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幾天陰雨,天放晴了,菜市場外麵,熙熙攘攘。


    市場大門口附近因積了水,小攤販都在稍遠一點的地方撐攤位。這空出來的一點位置,鋪了一張破席,一老一小兩個衣衫襤褸髒兮兮的乞丐蹲坐在上麵。老的一個大概五十歲出頭,幹瘦,露出一隻黑透的腿,無精打采地呻吟著;小的一個十多歲,高挑個兒,削肩細臂,垂著頭,頭發亂蓬蓬打著結,長身而跪,有些僵硬。旁邊放著一隻扁扁的書包,麵前擺著一隻破碗,壓著一張大紙,上麵毛筆字歪歪扭扭的寫著,大意是,母親辭世,父親生重病一年有餘,自己輟學,希望好心人能夠幫幫他們。


    人來人往,有人會駐足,投幾個硬幣,有著眼皮也不抬一下徑直路過,畢竟這個世界有困難的人太多,幫也幫不過來;更何況,誰知道他們是真還是假呢,頻頻爆出的乞丐實則是富翁的新聞,讓大眾對乞丐這一群體生出一絲質疑。


    迫近中午,日頭高升,天氣漸漸炎熱起來。


    小乞丐身上沁出了汗,頭發一縷一縷浸濕耷拉下來粘在額頭上,汗水從鼻尖上滴下來,樣子十分狼狽邋遢。小乞丐閉閉眼睛,這個世界那麽精彩,可永遠都不屬於他,他隻有自己的一副身軀,而這副身軀他卻沒有能力填飽。這個上午的收獲並不好,晚上也許會挨一頓毒打,可他顧不得那麽多了,他隻想躺下來休息一下,他好像撐不下去了。然而,他還是告訴自己咬咬牙,撐下去,以後的路那麽長,他一定會走出當前的困境,一定會。


    恍恍惚惚間,他感覺到有人在他麵前蹲了下來,睜開眼,稍微適應了一下光,原來是一個女孩子,雪紡裙,兩隻麻花辮,一手提小花包,一手把幾個硬幣放進破碗裏。小乞丐怔了怔,開口輕聲道了謝。他聲音有些嘶啞,像是剛經曆過變聲期,也似乎太過幹渴了。


    女孩子抬起頭,眸子亮晶晶的----


    “這個給你”


    女孩像變戲法一樣從小花包裏掏出一罐涼透心的汽水遞給他,臉上帶著笑,天真爛漫,沒有輕視沒有傲慢,仿佛小乞丐就是她學校裏的小夥伴。從小看慣了人情冷暖的小乞丐,對著她那笑容,心裏突然有說不出的溫暖,正伸手想接過來,又發現自己的手太髒了,頓時十分窘迫局促。


    他抓抓頭,遲疑間,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有些急切----


    “小雋,轉身就不見你,原來在這裏,再亂跑媽媽就找不到了!”


    小乞丐循聲望去,隻見走過來的女子麵容恬靜,五官和小女孩有些相似,眉頭微蹙,長發用一直發簪隨意的挽著,米色亞麻長裙,細帶涼鞋,提著菜,挽一隻白色手包,說不出的和藹溫柔。


    “我媽媽來了,祝你好運!”


    小女孩說著將汽水塞到小乞丐手裏,這毫無避諱的舉動讓小乞丐有些怔愣,回過神,小女孩已經起身蹦蹦跳跳向她媽媽跑去。


    小乞丐望著他們----一個幸福的孩子奔向一個幸福的媽媽,幸福得好像整個世界都冒起了泡泡。


    小乞丐滿是羨慕,心裏的自卑孤獨無助又加深了幾分。正百感交集著,突然一個身影闖進畫麵,從小女孩媽媽的身後跑過來,猛地搶過她手裏挽著的白手包,母女兩個被撞倒在地,那人卻一刻不留的向前跑去。


