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關於張原出使朝鮮的那些流言是姚宗文、韓浚等人授意家仆在酒樓茶肆散布出來的,如今在甄紫丹等錦衣衛的大力澄清下得到了糾正,對於京城士庶而言,此前聽到的畢竟隻是道聽途說,現在是出使的錦衣衛親口所言,自然更可信,而且錦衣衛製造輿論更內行,姚宗文等人對市井輿論的重視顯然不如張原。


    七月二十九日午後,翰社書局刻印的署名張原的《行路難——丁巳朝鮮紀行》就已經在京城各大書肆銷售,翰林院侍讀學士郭淐為此書作序,此前京中的流言等於是為此書作廣告,很多京官都命仆人去購買此書,張原親自送書上門的有吳道南、張問達、錢龍錫、成基命、徐光啟、左光鬥、亓詩教、王大智、祁承爜、楊漣等十餘人——


    張原不怕別人譏他請托鑽營,當此世道,必須有從權之計,可結交的就絕不清高拒人,三日前,他命武陵、舍巴、馬闊齊攜帶他和朝鮮使臣禹煙的書信和禮物前往河南商丘拜見楊鎬,照目下的形勢,奴爾哈赤極有可能提前侵略遼東,遼東邊備廢弛,想挽救撫順、清河是不可能的,能做的就是避免薩爾滸之戰的全麵潰敗,楊鎬將是指揮薩爾滸之戰的主帥,時局雖然因他張原而發生了一些微妙變化,但隻要大明朝廷決定對後金大舉用兵,熟諳遼事的楊鎬一定會被推舉出來,因為楊鎬與方從哲同為二十年前的內閣首輔趙誌皋的門生,又且指揮過二十年前抗倭援朝戰爭,當然是此次主帥的最佳人選,其餘象熊廷弼、李如柏等人都還不具備那個資格,所以張原必須對楊鎬施加自己的影響力,現在的楊鎬還在商丘鄉下賦閑,正是張原向楊鎬展現自己的絕好機會,張原寫給楊鎬的信洋洋萬言,其中對遼東局勢的預測很快就會得到驗證,這必給尚未出山的楊鎬以深刻印象——


    舍巴和馬闊齊陪同武陵到了商丘之後就會回四川石柱,張原為他二人領了小勘合牌,以便順利還鄉,同時還有一封信帶給秦良玉,請秦良玉關注永寧宣撫司奢崇明的動向,若朝廷征調石柱和永寧土兵北上遼東助戰,那時就更要提防奢崇明,這個時間已不遠,或許就是明年。


    張原雖負家國之重,但得閑時也要悠哉優哉一番,誰說亂世就不能享樂娛情,忙裏偷閑,七月二十六這日張原和大兄張岱攜女眷遊了十刹海,北京的秋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季節,不冷不熱,天清氣朗,葫蘆大棗、香脆白梨,還有葡萄和栗子這些瓜果都成熟了,十刹海的水格外明淨,坐在遊船上聽曲吃梨,不亞於西湖七月半。


    穆敬岩與女兒穆真真、還有小外甥張鳴謙相聚了幾日,於二十七這日領了兵部勘合牌,與洪紀、洪信二人回榆林向杜鬆複命,張原當然也給杜鬆備了一份禮物並寫了一封書信讓穆敬岩帶去,王宗嶽則辭了張原回山西太穀家鄉,明年初王宗嶽會再來京中,他已答應長隨張原左右,這些年王宗嶽走南闖北結識三教九流人物,但在有地位有身份的官紳眼裏,王宗嶽是一介江湖武人,難免有輕賤之意,而在張原這裏,王宗嶽感受到了尊重,張原是真把他當作老師來禮遇的。


    沈榷舉薦溫體仁為東宮日講官以及韓浚彈劾張原的奏疏送到司禮監後遲遲未見批複,而張原旬日休假已過,從八月初一日開始到詹事府坐堂,張原現在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讚善,詹事府的讚善雖與翰林院修撰同為從六品官,但從翰林院到詹事府就是一個資曆的累積,是年輕官員升遷的必經之路,張原保有翰林院修撰之職而不必到翰林院點卯,以後詹事府就是他坐堂之所,多少人在翰林院要熬上六、七年甚至十幾年,張原隻用了一年半,這就是出使朝鮮的好處——


