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初見太子天際一片火紅,一個巨大的火球在灰蒙蒙的霧靄中令人驚奇搖晃著,漸漸露出了頭,翻騰著紫紅的朝霞,向蘇醒的長安城投射出萬紫千紅的光芒,新的一天到來了。


    清晨,在親仁坊大理卿崔翹的府前來了一年青人,他麵色蒼白,略顯得有些疲憊,在小心翼翼向門房遞了張帖子,又候了片刻,隨即被門房領了進去。


    他自然就是李清,昨夜進奉院出事,他不敢回去,便找了一家客棧胡亂蹲了一晚,一夜胡思亂想,到天亮時才朦朦朧朧合眼睡去,一早便來尋大理卿崔翹,崔翹宅在階,一對大石獅子威風凜凜的矗立兩旁,富貴中透出威嚴。


    李清隨門房進宅,坐在客堂裏等候,有丫鬟給他上了茶,他輕茗一口,左右打量一下,兩邊各有一條巨大的灰色帷幔,已經顯得有些陳舊,就這麽長長拽拽拖在張茶幾,客堂正中間是兩把紫檀大椅,中間隔一張檀木雕花板桌,桌上放一隻越州的青瓷細頸瓶,插了幾枝臘梅,花色深香,給沉悶的客堂帶來一絲生機。


    等了良久,也不見崔翹出來,李清耐著性子,慢慢走到門口,整個崔宅都很安靜,仿佛所有的人都還沉睡未醒,這時左側傳來緩慢的腳步聲,“你可就是章仇大人派來的信使?”李清回頭,一名中年男子負手站在不遠處,笑吟吟望著自己,他身材不高,麵容清攫,長須飄飄,眼中睿智閃動,渾身帶著淡淡的書卷味。


    李清忽覺他的眉眼有些麵善,似乎在哪裏見過,但此時不及細想,急後退兩步,一躬到,“正是李清!”“我便是崔翹。”


    他微微一笑,擺了擺手,“不必多禮,進客堂坐吧!”李清坐下,先取出章仇兼瓊的信遞與他,崔翹接過,展開信略略掃讀一遍,眼中閃過一絲厲芒,隨即又恢複常態嗬嗬笑道:“原來章仇兄讓我給你引見太子,看來李參軍深得章仇大人賞識啊!”李清心中詫異,章仇兼瓊的信他沒看,本猜想是讓自己將證據直接交給崔翹,不料信中卻絲毫不提此事,隻是讓他替自己引見太子,難道章仇兼瓊連崔翹也不相信嗎?可轉念又一想,這也難怪,此事事關重大,少讓一個人過眼,風險便少一分。


    不過此事李清卻猜錯了,章仇兼瓊在信中是請崔翹送入證據,壓根沒讓李清去見太子,隻是最近朝堂險惡,傳聞皇上有廢太子之意,章仇兼瓊在外不知,但崔翹怎會在此時攬下此事,引火燒身。


    崔翹微微沉吟片刻,話題一轉,“李參軍可吃過早飯?”“我一早就吃過了。”


    “既如此,那就走吧!”崔翹雙手一拍,起身便走,到門口,又回頭瞥了一臉驚疑的李清,笑道:“怎麽,你不想見太子了?”.李清是從七品官員,很容易便進了皇城,皇城是中央政府機構所在,建築氣勢恢弘,崇閣巍峨,朱閣高樓,或一棟棟單獨聳立,或成排成列,一眼望不到頭,一門街而行,承天門街將皇城分為東西兩半,東邊有門下外省、尚書省、太仆寺等;而西麵則是中書省、宗正寺、鴻東宮,東宮在宮城內,太極宮西麵,自李隆基即位後,太子便不再住東宮,而是隨他同住,但去年起太子李亨又搬回了東宮。


    馬車在長樂門前停下,崔翹遞了折子,自有當值侍衛替他進去稟報,不多時,太子宣崔翹進見。


    “李參軍在這裏候著,千萬別亂走動,這裏已不比皇城。”


