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南趕回洛陽,在除夕之夜。


    雨一直下到除夕,他遠歸而來,進府的時候帶了北地風霜,連呼出來的氣都是白茫茫的。屋裏卻點了燈,燈不算太亮,但是一直亮著。蕭南推門,蘇仲雪手攏著袖子歪在火盆邊上,盆裏暗紅色的火。


    人進門帶起的風驚醒了她,她抬頭的時候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半醒非醒,像是蒙了一層霧氣。


    蕭南忽然想起幾年前他們過江的時候,那也是冬天,江南的冬雨跟著他們的足跡,從金陵一直跟到長江,江上結了薄冰,冰上覆雪,卻不能縱馬而過。還是須得坐船,又不似春秋,船能順風順水而下。


    阿雪冷得臉都發紫了,也沒有火,也不敢生火,就著雪嚼幾把幹糧,他把她的手暖在胸口,那像是冰,慢慢化開來。


    金陵的冬天……簡直比洛陽還冷,蕭南抖了抖身子,跺跺腳:“怎麽還沒睡?”他問。


    “等殿下呢。”她說。算著時辰,該是這晚到。起身取衣裳。這麽晚了,婢子都打發了去歇了。橫豎除夕是要守夜。


    阿雪的手如今倒是暖和,擦過他的麵頰,那暖意一絲一絲的。他其實是許久沒有見過她了,差不多有年餘罷,自西山上那次,他匆匆去了青州,再回來,她就已經在家廟裏,陪著母親念佛誦經。


    他與她說過不必如此——從西山回城就與她說過,三娘當時……不過是為了趕她走,免得露出破綻。但是阿雪說:“有些話,蘭陵公主說得也不算錯。”是她想回金陵——比他更想。


    “……但是有些事,還是須得我自個兒想明白。”她說。


    那如今,是想明白了麽?蕭南想。


    脫掉濕透的鬥篷,硬得硌腳的靴子,換上輕軟的睡袍,散了頭發。蘇仲雪把火挑旺,金狻猊裏的沉水香也慢慢透出來,蕭南忍不住輕舒了口氣,和雲朔的日子比起來,這暖香真真教人骨頭酥軟。


    “家裏一切都好?”他問。


    “都好。”蘇仲雪說。連她在內不過四口之家,金銀財帛盡有,她手下,哪個奴才敢不服管?兩個主母——王夫人鎮日念佛,彭城長公主交遊廣闊,又喜歡出門,橫豎碰不到麵,能有什麽不好。


    蕭南憐惜地看著她的背脊,繃得太緊了,阿雪總是繃得太緊,緊到他想喘口氣……都覺得奢侈。


    家常總是說不下去,亦無須他操心,蕭南想一想,說道:“聽說陛下……”


    蘇仲雪點了點頭。


    到底還是驚了一下。


    消息是早就收到了,元明熙被斬首——那倒不是他的意思,他不想把皇帝得罪死了。也一早就知道元明熙兄弟的來意,如果叛亂已平,該收的人到手,他是不介意把兵權給他們——至少名義上交給他們。


    如此,待大軍回朝,逼太後歸政,這些年他在皇帝跟前,也並非沒有香火情——皇帝再對南用兵,也不能不用他。


    可惜元明修壞事,元明熙為了給弟弟補簍子,不得不提前動手,惹怒了雲朔來投誠的將領。


    開玩笑,他這時候交出兵權,就是一場空了——這賠本生意如何能做。然而最後要殺元明熙的卻不是他,而是元明熙的老丈人——那個成天笑嗬嗬的家夥,素日隻覺風度極好,不想心狠手辣。


    結果斬了元明熙,元明修營也不回到撒腿就跑,手下追了一天一夜——天知道他們有沒有盡力,總之他哥是被他坑死了。


    他也想過,元明熙這回奪兵失敗,消息傳回到洛陽,朝中定然會大變。但是在他看來,大變破天,也不過是太後囚禁皇帝而已。這就拚命了——如果皇帝能活得比太後久,還是有希望複位的。


    結果——


    他從前覺得,叔父為了皇位不顧手足,已經是禽獸所為。到這時候方才知道,他叔父已經是天底下一等一心慈手軟的人了:竟然顧及輿論沒有殺他。他也是到這時候方才真真對他的那個名義上的學生生出憐憫來。


    想他死時,該是何等不甘,何等怨恨。落地就是儲君,當時千種貴重,萬般珍愛,及至衝齡登基,卻做了一輩子傀儡。也並非不懂謀定後動,也並不是不能忍,也不是沒有接近過成功——卻到底一敗塗地。


    錯在哪裏?