    詹事府沒有正印官,由少詹事錢龍錫代掌印,錢龍錫見到張原,寒暄數語,便道:“慈慶宮一早傳下旨意,皇太子要在文華殿召見你,東宮的內官還在等著呢,張讚善趕緊去吧。”


    詹事府離文華殿不遠,張原跟著東宮太監韓本用來到文華殿,殿門已開,有幾個內官在殿上,見張原來了,趕緊去報信,不多時,皇太子朱常洛到了,皇長孫朱由校也來了,半年不見,朱由校長高了一些,臉色不似從前那般青白,在其父朱常洛身後向張原點頭偷笑。


    朱常洛向張原詢問出使朝鮮之事,張原擇要說了,朱常洛躊躇了一下,開口道:“本宮聽聞有外臣對朝鮮國反正之事頗有非議,認為是以下犯上、冠覆倒置,甚至是大逆不道,張讚善適出使彼國,為何不製止此等悖逆之行反而推波助瀾?”


    文華殿上的氣氛霎時緊張起來,皇太子朱常洛問話的語氣雖不甚嚴厲,但問題卻很尖銳,禦史韓浚在奏疏中彈劾張原也基本就是這些,攻擊張原動搖了儒家禮儀道德這些立國之基了,張原必須當麵給出讓皇太子滿意的解釋,不然這東宮日講官的位子怕是難保。


    張原當然是早有準備,躬身道:“殿下容稟,當年光海君以庶次子的身份即朝鮮王位本就不合國禮,我大明禮部諸臣對此也多有非議,曾以‘繼統大義,長幼定分,不宜僭差’為由拒絕冊封,但後來考慮到光海君在朝鮮的地位已經穩固,而且建州女真日益強大,奴酋奴爾哈赤桀驁不馴,為鞏固東北邊疆,故而給予冊封,但光海君即位後昏亂日甚,幽廢母後、屠兄殺弟、民怨沸騰,更且因為我大明曾經拒絕冊封其為王而懷恨在心,竟與奴酋勾結,奴酋遣其麾下智囊納蘭巴克什者與光海密謀不利於我大明,臣在朝鮮國忠義之士相助下洞察其陰謀,擒獲納蘭巴克什,歸國後已交與錦衣衛審問,駱指揮定會將實情向宮中稟報,至於說綾陽君撥亂反正,那是出於朝鮮仁穆大妃授意,臣隻是適逢其會,卻遭到如此毀謗,臣不勝感慨——”


    說到這裏,張原語氣慷慨又有些悲愴,續道:“遙想漢之班超出使鄯善國,彼時鄯善國有匈奴使者在,班超率三十六人突入城中斬殺匈奴使者,迫使鄯善國王表示願意歸附大漢,其餘西域諸國有不忠大漢者,班超或滅其國、或另扶新君,極大地打擊了匈奴在西域的勢力,匈奴最終遠遁不敢與漢爭鋒,豈無班超之功在?若班超不幸生於今日,是否一歸國就要定其大逆不道、犯上作亂之罪?”


    張原解釋完畢,文華殿上悄然無聲,立在皇太子身後的東宮首領太監王安暗暗點頭,張原果然大才,這番解釋堪稱完美,張原先以光海君得位不正說起,一下子就切中皇太子心事,福王雖已就藩洛陽,但威脅依然存在,光海君的倒台與朱常洛在國本之爭中最終獲勝豈非暗合,單憑這一點,皇太子朱常洛就要力挺張原,更何況張原後麵以班超為例的自辯相當有力——


    想到這裏,王安與鍾本華對視一眼,二人都是微微一笑,張原果然是有輔臣的資質,輔臣必須具備的是禦前應對能力,平日文章寫得再如何花團錦簇也不如當麵切入帝心一語。


    果然,皇太子朱常洛和顏悅色道:“張讚善莫要為那些流言蜚語困擾,本宮已明白你忠君愛國之心。”


