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南回來得不算太遲,屋裏就隻有素娘,簾子都放下來了。蕭南問:“你們姑娘呢?”


    素娘吃了一嚇,趕忙道:“姑娘被夫人請去了。”


    “夫人?”蕭南愣了一下,意識到這府裏被稱作“夫人”的就隻有他母親王氏了。心裏就有些不自在。他成親次日想帶嘉敏過去見她,也是想著有他在,母親多少能收斂一點。偏又趁了他不在。


    “三娘她……”蕭南問,“說什麽了嗎?”——三娘會這麽實誠麽,他娘一請就乖乖過去?


    “姑娘說,如果郎君回來問起,就說請郎君不必擔心,她應付得來。”素娘道。


    蕭南有點啼笑皆非:“那要是我不問呢?”


    “那想必郎君沒有擔心,姑娘也就白囑咐一聲。”素娘笑道。


    “好婢子。”蕭南讚了一聲,從荷包裏摸了兩粒金豆子賞她,轉身去了家廟。


    自正光五年末他在西山上出了意外,王氏的反應讓他大失所望以來,蕭南雖然禮數上仍無可挑剔,和王氏話卻是少了。他母親原也不是好說話的人。蕭南漸漸就記不起她還有和顏悅色的時候。


    那想必是有過的,隻是過去太久。


    蕭南不去想這些,待回到金陵就好了。很多事他都這樣想,待回到金陵就好了。隱隱能聽到木魚聲了。王氏信佛,其實彭城長公主也信,有時候蕭南在心裏腹誹,他爹何苦找兩個一模一樣的女人回來為難自己。


    “夫人,公子來了!”阿圓站在門口通稟。


    王氏沒有抬頭,手下也紋絲不亂:“篤!”敲在木魚上。蕭南一眼看進去,就看見嘉敏盤坐在蒲團上念經。


    他覺得他娘多少有些可笑。要找人年經,這府裏多少人,不夠他還能買,買了送到瑤光寺也好,永寧寺也好,請高僧開了光再送回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金剛經熟的心經好的,要什麽樣的都有。


    偏他娘喜歡為難他的女人——不僅是三娘,阿雪也經常來給她誦經。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見王氏沒有請他進去的意思,也隻能硬著頭皮先出聲道:“母親!”


    他這一出聲打斷了誦經,嘉敏轉頭看他一眼,王氏哼了一聲,責備道:“這就心不靜了!”


    嘉敏因解決了兄嫂的困境,心情正好,也不在意王氏的語氣,隻笑道:“蕭郎回來了!”


    王氏狠狠剜了她一眼——如果不是前年臘月這個丫頭挑撥離間,大郎也不至於對自己這樣疏遠,讓彭城那個賤人鑽了空子,許她進門。如果不是大郎在,她這會兒早連槌子連木魚沒頭沒腦砸過去了。


    佛前還敢這樣,背著她不知道怎樣妖孽,迷惑她的兒子。


    如果是從前,嘉敏也早就誠惶誠恐,低頭認錯了。奈何從前是從前,如今是如今,如今嘉敏隻笑吟吟道:“郎君來接我嗎?”


    蕭南:……


    這丫頭像是除了在他麵前束手無策之外,對別人都挺有辦法的——尤其擅長給他拉仇恨。


    卻隻問道:“母親要留元氏晚飯嗎?”


    “怎麽,”王氏冷冷道,“我還留不得了?”


    “可是姑姑說——”


    蕭南心道三娘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明知道母親心上最大的刺就是這個,偏說道:“雖然姑姑說了今晚要我陪她用飯,不過母親留飯,我哪裏好辭,隻能煩郎君去請姑姑過來,咱們一家子,吃個團圓飯吧。”


    蕭南:……


    團、團圓飯?


    就聽得“嘩啦”一聲。


    蕭南恨不得捂住臉:他母親失態了。偏還真抓不住狐狸精的把柄:這丫頭雖然信口胡說,卻是呼他母親“母親”,稱彭城長公主“姑姑”,哪裏都挑不出毛病來。傳出去人家還得說他母親心胸狹窄。


    蕭南又好氣又好笑,不得不給王氏解圍道:“三娘胡鬧!不知道母親一向雅好清靜嗎,要鬧得這裏雞犬不寧你就滿意了——快跟我回去!”嘉敏一骨碌爬起來,低眉順眼道:“是……三娘知錯了。”


    王氏借機罵道:“你娶的好新婦!”


    “都是兒子的錯……”蕭南唯唯諾諾。


    王氏氣得肝疼:“帶她走!……莫讓人家說我蕭家婦不懂禮數!”