    大約就錯在不敢當。未必他就還念著母子情,到這一步,都能想到調兵勤王了,還有多少母子情分,無非是,不敢當……“不孝”之名。一個人要成事,多少要背上罪名,背上罪孽,背上血債。


    千古未有之罪又如何。


    他不敢,太後敢,他就輸了。有人輸了江山還有命,但是他的命……既得之於她,失之於她,這樣想,大抵也可無恨。


    “我這裏得到消息,”卻聽蘇仲雪說,“元明修過了長江。”


    “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蕭南嗤笑一聲,忽覺蘇仲雪神色有異,不由驚道,“難道叔父——”


    “我沒有見過元明修,從得來的消息看,這人膽子奇大,口氣也大。”蘇仲雪說,“陛下大約是看中了他的膽識。”


    蕭南:……


    他知道她這時候說的陛下是指他的叔父蕭永明。


    “倒讓皇叔挑了個好時候。”蕭南略一思忖,說道。他才從朔州退下來,回到洛陽,南平王又北上,如今青州就隻剩了陸家軍。陸家這幾年日子不好過……而剛剛好,元明修又深知雲朔戰亂內情,深知北軍疲憊。


    換了他在叔父的位置上也該趁火打劫。要知道眼下燕朝是既要防著柔然,又要收拾雲朔一攤子亂——被元明熙兄弟這麽一攪,多少人降而複叛,這都第二回了,也算是駕輕就熟……沒準連旗子都不用新製——兩線作戰都已經是大忌,哪裏還應付得了第三方。就不說攘外需先安內了。


    燕朝全力向北,長江一線原本就空虛。


    這些年大興佛寺,內庫也被掏了個七七八八。打戰要錢,多線開戰那是個死要錢。無論太後在位還是皇帝上位,都得焦頭爛額,太後欠了名分,皇帝缺了實權,兩宮掣肘……除非天縱之才。


    又問:“皇叔派了誰為將?”


    “安溪。”蘇仲雪說。


    蕭南:……


    “他不是個棋侍麽?”饒是蕭南的記性,也費了好些時候才想起這個名字。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就是個棋待詔。要說過人之處,大約是精力充沛。能與叔父下棋到旗鼓相當,他算是一個。


    是這些年長進了,還是叔父抬舉?沒聽過他的戰績啊,蕭南想了想,問:“領軍多少?”


    “七千。”


    蕭南幹咳一聲,搖頭道:“看來皇叔也沒抱太大的希望。”


    隻是騷擾一下。


    這就是叔父的不對了,不出手也就罷了,出手就該大方些,這畏畏縮縮,前怕狼後怕虎的,到底誤事。他這個叔父,內政理得是不錯的,如今南朝富庶,不亞於北朝,但說到兵事……就差了魄力。


    蜀中算什麽,中原才是根本。


    不趁著如今燕朝內憂外困,自顧不暇,至少拿下二三十個州,待來日恢複了元氣,又哪裏還有北伐的機會。


    不過話說回來,人少,還可以打元明修的旗號,算是他北朝宗室內亂,元家家事,各州府可擇善而從;這要人多了,明擺元明修就是傀儡,就是外敵入侵,敢放他入關就是叛國——那性質又不一樣了。


    “殿下怎麽打算?”蘇仲雪不置可否,隻問。


    蕭南沉默了片刻:“雲朔雖然亂,南平王還是收拾得下來。”不說戰功,光身份上的優勢,南平王勝過他太多。


    “難道殿下此去,就全無收獲麽?”


    蕭南看了她一眼,說道:“十七郎在中州收了一些人……是可以跟我南下。”


    “我有一個想法。”蘇仲雪忽道。


    “嗯?”


    “如果放元明修北來……”蘇仲雪說道,“如今洛陽城裏,對陛下的死有疑慮的,也不止一個兩個。雖然南平王世子手上有兵,能夠壓製得住,但是如果消息放出城去——我是說,一直傳到青州去……”


    蕭南臉色略變:弑君、殺子,洛陽城裏固然壓製得住,但是傳揚出去,足以瓦解大多數人的鬥誌——誰能容她?當初呂後何以倒台——難道不是因為漢惠帝的死嗎?呂後可還沒有親手殺死漢惠帝。


    “地圖!”蕭南道。


    地圖迅速被展開。蕭南跟著南平王駐守過青州,對洛陽到青州一帶水文地理、城池兵力心中有數,這時候信手蘸茶,在地圖上點出幾個位置來,說道:“……繞開這幾座城,就不需要打太多硬仗……”


    譬如當初漢高祖進關,論兵力,漢王如何及得上西楚霸王,卻比霸王早一步,無他,繞開了秦軍主力而已。


    “安溪這人我見過,”蘇仲雪接口道,“是個聰明人。擅棋者多長於謀算……可惜了人少。”說到這裏,蘇仲雪也沒忍住遺憾。七千人,從青州到洛陽一路折損,能存下五千餘眾,已經是神勇。


    蕭南卻笑道:“倘若人多,那必然會委之以親信宗室,又哪裏有我的機會。”


    又說道:“便是到了洛陽城下,也進不了城——洛陽堅城,自古以來,少有從外攻破。如今城裏的兵力又泰半握在南平王世子手裏。南平王世子年紀雖輕,卻是沙場老將,不容易出大的紕漏。”


    蘇仲雪應了一聲,洛陽大致的城防圖她也看過,隻要中規中矩,穩打穩紮布防,要攻破是不容易的。


    何況南平王聽聞洛陽被圍,就算戰事不容他親自回師,遣一偏將勤王卻是不難。


    七千人,把洛陽圍上都做不到,何況裏外交攻。


    她低頭尋思半晌,忽道:“如果殺了他呢?”


    “什麽?”蕭南脫口問。


    “殺了元昭詡。”蘇仲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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