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戰事慘烈,將士浴血,遼民塗炭,京中卻是謠言紛紛,同仇敵愾熱情高漲的大明朝百姓沒能等到他們期待的直搗敵巢的大捷,驚懼、失落、憤懣的心情可想而知。不但普通百姓怨聲載道,官員們也是互相攻訐指責,來充事後諸葛亮,但對大明兩京十三省數十萬生員而言,遼東戰事如東風射馬耳,他們最關心的是自己的前程,因為萬曆四十六年也是金風桂子之年,三年一度的鄉試又來了。


    四月間遼東戰火尚熾時,兩京禮部就會同翰林院、詹事府開始草擬兩京十三省鄉試主考官人選,五月初,十五位主考官人選確定,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讚善張原任廣東省鄉試總裁。


    按照慣例,隻有科考大省浙江、江西、福建才會選派翰林院修撰、編修去當總裁主考官,比如三年前乙卯科浙江鄉試的主考官就是探花出身的翰林院編修錢謙益,而一些偏遠省份的鄉試基本不會派翰林去主持,至於象張原這樣的年富力強的詹事府清貴詞林官若是出任考官的話,一般都在順天府或應天府,而現在,張原卻被派去遙遠的嶺南,這明顯有貶謫之意啊——


    不但翰社的友人為張原抱不平,京中士庶也對此議論紛紛,說方閣老嫉賢妒能要把張原趕出京城、說張原反對方閣老製定的四路進軍計劃,張原說分兵合進有極大危險,事實證明張原料事如神,方閣老大失顏麵,又因為張原打了方閣老的兒子,所以方閣老決心報複,把張原派到那麽遠的地方去當考官——


    方從哲對這些流言也有耳聞,著實氣惱,他倒是很想把張原貶謫出京,可這次去廣東主持鄉試明明是張原自己要求的,他自然就授意禮部順水推舟了,也許張原是驛馬星動喜歡行路,去年出使朝鮮,今年又要南下廣東,可京中謠言卻說成是他方從哲嫉賢妒能、有意排擠張原,這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


    八月初九是鄉試開考的日期,而北京城距離廣州府水陸七千餘裏,張原接到任命是五月初八,拜訪辭行、飲宴應酬、收拾行裝,轉眼就是五月十七,雖說有大運河直達杭州,可要在八十天時間行七千裏路那也是很緊迫的,再不啟程就要趕不上廣東秋闈之期了,不能再耽擱——


    五月十八日辰時,朝陽門碼頭邊兩條白篷大船等候啟航,都是張原的船,他要攜妻揳子舉家南歸,真好似被貶出京三年兩年回不來的樣子——


    商澹然離開紹興來京已經快有兩年了,很想念山陰的公媼和會稽的兄嫂,這次就與張原一道回江南,而且她又有了身孕,正好回山陰分娩;


    穆真真帶著小鳴謙當然也要回去,張瑞陽老夫婦還沒見過這個小乖孫呢;


    王微則留在京中打理書局和商鋪,武陵和雲錦夫婦也留在京中協助王微,武陵唉聲歎氣,他是極想跟著少爺少奶奶回山陰的——


    張岱及翰社諸友來為張原餞行,先一日就在岸邊大鬆樹下搭了個竹篷,這時諸友人在竹篷裏飲酒賦詩訴離情,倪元璐突然冷笑道:“阮集之又病了嗎?”


    自去年從朝鮮出使回來,阮大铖就很少參加翰社的雅集,往往是托病不來。


    文震孟是嫉惡如仇的,說道:“他體健如牛,哪有什麽病症,他既與姚宗文、周永春輩酬唱往來,要攀附權貴,我翰社幹脆就將他除名。”


    張原道:“由他,由他。”


    說話間,錢龍錫、孫承宗、祁承爜、楊漣數人也來為張原送行,張原昨日都一一去辭行了的,今日又非休沐日,看來錢龍錫幾人是告假來相送。


    錢龍錫道:“昨日東宮傳旨,命本府代太子殿下為張讚善送行。”說著,讓仆人把東宮的禮品抬到張原的座船上去。


    張原趕緊向西謝恩。


    翰社諸人皆喜,東宮對張原甚是器重啊,錢龍錫乃是詹事府的堂官,非比等閑人等。


    這時,武陵突然快步走到張原身邊,低聲道:“少爺,小高公公說鍾公公在東嶽廟要見少爺,為少爺送行。”