    “是是是……”橫豎有口無心,蕭南隻管都應了。到王氏發作過,好歹帶了嘉敏出門。出了門,兩個人對望一眼,嘉敏噗嗤一笑,學著他重複道“是是是……母親說得對”,暮色裏眉眼彎彎。


    蕭南搖頭道:“怎麽就來了這裏。”


    嘉敏道:“長輩相召,怎麽好推拒。”


    蕭南:……


    蕭南隻得苦笑道:“我母親她……你多擔待。”


    嘉敏轉頭看了他一眼,不知不覺也收了笑容。西山那次意外事件裏王氏的話她還記得。她雖然沒有母親,但是溫姨娘待她有多好。她父親也好,兄長也罷,連嘉言如今也好了。然而蕭南這樣一個人——


    外人隻道他光鮮,然而偌大一個王府裏,真心待他好的,大概就隻有蘇仲雪。


    也許不止是洛陽,從前在金陵也是這樣罷。他父親北逃之後,留下他們娘倆,和多少居心叵測的人。


    蕭南見她目色有異,不由微笑道:“三娘這樣看我做什麽?”


    嘉敏低頭看自己的足尖,說道:“你母親不容易——”


    蕭南“嗯”了一聲。他還以為她又被他迷住了呢——咦,他為什麽要說又?


    “……但那不是蕭郎的過失。”


    蕭南怔了一下。


    “令尊……是令尊的責任。”嘉敏不太自在地道。不該說人是非,更不該在一個兒子麵前直刺其父。


    蕭南再怔了一下,不知不覺緩了腳步。


    嘉敏覺察到他沒有跟上,回頭看他,他掩飾地笑了笑:“父債子還。”


    “不是這樣的……”嘉敏道。這裏頭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隻是她一時也想不明白。


    蕭南輕咳了一聲。他知道嘉敏想說什麽。是他聽不下去。有些真相的殘酷,其實不宜揭穿。然而他心裏是歡喜的,她能說出這個話,當然是因為心疼他,不然呢。不然他們隻會說:歸根到底是你無能!


    是你無能才滯留洛陽這麽多年,一事無成。


    你到底要幾時才能回到金陵,拿回本來應該屬於你的東西?


    那是你父親的希望……你是你父親全部的希望,為什麽你做不到?


    一個人在冰天雪地裏反而好,冷得麻木了,就不覺得太難過。如果有一點點火,一點點溫情,反而讓人意識到這天有多寒,地有多凍。


    蕭南微笑著打斷她:“有個消息——”


    “我哥哥他——”


    “不是令兄,是令尊、令尊回來了。”蕭南道。


    嘉敏“啊”了一聲,呆在當地:她爹……難道是——盼了許久的消息,來得太突然——她幾乎以為要一直等下去了。


    “是、是十九兄與你說的?”嘉敏叫道。蕭南含笑點了點頭,這丫頭真是一點都不矜持,一點都不優雅。


    “十九兄他,”嘉敏道,“十九兄還說了什麽?”


    “他叫我給令尊送一封信。”


    “送一封……信?什麽信?”


    “如今還不知道。”蕭南道。


    嘉敏眨了眨眼睛,重點當然不是信,如果隻是送一封信,父親不信他元明修的人,謝家人、胡家人,朝中父親故舊,哪個不可以,要他蕭南去送——特別是,在送了蕭南江淮軍這樣一份大禮之後。


    為什麽是蕭南——當真隻是一封信嗎?


    嘉敏張了張嘴,期期艾艾道:“我有個、有個不情之請……”


    “三娘也知道是不情之請——”


    “也、也不算是不情之請,”嘉敏皺眉,磕磕絆絆地道,“我父親他、我父親他恐怕聽說了你我成親的消息,你貿然前去,恐怕我父親問罪。如果有我在、如果有我在,那自然又不一樣了。”


    蕭南無可奈何地摸了摸她的鬢發:“三娘又傻了,如今不是我想去送這封信,是宮裏那位在打主意,哪裏容我自己帶人,不多派幾個人看住我就不錯了。”


    “但是、但是……”嘉敏急得到團團轉,“我父親可不是好說話的人。”


    元明修當然是想要圖謀她父親,他想要通過蕭南圖謀她父親,雖然她不知道他們想做什麽。


    “不怕,”蕭南低聲笑道,“嶽父大人這樣疼你,哪裏舍得你守寡。”


    嘉敏:……


    “何況,”蕭南又道,“何況我出城,三娘也要出城了。”


    嘉敏“啊”了一聲,立刻意識到蕭南在說什麽:“不!”她叫了起來,“我——”


    “三娘莫要忘了自己答應過什麽。”蕭南道。


    “可是、可是——”


    蕭南按住她的肩道:“跟我走,總有一日,我會讓你們父女重逢。”


    嘉敏幾乎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如果跟他走、如果跟他南下——那她要多久才能再回洛陽?不,這不是重點,不是,她覺得自己有什麽沒有抓住,她拚命地想,拚命地想要從記憶裏找出更多的東西。


    “你!”她叫了起來,“你答應我——”


    “什麽?”


    “你答應我,”嘉敏拉住蕭南的袖子,目中有懇求之色,“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不要殺我父親。”


    蕭南:……


    蕭南詫異地道:“三娘你在想什麽,我怎麽會殺你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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