    他上前一步,低聲道:“有些侍衛你是看不見的,走錯一步,格殺無論。”


    李清凜然,迅速掃視周圍一眼,隻見城牆巍峨,眼前開闊,連一棵樹都沒有,哪有藏身之,倒是羽林軍十步一哨,五步一崗,個個冷森森盯著他,就算自己想走動看一看也不可能。


    約過了半個時辰,卻見一頂小轎從宮城內走出,兩個宦官在前頭開路,十幾個侍衛在左右護衛,小轎迅速從李清麵前走過,走了不到幾步,卻停了下來。


    從轎中彎腰走出一人,招手向李清笑道:“賢侄,是你嗎?”李清閃目看去,正是嗣寧王李琳,他心中又驚又喜,上前兩步向李琳躬身施禮,“王爺身體可好?李清昨日未到王府問候,請王爺恕罪。”


    “昨日的事我已經知道,真實委屈賢侄了,今晚上元夜,到我府上來吧!聚一聚,就當回自己家裏一樣。”


    “多謝王爺,我一定來。”


    李琳這才想起他站在宮城外,不由詫異道:“賢侄是來求見太子的嗎?”“是!我有公務在身,適才崔大人已經替我去稟報了。”


    李琳忽然激動起來,“公務!公務!大家都為公務,要是我也有公務在身,何至於到今天,唉!”他長歎一聲,眼中露出痛心之色,“蒼天要懲罰我,奈何!”李清見他難過,心中著實不忍,勸慰道:“李清可能幫王爺什麽忙,王管說。”


    李琳象是想到什麽,仔細看了看他,脫口而出,“賢侄可有婚配?”話說完,可又覺得不妥,“罷了!罷了!”他無奈搖搖頭,上轎走了。


    李清聽他忽然問及自己婚配,又想起昨日遇到李懷節之事,暗忖道:“難道李懷節真的向皇上求親了嗎?”他望著他步履蹣跚,似乎老了十歲,讓人憐憫,又想他對自己的恩情,李清報恩之心沛然而生。


    這時,一名高大白胖的宦官帶著幾個小太監,大搖大擺走出來,左右東張西望,大聲尖叫道:“哪位是劍南李參軍。”


    李清連忙舉手,高聲應道:“在下便是!”不料那宦官瞥了他一眼,冷笑一聲,卻沒理他,依舊探身張望,尖著嗓子繼續問道:“我再問一遍,哪位是劍南李參軍。”


    這裏就隻有自己一人,他何須多問,李清心領神會,從懷中摸出兩顆鴿子卵大小的明珠,握住他手暗遞去,“在下便是劍南李參軍。”


    這些珠寶便是海家要送到吐蕃之物,被高展刀從船上拿到,它和走私無關,自然被李清沒收‘充公’。


    那宦官手搓捏一下,眼睛立刻笑眯成一條縫,白胖的臉上象綻開一朵花,連聲怨道:“你怎不早說,太子殿下召見你,請跟我來。”


    東宮的主殿叫明德殿,是太子處理公務和接見朝臣的方,但那太監卻領著他穿過一道又一道的門,在小巷裏彎彎曲曲而行,仿佛在走一個迷宮。


    “李參軍,見太子的規矩很多,你又是第一次進宮,得先學會行禮,等太子有空了再來召見你。”


    又多補充一句,“等會兒,你給崇文館那幫酸儒說一下,你不見太子麵,這禮儀至少可以少掉一半。”


    李清聽說還要學禮,心中著實鬱悶,事情緊急,怎容如此磨蹭,他不識宮中品銜,隻看這中年宦官走路趾高氣昂,便推想他不定是個管事的,笑笑問道:“不知公公尊姓大名,我回去後逢年過節也好托人送些成都的土產來。”


    這句話那宦官愛聽,他立刻笑咪咪道:“多謝李參軍美意,咱家叫李靜忠,是伺候太子的老奴才,以後李參軍有事,咱家不定幫得上忙。”


