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嘉敏夢見賀蘭初袖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她。她自鹹陽王死後失去音訊。嘉敏雖然不相信她會死,但是也不知道她如今人在哪裏。她並不時常想起她。她知道她的命運已經完全改變——整個燕王朝的命運都拐了一個彎。


    如今沒有人知道這架龐大的馬車將滑向何處。


    她夢見賀蘭初袖質問她:“我娘呢?”


    嘉敏夢見自己在哭,她說:“我不知道。”她像是模模糊糊知道了溫姨娘已經沒了,但是總也不能夠相信。


    “你害死了她!”賀蘭初袖憤怒地指責她,“你又害死了她!”


    “我沒有……”她這樣說,又恍惚覺得這句話不對。溫姨娘是死了,是她害死了她。每次都這樣。


    “她偏著你。”賀蘭初袖幽幽地說,“她總偏著你,我把她讓給你,你又顧不好她……你把她還給我……你還我!”


    她厲聲叫了起來,最後三個字,像是一把尖的錐子,直刺進嘉敏的耳膜裏,嘉敏“啊”地一聲醒過來。


    “姑娘!”甘草的聲音,“姑娘是做噩夢了麽?”


    帳中全無聲息。


    甘草等了片刻,心裏慌起來,伸手去撥帳子——


    “沒有。”聽到嘉敏的聲音,甘草懸著的心方才稍稍落回到腔子裏。溫姨娘沒了她都傷心,何況姑娘。但是這個“沒有”應得好生古怪。甘草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姑娘說的是,沒有做噩夢麽?


    “……不算噩夢。”嘉敏的聲音是沉的,就像夜色沉進湖裏。


    賀蘭初袖罵得對。溫姨娘一向偏著她,她卻沒有照顧好她。前世沒有,這一世還是沒有。從前她是怨過她,重來的這一次,她原以為,溫姨娘可以安安穩穩,頤養天年——如今知道是不能了。


    前世為著她,這一世為著賀蘭。一顆心總是扯成兩半,兩頭都不討好。天底下哪裏有這樣笨的人。


    然而偏偏就有。


    嘉敏心裏實在酸楚難當,卻聽甘草在外頭問:“姑娘要喝水麽?”


    “不用。”聲音裏又帶出鼻音來。


    甘草忍不住叫道:“姑娘!”


    “嗯?”


    “姨娘……”甘草才說了“姨娘”兩個字,下意識轉過頭去,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天怎麽……突然就亮了?


    春和日麗,宜沐浴,焚香,動土,搬遷。


    宋王蕭南的頭發披散下來,足足有三尺之長,半濕不幹,晾在陽光裏。春天的陽光隻是暖,和著風,也不烈。


    倒襯得烏發白衣,豐姿如玉。


    清音發梳得好,蕭南最愛用他,這時候有一下沒一下,蕭南眼睛都快要閉上了。


    他近日忙,忙得府裏都見不到人,難得能歇上一會兒,清音也怕擾到他,手腳越發輕柔。原本蕭南的發質也是極軟,軟得像春草才萌,有種茸茸的觸感。他已經長成一個青年,發質卻還像少年時候。


    忽然動了一下鼻翼:“阿雪來了。”


    清音一驚,回頭卻沒有看到人:“殿下又哄人!”他說。蘇娘子一向嚴厲,這府裏的婢子下人都怕她多過宋王。


    蕭南不說話,陽光晃在臉上癢癢的,像落了蚊蟲。隻有春天和秋天的陽光才這樣溫柔。然而春秋易逝。易逝的又何止春秋。吳人有佩芳草的舊俗,特別在春日裏,阿雪喜佩蘭,被風一吹,芬芳滾得遍地都是。


    到身後終於響起腳步聲,雖然極輕,小廝清音才相信宋王並沒有哄他,登時挺直了腰杆:都知道蘇娘子最恨人駝背塌腰。


    “蘇娘子!”


    “徐先生!”清音又喊。蕭南這才睜開眼睛來看一眼,笑道:“失禮了。”話這樣說,也沒有起身的意思。


    徐遇安也不在意,隻揶揄道:“難得殿下偷閑。”


    自洛陽城破,宮中亂起,徐遇安就回了宋王府,隻不再拋頭露麵。倒是一向應酬不多的蕭南最近不得不頻頻赴宴,一時是宮中,一時是安溪宴請,有時還能選了同一個時間。虧得蕭南長袖善舞,雙方都沒得罪。


    這項技能,可把有些人羨慕壞了——比如元明炬。


    “鄭侍中還沒有消息麽?”蕭南問。


    “沒有。”徐遇安神色間略微黯然。他疑心鄭林是死了,私底下他一直都那麽副生無可戀的樣子。但如果當真死了,相信元明修不吝於把他的頭掛出來。鄭林這個人雖然諸多不是,對他卻還不錯。


    “阿徐也不用太難過,”蕭南道,“雖然說那日混亂,但是鄭侍中那麽張臉,如果在其中,藏也藏不住。”


    徐遇安:……


    這位還有臉說別人。


    “殿下,”蘇仲雪聽這兩位廢話了半天鄭三,忍不住開口道,“我覺得,殿下還是出城避避的好。”她一開始就不讚成蕭南留在城裏。元明修沒殺他已經是近乎奇跡,竟還能這麽熱絡起來,實在讓她不安。


    蕭南笑道:“阿雪不覺得,都到這時候了,有點遲了麽?”