    搶劫!小乞丐猛地反應過來,徑直起身追過去。母女兩個人受了驚嚇,母親一邊抱起孩子,一邊跟在小乞丐和搶包賊後麵大聲疾呼抓強盜。


    這是市中心最大的一個菜市場,這個時間門口來來往往的人不是一般的多,那賊一路左躲右閃,左拉右撞,引起了不小一陣混亂。不過民眾的力量是強大的,在那賊快跑到鬧街的盡頭時,一個送菜的大叔跳下車,掄著鐵鍬把他絆倒,幾個強悍的大媽撲上來揪住他,又早有人報了警,於是那賊直接被塞上了警車帶走了。一並去派出所的還有那對母女和小乞丐。


    原來,那賊是外出打工被同鄉騙了錢,家中妻子沒勞動能力,孩子也等錢上學,走投無路,心有怨念,所以生了歹意,見母女兩人氣質不俗,就伺機下了手。


    母女兩個人拿回錢包,沒什麽損失,也就沒再身追究,交由警察處理就打算離開。走到派出所的門口,忽見那個小乞丐蹲坐在門口,剛剛他跑得厲害,汗流浹背,氣息還沒有很均勻,胸口一起一伏的。見母女兩個人,起身,靠在牆邊站著,不知該說什麽,嚅囁著。


    女孩的媽媽像他笑笑,----


    “小夥子,剛剛多謝你了!你家在哪裏,為什麽會出現在市場門口,遇到什麽困難了麽?”


    “我……”


    小乞丐抬起頭,看見母女兩個人真誠美好的模樣,心中千般萬般洶湧翻騰,最後隻剩下說不出的寂寥。是的,他的一切那麽糟糕,是她們這種生活在幸福裏的人沒有辦法想象的,他不想讓她們知道他的一切,他不喜歡別人憐憫的目光。


    “我沒事,沒什麽困難。”


    說完,轉身離開了,走的時候還挺了挺脊背。他雖然不在她們那個世界裏,但他也不要矮人一截。


    原本,女孩的媽媽是想盡自己所能幫助一下這個少年的,可他那敏感的神情,讓她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怕會傷到他的自尊,見他離去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追上去,塞給他一張名片----


    “這個,你拿好,如果哪天想起阿姨了,記得找阿姨,阿姨隨時歡迎你!”


    少年身體僵了僵,沒有停留的走了。


    少年並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他是在南方一個小鎮上的孤兒院裏長大的,一同的小朋友或乖巧懂事或聰明漂亮。他們一個個被好心的家庭帶走,隻有他,又黑又瘦,不和任何人說話,一雙眸子雖然晶亮,但太過陰翳,是個不討喜的孩子,所以他也和那些有天生缺陷的孩子一樣,沒有朋友無人問津。


    在他十歲那年的初夏,孤兒院來了一個小女孩。


    陰雨天連綿了幾日,這天傍晚,雨停了,夕陽斜斜地從雲縫裏放出光芒,滿院子的合歡花都開了,雲蒸霞蔚。小女孩就這樣跟在兩個民警後麵,踩著滿地合歡花,走進來,白色小薄風衣上占著漉漉水珠,夕陽映著,整個人看起來有些飄渺和晶瑩。


    少年和其他孩子一樣,躲在樓梯口看著這個不一樣的小女孩,她的舉手投足有說不出的貴氣,並不像是被人遺棄的孩子。


    小女孩和他一樣,不和任何人說話,一雙眼眸承載著不屬於這個年齡的冷漠疏離;和他不一樣的是,他一直想著怎麽從這裏逃出去,而小女孩卻似乎是從外麵逃進來的。


    那日周末,晚飯後孩子們都跑去院子裏納涼,少年坐在房間裏做習題,旁邊稍微大一點的孩子突然發病,抽搐起來。少年和他一個房間住得久了,知道發病的嚴重,立刻跑出去找護工。還沒跑出門,那個發病的孩子砰地一聲從床上滾到地上,嘴裏吐出白沫來,眼睛也向上翻,情況危急。少年記得護工阿姨說,遇到這樣的情況一定要看好他,不能咬了舌頭。少年忙俯下身,一邊跪在地上,企圖掰開他的嘴,一邊大聲疾呼。


    小女孩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一向不理世事的她,見此,忽然焦急起來,奔跑著去找人。