    ‘李靜忠!’李清心中突一下,難道他就是李輔國不成,他隻記得李輔國是後來改的名,至於原來叫什麽,他卻不知道,不過看這宦官的年紀和氣勢,又姓李,人,李清思量一下,決定還是壓下這一寶,他從手上抹下一隻祖母綠戒指,塞了過去。


    “李公公說得不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誰沒個難事,我這人就喜歡交朋友,若李公公不嫌棄,咱們交個朋友如何?”李清猜得不錯,李靜忠便是後來的李輔國,輔佐李亨即位,又殺張皇後,擁立代宗李豫,權傾一時,中唐宦官亂朝便從他開始。


    李靜忠早就瞥見李清手指上那顆極品祖母綠,見他終於送來,心中歡喜之極,太子做事謹慎,約束手下極嚴,所以他雖是太子的心腹,但平時油水也不多,太監不能人道,自然對財物尤其看重,這是天性,就如同狗天**啃骨頭一般。


    他見李清出手如此闊綽,有意和自己結交,又知道他是章仇兼瓊派來的人,一定有什麽急事,李靜忠迅速平衡了公與私之間的關係,微微笑道:“李參軍將咱家當朋友,咱家怎能不幫忙,你跟我來。”


    他竟不再領李清去什麽崇文館,而徑直朝太子的內宮走去。


    太子接待朝臣的規矩極嚴,若非宗室,一般的朝臣隻能在明德殿接見,且有書記官記錄,將太子的一言一行都要記錄下來,上報給唐明皇,更不允許太子擅自出宮靜忠去辦,李靜忠故而也有一定的特權,這就是李清善於變通才得來的運氣,若他不結交李靜忠,而是正正經經去明德殿沒有機會拿出證據,搞不好連進殿門的搜查關都過不去。


    況且就是拿出來,太子又敢要嗎?李靜忠先找了一件太監的衣服給李清換上,見他無須,又將領子拉高一點,將他喉結遮住,這才領他穿過幾條小巷,從一扇偏門進了太子的內宮,一路上侍衛戒備異常森嚴,李靜忠隻管大搖大擺的走,也沒有誰敢問他一下,隻是李清不停摸著這太監的衣服,心中實在難受之極.大唐太子原名李忠,立為皇太子後改名為李亨,這個新年,他一直便過得悶悶不樂,自去年柳升坐贓案發後,李林甫便抓住機會,一道一道給他下套子,鏟除他的李適之,最近再一次聽到宮中線報,李林甫密告李隆基,朔方節度使王忠嗣欲擁立太子即位,而李隆基竟一連幾夜都沒懼起來,這和當年廢前太子李瑛時是何其相似。


    他剛剛送走嗣寧王李琳,昨天夜裏,宮中傳來消息,皇上忽然改變主意,竟有意將李琳之女李驚雁下嫁契丹李懷節,不用說,這一定又是李林甫手段,報複李琳對他的支持。


    合禮製,但皇上卻答應了,可見其中必有什麽利益交易,若他貿然進勸,會反被李林甫抓住那又必然會傷了李琳的心,李亨權衡再三,最終決定保持沉默,畢竟還是自己太子位重要。


    此刻,李亨正在內宮細細品嚐一碗參茸燕窩粥,他身子較弱,不能過度疲勞,接待完朝臣後總要回宮休息一陣,這時,門簾一響,李靜忠悄悄進來,一聲不吭垂手站立。


    “章仇的特使去崇文館了嗎?”“稟報殿下,奴才鬥膽將他帶來了。”


    李亨卻沒有說話,半晌,他淡淡一笑,“不錯,你不愧是被我看重之人,他在哪裏,讓他進來。”


    李清很快被領了進來,一名貼身侍衛端個銀盤跟在後麵,盤子裏就放著李清帶來的證據,隔著薄薄的紗簾,他見裏間榻上斜坐一人,倚靠在軟墊上,看不清麵容,但必是太子無疑,李清連忙跪倒:“劍南節度使府下兵曹參軍事李清叩見太子殿下。”


    “李清,劍南”發明雪泥之人便是叫李清,後來被章仇推薦為義賓縣主簿,可是你?”李清驚於他的記憶,連忙答道:“正是微臣。”