    張原跪稟道:“殿下,微臣出使朝鮮的日記已經刊刻印行,臣借此次出使,對遼東、建州、朝鮮的軍政邊備都有考察記載,敢呈殿下披覽。”


    朱常洛道:“甚好,呈上來。”


    張原即從懷裏將一冊散發著油墨香的《行路難——丁巳朝鮮紀行》雙手呈上,王安過來接了。


    朱常洛對王安道:“傳旨詹事府和翰林院,明日重新出閣開講。”又道:“王伴伴,中秋佳節臨近,給各位先生的節禮應早早送去,張讚善的節禮要豐厚一些,算是補上回端午的節禮。”


    王安應道:“是,奴婢立即就辦。”


    朱常洛想想兩份節禮實難獎慰張原的功勞和忠心,但又沒有能力給張原升官,便道:“張先生學問品德俱佳,本宮甚是敬重,以後張先生也給本宮講學解惑。”


    給朱常洛講學那就等於是朱常洛的老師了,這擺明一旦朱常洛登基張原必受重用,以張原的資曆,這是極大的尊榮了,鍾本華都為張原暗暗高興,不料張原卻婉拒道:“殿下,小臣今年才二十歲,無論學識還是聲望都不足以擔此重任,皇長孫年幼聰慧,臣教導皇長孫庶幾可以勝任。”


    朱常洛聽張原這麽說,想想也對,他比張原年長近二十歲,張原做他的講官的確有些不合適,雖然韓愈有“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之說,但言官們顯然不會以《師說》來理解張原,隻會抨擊張原僭越、狂妄,這就反而給張原造成麻煩——


    朱常洛看著年少英氣的張原,心道:“張原是棟梁之材,就留給我兒由校吧。”示意朱由校過來,拉著兒子的手說道:“吾兒要聽張先生教誨,虛心求教,不要頑皮。”


    朱由校高興道:“是,兒極敬重張先生,張先生講學講得極好,人品更好。”


    朱由校這幾日一直擔心張原會被奸臣所阻不能繼續當他的老師,這時自然要大讚張原。


    ……


    年初張原請求出使朝鮮時,姚宗文等人暗喜,都認為出使是苦差,巴不得張原離開京城去朝鮮,現在才醒悟張原已然得利,看來張原並不打算在萬曆朝與他們抗衡,而是寄望於皇太子朱常洛,詹事府正是東宮的事務衙門,一旦東宮即位,張原自然飛黃騰達,對此,姚宗文、周永春、韓浚等三黨首腦人物都極為忌憚,萬曆皇帝今年五十五歲,這在普遍壽數不高的大明朝皇帝當中算得是高壽了,不過想必也沒幾年好活了,張原今年才二十歲,而姚、周等人都已四、五十歲,到了新君即位後隻怕鬥不過張原,如今張原可等於是東林人在朝中的希望了,所以必須在這兩年就把張原逐出京城,牢牢把持住朝政,這樣的話即使新君即位之後也動搖不了三黨的勢力,但韓浚彈劾張原的奏疏未見批複,張原堂而皇之地入詹事府任職了——


    八月初一這日傍晚散衙後,姚宗文與韓浚同車密談,姚宗文說道:“晶宇兄的那份奏疏還未批複嗎,張原明日依舊入宮進講了,真是豈有此理。”


    韓浚道:“聖上被前幾個月的京察搞煩了,如今關於官員彈劾的奏疏大抵留中不發,因為丁巳京察已經結束,所以說今年想把張原逐出京城隻怕不易,張原極是狡猾,回京才十來日,出使的日記就已刊刻成書了,那冊《行路難——丁巳朝鮮紀行》姚兄可曾一閱?”


