    兩位輔臣話不投機,一時僵持,但這麽多奏疏壓在內閣直房顯然不妥,內閣可沒有皇帝那種留中不發的權利,方從哲道:“那這幾道奏疏就由會甫兄票擬吧,我不聯名署簽,一切由聖上定奪。”


    首輔不署簽那就表白首輔不同意其他輔臣的票擬,其他輔臣若強行呈遞上去也可以,但皇帝往往會顧全首輔的麵子,把奏疏駁回重新票擬,這樣一來首輔是有麵子顯權威了,但那強行票擬上呈的輔臣就沒了麵子,所以一般而言次輔以下都會尊重首輔的意見,不會輕易與首輔對著幹——


    吳道南雖然氣憤,但也沒敢貿然票擬上呈,那些奏疏再次壓在內閣,當日傍晚吳道南讓張原去太仆寺街見他,說方從哲不同意舉行辯論,問張原有何對策?


    張原道:“老師盡管票擬後呈上去就是,沒有首輔簽署的奏疏也照樣能給皇帝批複,當年吏部尚書陸光祖與內閣申閣老爭權,繞開內閣直接給皇帝上呈奏疏,不也沒有受到皇帝責備嗎,還為吏部爭取到了會推閣臣的權力,老師是內閣次輔,當然有堅持己見的權力。”


    張原熟讀三十年來的邸報,對萬曆一朝的掌故了如指掌,還有一件事他沒對吳道南說,他昨日入宮給皇長孫進講時,讓鍾本華把王安請到一邊,他向王安說了辯論之事,王安同意幫他促成,王安與司禮監掌印李恩關係不錯,舉行辯論這種事又不是謀私,王安願意幫助張原這個翰林新貴,這事張原卻不能對吳道南提起,自張居正與馮保聯手架空少年萬曆皇帝之後,外臣結交內官,尤其是有權力的內官就成了一種忌諱,容易招致非議和彈劾,但現在的形勢又容不得一切循規蹈矩行事,該走後門還得走,這是沒辦法的事,從方從哲的態度來看,對張原的成見已深,有方從哲在內閣,張原的任何救國策略都難以施行,所以若能借此次辯論駁一駁方從哲的麵子,提升吳道南在內閣的地位,當然是一石二鳥的好事——


    吳道南道:“老夫上回被李嵩、周師旦、姚宗文、劉文炳四人交相彈劾,已經待罪在家,是梃擊案發生,才不得不入閣視事,這去留問題至今不尷不尬,若皇帝將奏疏駁回重擬,那老夫也無顏在內閣待下去了。”


    張原道:“學生豈會陷老師於此等境地,皇帝定會尊重老師的票擬,梃擊案餘波猶在,鄭貴妃、鄭國舅依然內心惶惶,有此大辯論正好轉移朝野的注意力,而且學生在奏疏裏提到的經世致用之學正是國家當前迫切需要的,既然皇帝認可學生的廷試策論,應該也會同意學生與沈侍郎諸人辯論。”


    吳道南點頭道:“你所言有理,那我明日就把奏疏票擬呈上去,若皇帝駁回,那老夫就辭官歸鄉,免得那些言官譏嘲老夫戀棧不去。”


    張原懇切道:“老師,國家安危事大,個人榮辱事小,老師留在朝中能為國家百姓做有益之事,即便忍些閑氣,那也是老師虛懷若穀的氣度,世人或許看不清,青史自有公論。”


    ……


    八月二十一日,吳道南把票擬好的徐光啟、張原、文震孟、錢士升、倪元璐、張岱和周子愚六人的奏疏給方從哲看,征詢方從哲的意見,方從哲麵無表情、一言不發,吳道南便將奏疏封好,命當值的小內傳送到司禮監去。


    方從哲見吳道南一意孤行,不顧他的反對把奏疏票擬呈上去,自是又驚又怒,同時還有點忐忑,若皇帝把奏疏駁回,那吳道南自然顏麵無光,以後再不敢擅自票擬了,但是如果皇帝依吳道南票擬批紅,那就是他方從哲大失顏麵,首輔的權威將蕩然無存,聖意難測,臣子的命運掌握在皇帝一人手裏啊。


    徐光啟七人的奏疏送到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恩看了之後,於次日上午來啟祥宮見萬曆皇帝,萬曆皇帝老眼昏花,都是由司禮監的人把奏疏擇要朗讀給他聽,李恩取出張原的奏疏,含笑道:“萬歲爺,這是上回寫萬言廷策的張狀元的奏疏,張狀元真是筆健,又是六千餘言。”


    日顯老態的萬曆皇帝“哦”的一聲,他對張原還是印象深刻的,問道:“張原又寫了些什麽?”


    李恩道:“張修撰對上次南京禮部沈榷等人要求驅逐西洋傳教士之舉有非議,認為那些西洋傳教士是歸化於我大明的遠臣,不應一體驅逐,張修撰提出於沈榷等人辯論,沈榷對張修撰廷策中提出的冰河說也有異議,認為隻要施行仁義,自然國家太平。”


    有李恩最後這一句話,張原的目的達到了,皇帝近臣能翻雲覆雨由此可見一斑。


    ——————————————————————


    求推薦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雅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賊道三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賊道三癡並收藏雅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