    張原疏眉一揚,點了點頭,說道:“請小高公公稍待。”心想:“皇長孫可能也來了。”


    錢龍錫與張原略敘幾句,便回詹事府去向皇太子朱常洛複命,孫承宗、祁承爜、楊漣、洪承疇也回各自衙門,隻有翰林院的文震孟、張岱這幾人要看著張原揚帆遠去。


    大兄和朋友們太熱情,張原隻好如實道:“東宮鍾太監在東嶽廟要與我說幾句話——”


    張岱笑道:“你去,你去,我們在這裏等你。”


    高起潛在東嶽廟大殿前趙孟頫碑刻下等張原,見張原和一個麵生的老者走了過來,便趕緊迎上,先打量了那老者幾眼,聽張原說這是王宗嶽王師傅,高起潛叫了一聲“王師傅”,就壓低聲音對張原道:“張先生,哥兒也來了,在後殿帝妃行宮等著張先生呢。”


    因為去年那次皇長孫在東嶽廟遇險,所以這次明顯加強了警戒,廠衛和巡捕房的人遍布東嶽廟內外,這想必是鍾太監安排的,鍾太監現在權勢見漲。


    走到後殿,廊邊閃出一個大漢向張原叉手唱喏,卻是客光先,右臉頰上有一道醒目的傷痕,張原遣開其他人與客光先一番問答之後,才知客光先參加了薩爾滸之戰,受了輕傷,穆敬岩受傷更重,中了兩箭,所幸並非致命要害——


    張原驚道:“穆叔昨日派了人來報信,隻說升任千總,未提及受傷之事。”


    客光先道:“那想必是痊愈了。”


    客光先不善言辭,不會主動說什麽,都是張原問他答,神情極是恭敬,張原對遼東戰局的準確預測讓他折服——


    張原忽然想起一事,問:“我曾看戰報得知東路軍擊傷了奴爾哈赤之子洪台吉,不知確否?”


    客光先道:“洪台吉遭火器擊傷,傷在麵門,瞎了一隻眼。”


    張原麵露微笑:“好極,好極。”


    洪台吉就是皇太極,皇太極雖然沒有死,但瞎了一隻眼,從此儀容不整,以後想要接掌奴爾哈赤的權力也難,代善、阿敏、莽古爾泰這些人都不會服他,奴爾哈赤靠兒子、女婿統領八旗軍征戰天下,一旦身死,這些子婿爭權必慘烈——


    魏忠賢從後殿走了出來,見張原在和客光先說話,忙施禮道:“張先生,哥兒等張先生多時了。”


    客光先退到一邊,張原跟著魏忠賢進後殿,後殿閑人免進,連道士都被清出了,張原進到帝妃行宮,見鍾太監、魏朝兩個內官立在一邊,皇長孫朱由校在擲金錢玩耍,走到近前,才看到客印月跪在帝妃像前默禱,臀部抵著腳跟,上身微弓,腰背繃起,宮裙包裹的葫蘆狀體形引人綺思,但鍾太監幾個並不多看,顯然沒什麽感覺——


    “張先生,廣東臨近南海,極是遙遠,真羨慕張先生,可以到南海看大鯨。”


    虛歲十四的朱由校身量比前兩年沒長高多少,依舊單薄,但氣色不錯,少年心性不甘約束,對張先生天南地北的走是真心羨慕。


    張原含笑道:“此去嶺南並非遊山玩水,乃是為國選拔人才。”


    魏忠賢道:“張先生,嶺南是蠻瘴之地,張先生為何要去那地方!”魏忠賢顯得很為張原著想,也許是真心的,因為太子和皇長孫禮敬張原。


    張原笑道:“在唐宋之前,嶺南是蠻瘴貶謫之地,但自我大明開國兩百年來,廣州是萬商雲集,富庶產豪奢擬於蘇杭,更有諸多西洋番邦人士,奇珍異寶、奇俗奇情,皆前所未見。”


    皇長孫朱由校聽張原這麽說,不勝向往。


    張原與朱由校說話時,客印月立在一邊含笑注視,待張原告辭要走時,她卻捧出一個漆盤,盤上是十數個甘露餅,朱由校道:“張先生,這是嬤嬤親手做的甘露餅,送給張先生品嚐。”


    張原心中一動,去年那個大雨天在文華殿的荒唐一幕倏上心頭,麵上不動聲色,說道:“多謝客嬤嬤,客嬤嬤珍重——殿下珍重,努力學習,愛惜身體。”


    ……


    兩條白篷船一前一後離開朝陽門碼頭,五月的大運河水量充沛,張原坐在篷窗下,將那十來個甘露餅都丟到了水裏,小鴻漸看到了,過來問:“爹爹在做什麽?”