    姚宗文冷笑道:“若非要揪其破綻,誰耐煩看他的日記,我是昨日傍晚購得那冊書,尚未及細讀。”


    韓浚道:“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我倒是連夜翻閱了一遍,張原的自辯很有力啊,堪稱無懈可擊。”聲音轉低,問:“那個阮大铖如何了,若阮大铖能指出張原日記不盡不實,那將給張原沉重一擊。”


    姚宗文道:“阮大铖是個無膽色的紈絝,他是翰社骨幹,與張原素有交情,要他突然倒戈,他自己臉麵抹不過去,也怕被人譏為寡禮義廉恥,不過前幾日他曾來訪我,言語間有疏遠翰社之意,但割席絕交之事他一時也做不出,此人隻堪煽風點火,要他作先鋒與張原作對,他不敢。”


    韓浚道:“建州奴酋屢受張原挫辱,必有侵略遼東之舉,待那時我等再群起彈劾是張原造成的遼東邊患,必可讓張原難以辯駁,阮大铖見風使舵之輩,對張原落井下石也是做得出的。”


    姚宗文道:“張原多番對人說建州奴酋的威脅,可莫要真被他言中,遼東成我大明的大患。”


    韓浚道:“建奴如何能威脅到大明安危,無非劫掠邊塞一些牛羊人口而已,建州人口不過十萬,我大明人口萬萬,建州如何與我大明抗衡,瘡癬之疾,何足為慮,張原亟言建奴威脅,乃是危言聳聽,是想舒緩東林人在朝堂上的困境。”


    ……


    萬曆四十五年(後金天命二年)九月十二,奴爾哈赤率軍掃平了東海女真虎爾哈部回到赫圖阿拉城,立即召集諸貝勒、大臣商議軍國大事,上月中旬奴爾哈赤在虎爾哈河南岸接到長子代善的急報,得知朝鮮發生發政變,他派去的使者納蘭巴克什被擒,餘眾被殺,奴爾哈赤大怒,匆匆安撫了歸降的虎爾哈部首領,領兵回建州,九月初行至輝發河畔,又接到代善的急報,扈爾汗死在連山城東鳳凰山下,奴爾哈赤急怒攻心、口舌生瘡,率部星夜趕回赫圖阿拉——


    議政大殿上,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諸貝勒、大臣,率文武官員分四排八隅站立,奴爾哈赤臉色陰沉,聲音嘶啞道:“諸貝勒大臣,自今日起不能再這般安閑度日了,我已決定,我大金要向明朝開戰!”


    奴爾哈赤作出這個決定並非因為納蘭巴克什被擒和扈爾汗之死而起的複仇衝動,他是早有預謀,如今建州的後方東海女真諸部已平,西麵的蒙古科爾沁部與他是姻親,雖然蒙古最大部落察哈爾部的林丹汗依然瞧不起他奴爾哈赤,但林丹汗自奉信紅教後,在蒙古諸部的影響力大受影響,而且林丹汗也與明朝作對,所以不足懼——


    諸貝勒和大臣們雖然早知奴爾哈赤的野心,但這時聽奴爾哈赤鄭重其事宣布要與明朝,眾人都是惕然心驚,八旗軍在白山黑水間縱橫叱吒、所向披靡,但與明朝軍隊並未進行過大規模正麵對戰,當年李成梁對女真諸部的殘酷打壓至今仍是女真人的噩夢——


    奴爾哈赤掃視諸臣子的神情,知道眾人的顧慮,便對皇太極道:“由四貝勒為諸位說說南朝虛實和遼東邊備。”


    那個曾在北京城出現過的八字眉、紅臉膛的皇太極踏前一步,將他一年來在遼東諸地和北京城的見聞擇要說來,集中渲染明朝官吏腐敗和軍紀敗壞,又舉數年來八旗兵扮作馬賊與遼東守軍交戰情況,遼東明兵簡直不堪一擊,至於前次扈爾汗敗亡鳳凰山,那是因為明使張原手下有一百二十名錦衣衛精銳,另有連山關的三百名火槍手,而扈爾汗所部不足三十騎,倉促遭遇十倍於己之敵,猶自殺死殺傷了南朝錦衣衛和火槍手近百人,若非扈爾汗因坐騎被火槍射中而墜馬,明使張原已然就擒,實為可惜……


    皇太極誇大張原使團的實力,以此鼓舞諸貝勒大臣與大明開戰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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