    “不錯,那雪泥父皇很喜歡,我也很喜歡,你且抬起頭來。”


    李清抬頭,這才發現紗簾不知何時已被拉開,他一下看清了太子的模樣,隻見他年約三十五、六歲,臉色蒼白,顯得有些病態,鼻子高挺且長,口唇寬闊,尤其是眉眼長得異常飄逸,給人一種莊重卻又懶洋洋、很散淡的感覺。


    “你說吧!章仇派你來有何事?”李清瞥了一眼那盤子,侍衛立刻將盤子裏的書信交給李亨,最麵上一封是章仇兼瓊寫給太子的密信,李亨隨手拆開細看起來,開始是漫不經心,但漸漸他的眼睛坐了起來,找出李道複的那封信,一字一字讀著,手竟微微顫抖起來,正如章仇兼瓊事先所料,這封信來得實在太及李道複必死無疑,而李林甫也將吃不了兜著走,不過,李道複死不死並不重要,有這個把柄在手上,他知道李林甫自然會主動向他妥協。


    李亨小心翼翼將這些文件放進一個箱子裏鎖好,又意味深長望了李清一眼,眼睛裏竟迸出一絲冷意,李清忽然想到一事,大腦裏‘轟’一聲,身上的汗毛根根炸起,他突然意識到,太子要殺人滅口了。


    他背上的汗立刻濕透一大片,在此之前他一直想著如何擺脫李林甫的追殺,千方百計將證據送到太子手上,卻忽略了太子會殺人滅口。


    李清的腦海裏閃電般思量著對策,不等太子開口,他立刻搶先道:“殿下,此事是臣一手經辦,海家的走私船便是臣在義賓抓獲,以後海家的案子,還需要臣來佐證。”


    李亨確實是動了殺人滅口之念,但李清搶先說出此話,倒似乎看透他的心機,李亨不語,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可昨晚,有大群士兵來益州進奉院抓為臣,卻將成都縣的主薄當作臣抓走,所以臣今天一早才急著將此證據送來,臣以為我個人性命是小,但若誤了殿下的事才是大。”


    他這幾句話說得莫名其妙,毫不著邊際,將旁邊的李靜忠聽得一頭霧水,但李亨卻聽懂了他的意思:李林甫已經知道我來長安,若我突然被你殺了,等將來佐證之時,找不到我,你又怎樣給皇上解釋。


    李亨嘴角浮現出淡淡的倦笑,李清回答雖有些牽強,但這份急智卻讓他暗暗讚許,又想起信中章仇兼瓊對此人毫不吝嗇的誇讚,李亨殺機稍斂,心中忽動了愛才之念,他又仔紀不大,隻有二十五、六歲,但眼睛裏卻露出嚴峻、冷靜和堅毅,和他的年齡完全不配,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似乎超越了這個在上卻又能挺直腰侃侃而談,謙恭而不失尊嚴,李亨忽然想到了自己最稀缺的東西,那就是忠於自己的人才。


    他很想再多問問他,但時間不允許了,崔翹還在明德殿上等著,記錄官在詳細計算著自己休息的時間,時間過久會讓父皇生出疑心。


    他望著李清微微一笑,眼中生出一股暖意,“你去吧!先去崇文館學學禮,等會兒再來明德殿見我,給我講講你如何治理義賓縣,再講講你是怎麽發明雪泥的。”


    李清走出太子內宮,這才發現自己的內裳早已濕透,長籲一口氣,隨侍衛去了,李亨一直盯著他的背影遠去,笑了笑,忽然回頭問李靜忠道:“你覺此人如何?”李靜忠偷偷望了太子的臉色一眼,“奴才不敢妄評外官。”


    李亨冷哼一聲,“你說吧!在我麵前不必這樣虛偽。”


    “奴才不敢,奴才對他了解不多,不過奴才隻感覺此人氣質不同常人,說不定能為殿下所用。”


    李亨點點頭,淡淡吩咐道:“你去一趟吏部,將此人在義賓縣的檔案給我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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