    張原道:“喂魚。”


    小鴻漸道:“張鴻漸也要喂。”


    小鴻漸說到自己不說“我”,都是說“張鴻漸”要怎樣怎樣。


    商景徽從鄰艙過來,脆聲道:“張鴻漸,不許爬船窗。”


    十二歲的商景徽已經亭亭玉立,眉目與商澹然有四、五分相似,稍微清瘦一些,走過來拉著小鴻漸的手,立在張原身邊看船窗外汩汩的運河水,不時側頭看看張原,說道:“姑父,你很愉快嗎。”


    張原點頭笑道:“是,心情愉悅。”


    商景徽問:“是因為要回江南了嗎?”


    張原道:“是啊,思念雙親,想念家鄉的小橋流水了,白馬山的花木欣欣向榮否?”


    商景徽抿唇輕笑,說道:“我看姑父很有隱逸之氣,不甚熱衷仕途,那姑父又為何要千裏迢迢進京赴考,一直待在紹興豈不是好?”


    張原笑道:“先要揚名然後歸隱,不然不甘心。”


    商景徽格格的笑,又道:“姑父現在也歸隱不得,這次回紹興也待不了幾日吧——姑父你帶我去廣州吧,我要從廣州坐海船去福建看望爹娘和阿姐。”


    張原道:“這可不行,日程很緊,我去廣州要兼道而行,不然趕不及。”


    商景徽道:“我給姑父當書記——”


    張原笑道:“我已決定聘宗翼善為幕賓,你我可聘不起。”


    商景徽噘了噘嘴,沒再說什麽。


    ……


    張原一行兩條船五月十八從北京啟航,一路上幾乎沒有耽擱,大運河上的水驛隔六、七十裏就有一座,也有少數水路上百裏才有一座驛站,張原為趕時間,往往一日行兩個水驛,到達杭州時是六月十二,隻在杭州停留了半日,拜訪了浙江省三司長官,當夜在西湖邊的不係園歇息,這座精美的別墅是張原以每年十兩銀子的典來的,典期七十年——


    商澹然、商景徽月下遊園,聽張原講當日從徽商汪汝謙手裏典到這座園林的經過,此事現在已成杭州笑談。


    六月十四日傍晚,張原的座船到達西興碼頭,山陰、會稽兩地的知名士紳早已聞訊,在紹興知府徐時進的率領下等候迎接,渡口上黑壓壓都是人頭,氣候炎熱,揮汗如雨啊,張原的族叔祖張汝霖、父親張瑞陽,還有商周德也來了,少年英俊的祁彪佳微笑立一邊看張原帶著妻妾和一對兒子在碼頭上向長輩叩頭——


    張瑞陽一手拉著張鴻漸,一手拉著張鳴謙,左顧右盼,喜得山羊胡子直顫,說道:“鴻漸離開山陰時還不到半歲,現在竟如此長大了——鳴謙倒是不怕生。”對張原道:“你母親在家盼著呢,我帶鴻漸、鳴謙先回家,你母親看到這兩個孫兒可知有多快活!”


    這幾年一直待在外祖家的履純、履潔兄弟二人這時擠到鴻漸、鳴謙跟前大聲道:“回家,回家,外祖母等得急了。”拽著鴻漸、鳴謙的手就走。


    ……


    張原在山陰待了三日,登門來訪者幾乎把門坎踏平,有不少是從上虞、餘姚,甚至是從青浦、華亭遠道趕來的翰社社員,他們得知張原將主持廣東鄉試,料想張原要順道回山陰一趟,就早早趕來候著了,讓他們歎服的是,他們當中很多人與張原隻在三年前的龍山雅集上見過一麵,此番再見,張原卻一一記得他們的姓名、表字和別號,四方酬酢,八麵春風,毫無驕氣,讓人覺得如多年老友般毫無隔閡。


