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從嘉敏帳中出來的時候陽光正好,半夏甚至追了幾步喊:“將軍!”他沒有回頭,直奔馬廄去了。【最新章節閱讀.】


    上了馬,並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所幸草原極是遼闊,信馬狂奔一陣,出了滿身的汗,風一吹,全都涼下來,心裏才稍稍好過一點。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鬧成這樣,重逢時候的喜悅,仿佛還在昨日。


    重逢之前準備了無數的話,然而真到相見,全都收了起來:南平王新喪,多少話都不好說,也不好問。猶記得次日晨起,他去見她,她即時起身:“周將軍!”他當時笑道:“從前三娘都喚我周郎。”


    她乖巧地換了稱呼:“周郎。”


    他當時就該察覺這些蛛絲馬跡,周城鬆了韁繩,馬踱步到樹下低頭吃草,隨手從樹上摘了一片葉子叼在嘴裏,他當時就該察覺,隻恨當時急於趕路:三娘哪裏這麽乖巧過,打他們第一次見麵開始。


    她該是那個在瑤光寺裏裝瘋賣傻的丫頭,是於烈帳中挺直背脊與羽林衛對峙的宗室公主,是後來再見,給他練兵機會,卻口口聲聲與他說“自你我相遇以來,我可讓你占過半分便宜不曾”的少女。


    不細想,不知道分別了這麽久,舍不得放手的記憶,什麽時候看,都宛如昨日。


    這麽久的時光裏,他在邊鎮固然顛沛流離,她在洛陽城裏,每次傳來的消息,也都讓他心驚肉跳。


    起初他以為離了蕭南,他允諾她報仇,一切都會好起來。當時看來確實如此,一路奔勞,也沒有叫苦叫累,甚至看不出半點疲態。一直到抵達秦州,突然就連日高燒、一病不起了。大夫說是積鬱。


    這世上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切膚之痛,沒有人能夠替代。


    他沒有見過這樣虛弱的三娘,連笑容都虛弱得像一朵開敗的花。他看得出她努力進食,吃藥,努力想要盡快好起來,但是事與願違。病了許久才稍見起色,已經是盛夏了。她說她要回洛陽。


    她說昭詡還活著,她要回洛陽。


    起初他幾乎以為自己幻聽。


    天下皆知南平王父子殞命洛陽城下——如果昭詡還活著,南平王舊部怎麽可能臣服於元釗?或者是三娘悲痛過度的幻覺?後來才知道是蕭南的推斷。周城在心裏把蕭南罵了個狗血淋頭,然而反過來想,心有戚戚:那個混蛋也不容易,他當時不騙三娘說昭詡還活著,隻怕當時三娘就撐不住了。


    這回輪到他焦頭爛額。


    南平王殺了葛榮,抽身即走,留下的爛攤子都由部將自行解決。周城是占了同鄉的便宜,一口氣收了近十萬人——然而馬不足兩千,盔甲不足五千,青壯不足三萬。更糟糕的是,他遇到了之前和葛榮一樣的難題:是人就要吃飯。


    還不止吃飯。幸好如今盛夏,要是隆冬……周城恨不能賣身籌款。


    而三娘要回洛陽。要帶這麽些飯都吃不上的流匪去打洛陽——要洛陽這麽好打,當初元明修破城也不至於讓所有人跌破眼鏡了,周城悻悻地想,三娘這麽個聰明人,也有一頭鑽進牛角尖出不來的時候。


    然而把他氣到想吐血的還不是三娘的執拗。周城扯著楊樹柔韌的枝條,心裏全是苦澀。元釗當然是個王八蛋,但是嘉敏在蕭南身邊過的什麽日子,他幾乎不敢去想。她大約也求過他為她報仇吧。


    這哪裏還是他記憶裏神采飛揚、狡猾慧黠的三娘,她淒苦得簡直像地窖裏等著過冬的小白菜。周城要深吸一口氣方才能夠平複心裏的難過。他其實沒有太多的時間去難過,而三娘不知道她其實也沒有——


    眼見得逼到麵前來的生存危機,她還不知道。


    他需要時間心平氣和與她好好說說,就算昭詡當真還活著,他們眼下也不能回洛陽。


    然而三娘是否能接受這個現實,他心裏也沒有把握。她之前定然是求過蕭南,如果蕭南肯回師洛陽,也沒他什麽事了。他不無苦澀地想,或者三娘根本不介意是誰帶走她,隻要那個人能幫她報仇。


    這個念頭縈繞在心裏,其實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賀蘭初袖和他說過,三娘看好他,無非是知道他的前程,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當然賀蘭初袖的話,他一向是不當真;二娘也這麽說,她說得更委婉一些;但是連李十一郎都說,如果三娘當真心許他,他實在找不出她會和蕭南糾纏這麽久的理由,更想不明白她為什麽會與蕭南成親;如果南平王尚在也就罷了……


    李十一郎也承認,要從長遠來看,三娘當然勝過羋氏,光姓氏就加分不少,但是眼下——南平王帶去洛陽的精兵已經盡數落入到元釗手裏,你不能不考慮天子的號召力。而留在雲朔七州的將領,山頭林立,各自打的什麽主意都未可知。