    不多時,兩個護工阿姨跟著小女孩跑過來,那個發病的孩子已經不省人事,而少年為了他不受到傷害,將手臂伸到他口裏,鮮血一條一條從手臂上流下來,他卻自始至終一聲沒吭。


    後來,說起那個少年,護工阿姨還忍不住地感歎,小小年紀,哪來的那麽大勇氣。


    發病的孩子因為先天性癲癇,被家人遺棄。他一直自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身邊的孩子也都恐懼他發病的樣子,都躲得遠遠的。


    急救車開走後,少年有些落寞。他記得那個發病的孩子說過,死也許是一種解脫。這一次去了醫院,他能不能解脫了呢,少年無聲得問自己。轉頭看向窗外,天黑透了,晚風吹進來。這是個悶熱的夏日夜晚,少年卻從心底聲出一絲冷意,冷得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你在害怕麽?”


    一個聲音響起。


    少年轉過頭,那個小女孩站在門口。這是他第一次這麽平靜地聽她說話,原來,她不是啞巴。


    少年吞了吞口水,喉嚨有些澀,有些倔強的把頭扭向一邊----


    “不怕”


    小女孩不以為意的笑笑,卻並不拆穿他,轉而指了指他的格子襯衫----


    “扣子鬆了都不知道麽?”


    說著,從口袋裏掏出針線,坐在他身邊,伸手拉過他衣服的前襟,徑自縫了起來。


    少年偏頭,看著她的側顏,雖然年紀不大,那架勢還挺像模像樣的。


    “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問。


    “阿姨說我叫韓野。”


    “你多大年紀了?”


    “阿姨說今年是十歲。”


    少年想了想,帶著一絲探究----


    “你呢?”


    “我?”


    小女孩頓了頓,眼珠一轉,像是認真得思考了一下----


    “你叫我姐姐吧。”


    “姐姐?你多大年紀?”


    “八歲,但是我習慣做姐姐了。”


    “好,那以後你就是姐姐,我是哥哥。”


    “好,大野哥哥。”


    多年以後想起,女孩也不知那時為什麽會去縫他襯衫上那顆鬆動的扣子,她隻記得,少年的身影孤寂無助,周身像是有無形的屏障,他們是一路人。


    他們一起度過了夏天和秋天,快要過年時,兩個孩子的個子都長高了些。有愛心人士來給孩子們開了場熱鬧的聯歡,每個孩子都得到了新衣服。小女孩還得到一條長長的紅綢子,護工阿姨幫她把長頭發高高地束成一條馬尾,紅綢子在馬尾辮上係出一朵蝴蝶結。


    聯歡接近尾聲時,一個護工接了一個電話,然後走過來在老校長耳邊說了什麽,老校長聽後神色一變,跟著護工走了出去。再回來時,身後跟了送小女孩進來的那兩個民警,還有幾個西裝革履的人。


    小女孩就坐在角落,望著他們,目光清冷。


    為首的一個男人見到小女孩,箭步衝過來,將小女孩緊緊抱在懷裏,有些哽咽地說了些什麽,小女孩依舊是那副漠然的神情,甚至對這個緊緊抱著她的男人流露出一絲厭惡。


    護工收拾了小女孩的衣物送出來,那男人頷首向她致謝,小女孩突然掙開懷抱,在大家愕然的神色中,跑上樓,來到少年的房間。


    少年正趴在窗台邊,望著黑漆漆的窗戶,不知道在想什麽。


    小女孩放慢腳步走到他身後----


    “大野哥,我要走了。”


    少年沒做聲,是的,那些人找過來時,少年就知道,這個小女孩子要離開了。


    “大野哥,我們太小了,隻能聽大人的話。”


    小女孩言語間有濃濃的無奈,少年依舊沒有出聲,甚至不曾回過頭看她一眼。


    “大野哥,媽媽說,男戴觀音女戴佛,玉佛可以保佑我平平安安。我把我的玉佛送給你,希望你以後少受一點苦。等你有一天長大了,一定來找我,帶我走。記住,我家在淞市,我叫合歡,趙合歡。”


    小女孩說完摘下玉佛,墊腳,戴在少年頸間,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少年轉過身時,隻見得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馬尾辮上的紅綢宛如一蓬盛開的合歡花。


    淞市,趙合歡!少年慢慢攥住那隻還溫熱的玉佛,眼裏忍不住滴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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