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南從帳中出來,被風一吹,稍稍醒了醒神:那是他的營帳,他如今卻往哪裏去?


    鳩占鵲巢的主仆仨也不算好過,半夏看著蕭南的背影,擔憂地道:“姑娘,如今怎麽辦?”


    “會有辦法的。【風雲閱讀網.】”嘉敏撐住頭,揉了揉眉心。從前蕭南與她說過,想要好好過日子,然而她讓他失望;如今他說從頭來過,她也想和他從頭來過,奈何並沒有這個運氣。興許就是她與他沒有緣分。


    她覺得倦。父親與兄長死訊傳到的那個晚上,她幾乎是麵無表情聽他們說完這個消息,她不知道該怎樣表達,那是她重活一次最大的指望,就這樣落了空;那就像是她一直在等的那隻靴子,終於掉了下來。


    狠狠砸在她的臉上。


    她甚至想過,是不是根本沒有一回事,是謠言,或者她重活的這一回,其實隻是她瀕死時候的夢境。


    但是消息總是這樣,越來越多,越來越細致。她那些混亂的夢境裏,一時是從前,一時是現在。她反複看到兄長的臉,猙獰的刀痕,反複聽他說:“走、快走!”時間這樣緊急,他來不及告訴她,該走到哪裏去。


    她想要往回走,逆著蕭南的路線往回走,去找她的父親。


    她幼時在平城,總擔心有一日父親會丟下她,不要她,就像那些婢子背後嚼的舌根一樣……然後都成了真。


    那如今就隻剩下一件事了。如果說她之前還想過一些別的,像大多數幸運的人一樣,有個看得過去的夫君,有個說得過去的身份,幾個繞膝小兒,在飄搖的亂世裏,好歹死在自家床上;或者和蕭南從頭來過。


    但是如今就隻剩下一件事了。


    元釗殺了她父親,就該為此付出代價。兵敗身亡,未免太便宜了他。她希望能找到昭詡,但是興許並不需要她費這個心。如果蕭南之前的猜測沒有錯,他確實是被羽林郎帶走的話,那是最好。


    但是也許她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她之前想做一個好人,在她重新活過來之後,她沒有想過追究那些沒有發生過的事,也不想把從前的際遇歸咎於人。她情願歸咎於自己,避開那些不該踩的陷阱。也許是她想錯了。原本天底下就沒有這麽便宜的事。


    嘉敏微歎了口氣,就聽素娘說道:“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嘉敏看她一眼,無心客套:“說吧。”


    “宋王殿下說得在理,”素娘不敢看嘉敏的眼睛,她知道這個話大逆不道,“要姑娘是個男子也就罷了,如今這兵荒馬亂……”報仇是男人的事,姑娘家能做什麽。宋王肯允諾為她報仇,還不夠嗎?


    反正素娘覺得夠了。


    姑娘沒吃過什麽苦,最苦也不過就是逃亡到中州,那時候不還有宋王在側嗎。如今她有什麽。從前是南平王的女兒,人人都敬著她,捧著她,寵著她,不敢得罪她。如今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倒不如從了宋王。即便就如姑娘說的,報仇要很久以後,也是個指望。就算日後色衰愛弛,宋王食言,那也還是金尊玉貴的王妃。離了這裏,誰還認她這個蘭陵公主?即便認,難保不圖些什麽。


    圖也就圖了,就怕始亂終棄。姑娘模樣比不得六姑娘,心機城府不如表姑娘,要真是狐狸精變的,有那等魅惑眾生的顏色手段倒也罷了——她和半夏也跟著享福——偏又沒有,心氣兒還高。


    宋王好歹有真心,人才模樣也不辱沒了姑娘,何況是天子賜婚,正經的結發夫妻,不比跟別人強?


    宋王和姑娘說的那些話,有些她懂,有些她不懂,她不明白宋王怎麽會提到周小子——但是那小子是能成事的嗎!


    嘉敏意興闌珊:“你要是想留下,留下也無妨,不過我話說在前頭,在我走之前,你還得是我的人。”


    她知道素娘從前吃過不少苦,好容易攀上她,想過安穩日子也是人之常情。


    “姑娘!”素娘雙膝一軟,跪了下來,“素娘、素娘並沒有——”


    “你留下來跟建安王南下,他知道你是我的人,自然不會虧待你,不過,他能看在我的份上好好待你,也能為我殺了你。”嘉敏平平淡淡地說,“你想好了再回答我,我這一去,確實死生難料。”


    素娘哭了起來:“姑娘……”她是一片好心,不想姑娘絕情。莫不是突遭變故,轉了性子?