    二娘背後有整個羋家。羋家有錢,有糧,有馬,雖然並不能撐起長期軍需,但是解決燃眉之急還是可以的。如果一定要賣身,肯定賣給羋家更實惠,當然最好是兩個都娶了——這是李十一郎的原話。


    周城差點沒一巴掌打死他。


    不管怎麽說,三娘是他求來的。他記得中州寒夜裏那個少女的應諾,就如同他記得洛陽的陽光。


    草原上的風,太陽一下去就涼了。即便夏天也不例外。周城回到營地,天已經黑得透了。滿天都是星星,亮閃閃的,他站在帳外,不知道為什麽又起了躊躇之意:如果她堅持要回洛陽呢,如何才能打得下洛陽?


    “是周將軍嗎?”裏頭忽然傳來嘉敏的聲音。


    周城猶豫了一下,應道:“是我。”


    他沒有掀帳,也沒有走進去。他其實是有點害怕他無法拒絕她。怕什麽,他這樣給自己鼓勁,三娘又不是老虎。他一軍主帥,能怕了這麽個小姑娘?然而想歸想,身體還是很誠實地停在了門外。


    “……半夏去找將軍了。”嘉敏說。聽得出她站在距離他很近的地方,也許隻有一帳之隔。她沒有走出來,也許就和他沒有辦法走進去一樣,“將軍答應過的會幫我報仇,如今這句話可還算數?”


    又是報仇。周城脫口道:“如今三娘心裏除了報仇,就再沒有別的了嗎!”


    帳中沉默了片刻:“是啊,如今三娘心裏就隻剩下報仇,讓將軍失望了。”


    “三娘!”周城叫了一聲。他並不是不想報仇,隻是不認為這時候回洛陽是個好主意。


    “如果將軍不想幫我報仇,還請將軍放我走——”


    嘉敏這句話沒有說完,帳門“嘩”地被扯下,一瞬間出現在麵前周城怒氣衝衝的臉:“放你走,你要走到哪裏去,去找蕭南嗎,還是去找別的男人——是不是隻要能報仇,你根本不在意跟的是誰?”


    “是,我不在意。”嘉敏的聲音冷下去,“將軍既然能讓表姐為將軍領路,想是已經知道了。我再世為人,其實沒有太多奢望,我沒有救下父親,希望還來得及救下哥哥——我不想再白活一次。”


    周城隻覺得滿身的血都在往頭頂上衝,她隻想救下她父兄,那她自己呢,那他呢,她從前答應過的等他,那算什麽?那他們從前在一起過的那些日子——雖然他並沒有記憶——那又算什麽?


    她都不要了嗎?


    “將軍於我,大概是多有誤會,”嘉敏淡淡地道,“想是袖表姐也加深了將軍的誤會,從前,我是說我父兄死後、我死之前,是曾經得到過將軍收留,也隻是收留而已,並沒有像將軍想的那樣……”


    “我想的哪樣?”周城抓住手裏的帳布,覺得自己一張嘴,噴出來的全是火。


    “並沒有像將軍想的那樣……情深義重。”嘉敏也知道這四個字難於出口,然而說出來,心裏竟然鬆快不少,那就像是一直沒有落地的另外一隻靴子,終於落了下來,啪嗒,終於終於,不必再擔心了。


    周城簡直被她蠢哭:“在三娘看來,我有這麽好心?”


    “將軍當然沒有那麽好心,隻是在當時,將軍需要我凝聚我父親舊部,”嘉敏低聲說道,“那時候我父親已經整編了六鎮兵馬,那時候我當然比如今要有用得多——所以收留我,並不算是不劃算。”


    有些話,說出來總是殘忍——然而並不比真相更殘忍。


    “所以十年之後,我還是沒能收服你父親的舊部?”周城冷笑。


    “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嘉敏別開目光,不與他對視。


    “三娘不打算與我說清楚麽,”周城抓住嘉敏的手,“其實三娘自己心裏清楚,那十年裏,三娘心裏有我的對不對?”


    嘉敏搖頭道:“不過是求生而已,將軍想太多了。”


    她隻是求生,那他呢?


    “將軍也並沒有愛過我,”嘉敏道,“從前將軍所喜愛的,不過是一個投將軍所好而偽裝的三娘,並不是真的;就如同這一世,將軍所見到的,不過是一個因為多活一世,所以看起來也許稍微從容的三娘,這也並不是真的。”從父親死的那一刻開始,她之前的從容已經蕩然無存。


    前路茫茫,她再一次從雲端跌下來,變成一個平常人,她不再能夠預料每個人的將來——也許一開始就沒有過,隻是她曾經有那種錯覺,以為自己知道些什麽,或者能夠左右些什麽。都不過是錯覺。


    “周郎真心喜愛的……”嘉敏猶豫了片刻,“其實是羋娘子。”


    其實真相就是如此,其實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欺騙他,利用他,隻要他肯幫她報仇。然而他如今不肯,待時長日久,他總會發現這個真相,他其實、從來都沒有見過真實的她,而真實的她,其實並不討他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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