    六月十七夜裏,賓朋散去,東張舊宅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張原沐浴後與老父坐在天井裏納涼,一輪明月移至天井上方的天空,清輝灑落,天井圍廊清晰可見,小孩子們在木樓上嬉鬧的聲音曆曆可聞,九歲的履潔在教三歲的鴻漸和兩歲的鳴謙讀《三字經》,鴻漸和鳴謙畢竟年幼,剛過周歲的鳴謙連話都說不清楚,小兄弟二人跟著讀了幾句就不肯讀了,履潔好為人師,定要教這兩個小表弟,鴻漸被逼不過,銳聲喊道:“我爹爹是狀元,讀書誰也讀不過我爹爹,我爹爹——我爹爹一天讀五百卷書。”五百在小鴻漸看來已經是多到了極點。


    樓上張母呂氏和商澹然幾個笑成一片,天井邊的張瑞陽也是撚須而笑,對張原道:“鴻漸、鳴謙就留在家裏了,過兩年請翼善為他們啟蒙,翼善學識不凡。”


    張原道:“兒此去廣東,正要翼善兄為幕友處理案牘公文。”


    張瑞陽點頭道:“好,甚好,有翼善助你那是極好,鴻漸他們的學業不用你操心,我會為他們找到名師受教。”


    天井一角有個大缸,缸裏有一株五尺高的茉莉,夏日正是***開的季節,月下***如玉如雪,花香在月光中飄漾——


    張原坐在竹椅上聽著老父說話,嗅著這花香,光景恍如夢幻,又聽老父道:“你明日就要動身赴嶺南,那謔庵先生府上你還沒去拜訪啊,謔庵先生雖在袁州任職,但他夫人還在會稽,你總要去拜見一下師母。”


    張原答道:“兒子打算明日一早就去拜見,然後啟程。”


    張瑞陽點點頭,忽道:“那位王二小姐至今未婚——好了,為父困了,你也早些休息,此去廣東路途遙遠,著實辛苦,早些安睡吧。”


    張原答應著,看著老父上樓去,獨自在天井邊坐了很久,不知不覺間月光移去,小院幽暗,***默默吐露芬芳——


    ……


    張原也不知是何時睡去的,醒來時天已大亮,因為昨夜多飲了幾杯,頭有些痛,躺在**吩咐外間的武陵趕緊讓廚下備水,他要洗浴——


    武陵咕噥道:“少爺昨夜不是洗了澡嗎,怎麽又要洗?”


    張原道:“少羅嗦,趕緊去。”


    起床洗浴,用罷早餐,大石頭來報說有人來接少爺了,張原出去一看,一輛馬車停在竹籬門外,兩個隨車的健仆有點眼熟,一時記不清在哪裏見過,還有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滿麵堆笑叉手施禮道:“張公子,我家老爺命小人來接張公子去杏花寺賞花。”


    張原心道:“賞花,現在是杏花開放的季節嗎。”


    那管事很熱情:“張公子請上車吧,我家老爺專等公子前去。”


    盛情難卻,張原坐上馬車,車夫駕著馬車駛過府學宮,卻見一個門子從後麵追上來,氣喘籲籲道:“張少爺,縣尊大人有請。”


    管事對那門子道:“我家老爺邀張公子去賞花。”


    門子瞪眼道:“縣尊有要事與張少爺商量,耽誤了縣尊的事,誰擔得起罪責——張少爺,快請吧,縣尊大人在廨舍等著呢。”


    張原便下了馬車,向那管事告了罪,隨那門子往山陰縣衙而去。


    春風駘蕩,杏花如雪。


    ……


    (全書完)


    感言:


    雅騷一百七十多萬字,至此戛然而止。


    曆史已經改變,最終會改變成什麽樣,是不是要內除弊政外滅強虜、是不是要大航海爭霸殖民海外,這些小道已經不想再寫。


    遺憾的是師妹,小道沒有給她一個好結局,今夜難眠!


    似乎每個男人心底都有這麽一個師妹,初戀、美好、遺憾、難忘——


    雅騷寫了一年半,最後這一卷斷斷續續,其間有生病等等的困擾,不管什麽原因都要向書友們說聲抱歉,小道以後會繼續努力,揚長避短,保持自己的特色和一貫的認真。


    最後再說件事,雅騷應該是出版簡體了,雖然小道還沒看到樣書,第一批出三冊,後麵幾冊何時出尚不明確,小道會有少量簽名書放在雅騷版主笨笨的淘寶店銷售,是小道親筆簽名,下月初應該就能搜索到,如果可以,請您支持一下,謝謝。


    賊道三癡


    二〇一三年八月十九日深夜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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