    嘉敏沒有作聲,半夏在素娘耳邊說了幾句,素娘收了眼淚,仍不敢起來,嘉敏也沒有叫她起來的意思。她如今要謀算蕭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能齊心協力也就罷了,叛徒是萬萬不能有的。


    她也知道蕭南不會輕易放手,她知道他待她是有幾分真心,但是他們沒有這個運氣。從前是他負她,這一次,算她負他。


    她相信蕭南沒有騙她,當時帳中的變故,換了她在場,也不會有更好的處置。但是她父親死了。你看,這就是結果。如果去的是別人,也許也改變不了這個結果,但是去的是蕭南。元釗假托要見他的是蘇仲雪,如果不是蘇仲雪,他是不是更警覺一點;如果不是蘇仲雪,父親也許更信任他一點?


    嘉敏知道自己是苛求,但是或者她該更早一點意識到,有蘇仲雪在,她和他根本沒有從頭來過的機會。


    如果她再死一次,是不是還有機會重來,救下她的父親?她不知道。她不敢賭這個運氣。


    蕭南既然負氣出了帳,自不好再轉回去,在營地裏亂走一通。他自己也覺得可笑,南歸金陵是他們父子兩代的心願,如今真真付諸行動了,卻為這麽些瑣事為難自己:三娘想走是沒有錯,她走得了嗎?


    就算她之後多活了很多年,那也還是在洛陽。從洛陽到中州路上他就該看出來,她並沒有出過遠門。


    離了他的勢力範圍,她能走多遠?


    至於周城……也就他掛著這麽個小人物了。亂世裏要有作為,天時地利缺一不可。他雖然不能盡知前事,但是周城能接手南平王的人馬,應該是在南平王父子盡死,他得到三娘之後了。否則他既不是南平王的嫡係,也不是南平王的子侄,出身、資曆無一可取,怎麽可能得到昔日同僚的效忠?


    如今沒準昭詡還活著呢。他確實盼著他活著,雖然長遠來看,未必是好事。


    “殿下!”


    蕭南抬頭,看見蘇仲雪。營地裏空曠,蕭南責備道:“這麽晚了,怎麽還不歇著,明兒還要早起呢。”


    蘇仲雪沒有應這個話,卻說道:“她是來求殿下為她報仇的嗎?”她聞到蕭南身上的酒氣。


    蕭南詫異道:“怎麽會——三娘一向有分寸。”


    話出口,心裏咯噔一響。如果說後來的三娘和從前的三娘有什麽顯著的不同的話,那大約是,從前那個三娘不懂的分寸,如今這個三娘太知道分寸。知道界限,在他與她之間,在她與這個世界之間。


    也許是因為,已經知道了這個世界並不任她予取予求。


    她不是對他沒有信任,是對所有人,她機警得像隻隨時準備撤離的兔子,對誰都不能放下心防,能信任的隻有利益。


    沒有人值得托付——所以才需要時間。可惜命運沒有給他們時間,有那麽一個瞬間,蕭南忽然不自在起來。這個判斷讓他忽然意識到失去她的可能性。很多時候,不是他想,這個世界就會為他讓路。


    卻聽蘇仲雪冷冷道:“沒有就好。如果她敢鼓動殿下為她複仇,我一定會殺了她!”


    “阿雪!”蕭南脫口叫了一聲。


    蘇仲雪看他的目光是冷的。雖然她一貫有些冷,或者說冷靜:“怎麽,舍不得?這不是在洛陽,如果南平王父子沒有死,留著她多少還有用,如今——”


    蕭南再喊了一聲:“阿雪!”


    蘇仲雪終於閉了嘴,她看得出他不想再聽下去,然而這幾句話在她心裏盤旋已久,終於有機會說出來,看到他因此變色,她心裏不知怎的一陣痛快。這裏不是洛陽,南平王父子也死了,她就是她手心裏的人。


    她殺了她,難道蕭南真會為她報仇?不,不會的,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她愛的這個人。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興許是沒什麽可說的,默默然走完剩下的路,各自回帳。


    蕭南回到帳中,嘉敏主婢三人已經不在了,不知怎的,反倒生出隱隱的失落來。不然呢,不然難道他能指望她留下來?蕭南自嘲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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