    徐遇安幹咳了一聲:“有件事,須得與殿下說一聲。”


    “哦?”蕭南側頭看住他。


    徐遇安略略避開他的注視,言簡意賅地道:“昨兒晚上,南平王府走水了。”


    蕭南沒有作聲,但是清音感覺得到,他的背脊僵了一下,之前舒展的姿態沒了。像瞬間繃緊的弦,或者抽出來的刀。


    “……好在南平王府這些日子枕戈待旦,沒有太大傷亡。”徐遇安的這句話並沒有讓蕭南放鬆下來。他知道元明修想拿下南平王府很久了,隻是一直不得其門而入。看樣子,他是找到了突破口。


    蕭南略吐了口氣,忽問:“是糧草還是藥材?”


    “藥材。”徐遇安略垂下眼簾。宋王敏銳是他一向盡知,他能一口叫破元明修的謀劃,其實沒什麽意外。


    意外的也許是……他還能如此鎮定。


    徐遇安不是蘇仲雪,多少抱著一絲僥幸。他的位置不同,更容易看出蕭南的決心——一個幕僚,應該有這種判斷力。


    但是他還是跟著蘇仲雪來了。


    蕭南坐了起來,神色裏略略怔忪。他知道元明修要出牌了。卻還是忍不住問:“是誰?”


    “鄭夫人。”徐遇安苦笑。如果早知道嘉欣會這樣壞事,他疑心鄭林會一早殺了她——但是誰能料到呢。


    那就像沒有人能夠料到洛陽城破一樣。


    “三娘子沒有殺了她麽?”蕭南問。


    徐遇安:……


    蘇仲雪也就罷了,她知道嘉敏殺過人,徐遇安心裏一千頭神獸在奔騰:他以為蘭陵公主什麽人呢,給太後送個麵首已經是出格,嬌怯怯的小娘子,還當真敢殺人不成?那位可是她的堂姐,當今寵著呢。


    就算為自己留條後路,也不當殺。


    然而這不過是推測,徐遇安是個謹慎的人,他謹慎地回答:“如今王府裏沒有消息出來,也不知道具體如何了。”


    蕭南點了點頭:“如果殺了人,這時候人頭該掛出來了。不過……”他歎了口氣,恐怕三娘也不敢絕了退路。藥材被鄭夫人一把火燒了,要南平王世子妃有個三長兩短——如今南平王世子已經是下落不明了。


    蘇仲雪問:“殿下不出城麽?”


    “恐怕來不及了。”蕭南隨口道。


    “為什麽來不及?”


    “南平王世子妃即將臨盆,藥材是最最要緊,三娘也耽擱不起,這事兒一出,恐怕三娘即刻就要麵聖。”


    “她麵聖又如何?”


    “她麵聖……”蕭南躊躇了一下,“即為人質。”元明修是個沒什麽底線的人,他能強留了鄭夫人在宮裏,焉知不會強留嘉敏?


    “她為人質又如何?”蘇仲雪冷笑一聲,“蘭陵公主不是鄭夫人,她爹手裏還握著兵呢。汝陽縣公敢對鄭夫人無禮,難道還敢對蘭陵公主無禮不成!”


    蕭南:……


    蕭南“嗯”了一聲,沒有接話。風吹著他的頭發,已經幹了九成,有青草的氣息。


    “汝陽縣公這廂騰出手來,可不就要逼殿下了?”蘇仲雪又說。


    “他逼不了我。”蕭南隨口應道。


    元明修一麵拿七千淮南將士做餌吊著他,一麵極力挑撥他與安溪。是想故技重施,指著他殺了安溪。他得以擺脫安溪的轄製,然後再殺了他,聲稱“為安將軍報仇”,順理成章接手這批人馬。


    他想得倒美。


    “還是說,殿下至今仍想迎娶蘭陵公主?”蘇仲雪忽然問。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如今的蘭陵公主都再沒有被謀娶的價值——除非是想和南平王裏應外合,幹掉元明修。蕭南並不想幹掉元明修。他拿不下洛陽,也從未圖謀過,這不在他們計劃之中,也沒有成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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