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識字。”周宜隔空虛虛按住她,“底下奴婢,少有識字的。”


    嘉言呆了一下反應過來。有那麽一個瞬間,她心裏湧出無窮無盡的恐懼。她幾乎想要低頭去看自己的手。握刀握弓的手。她不知道戾氣什麽時候生根發芽,然後迅速長成這樣枝繁葉茂的模樣。


    正光四年夏,白芷死的時候,她還和她阿姐鬧過一場。


    最初總是血,她沒趕得上。她還在城裏,在祖家外宅,祖家人拿那些話敷衍她,那時候她阿爺倒在血泊裏,她阿兄下落不明,阿姐被帶出洛陽,母親與弟弟倉皇逃亡,倉皇匿藏,她什麽都不知道。


    後來還是血,表姐的血,過路商人旅人的血,無辜的不無辜的,他們求活命,她也求活命,誰比誰高貴了。


    後來到了武川鎮,澹台如願收了她的弓和刀,她沒頭蒼蠅似的躥了好幾天,如願與她說:“你是王爺的女兒啊。”


    她是王爺的女兒,頂什麽用,她阿爺把她們姐妹當心肝兒,那頂什麽用,他死了,他們兄妹離散,她還能指著誰來替她拿刀拿槍?亂世裏男人要活命,女人也要活命,沒有誰比誰容易,沒有誰靠得起誰。


    來中州是她的主意,她娘點了頭,如願也無可奈何。結果看到的還是血。血肉像泥一樣,她阿姐趴在泥地裏,死屍堆裏。她阿姐從前是很喜歡宋王的,她記得。她初來洛陽時候還有些傻氣。


    宋王也願意娶她。


    嘉言戴了麵具,誰也看不到她臉上的神色。但是翦水雙眸裏煞氣漸漸散了。就算是這樣,她想,那也不關底下人的事。就是王府裏,識字的婢子也是不多的。再說,要不是她,她也看不到這個。


    “下去吧。”嘉言終於開口,十餘個麵無人色的奴婢方才踉踉蹌蹌出了門。


    周宜也不敢問那紙團上到底寫了什麽,想是要緊。隻說道:“段將軍說王郎還有殺手鐧,六娘子怎麽看?”


    嘉言這時候思路反而清晰了,不假思索說道:“如果阿城果然……無論是段將軍還是侯將軍,恐怕都鎮不住這些降軍。中州怕他們流竄為害,朝廷也怕,再來一次七州淪陷……”她原想說“可再沒有我阿爺來收拾了”,心中一梗,略了過去,“所以王八郎身邊,想必還有原六鎮將官。”


    她也隻能猜是出身六鎮,從前得葛榮重用,所以在降軍、降戶中甚有威望的人。


    這個推測是她與段韶商議的結果,這時候拋出來,周宜果然刮目相看,想道:南平王世子固然英雄了得,想不到他兩個女兒,也都頗有見識。


    嘉言又道:“洛陽垂涎周將軍的人馬,必然在軍中造勢,段將軍如今在排查,我阿姐的下落,就隻能拜托周二郎君了。”


    周宜微笑道:“我分內之事,六娘子不必客氣。”


    周宜退出去,嘉言這才重新展開紙團。


    紙上一些人名,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後來卻草草抹了幾個,又有墨滴落當中。如果是從前,嘉言會不懂,這時候輕易就懂了。雖然沒有標注,但是既然她阿姐寫下來,自然都是要緊人物。


    想是她阿姐出門的時候,也想過萬一不測……又覺得不能不測,所以方才匆忙抹了。


    “又要出去?”眼睜睜看著周宜進來,換了衣裳又要出門,崔七娘忍不住道,“郎君都多少天沒歸家了。”


    周宜“嗯”了一聲,也沒回頭看她,隻順口問:“你這幾日,有沒有回過崔家?”


    “不是郎君叫我少回去嘛,”崔七娘惱道,“從沒有見過郎君這樣的,連人家回娘家都管!”


    周宜道:“如今時局不好,外頭風聲鶴唳的——”


    “喲,幾時我娘家又成了外頭?從前在洛陽,郎君怎麽不說這話,反而有事沒事讓我去二叔家坐坐?”


    周宜沒好氣道:“待事情過了,你愛回娘家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郎君就可以在家裏為所欲為了?”崔七娘越發惱了,她不在家裏鎮著,指不定多少婢子爬上來。


    周宜見她嗔中帶俏,忍不住笑了,湊過去耳語道:“娘子什麽時候也許為夫我為所欲為一回,嗯?”


    七娘哪裏經得住他纏,頃刻**畢,懶洋洋在繡榻上,看周宜披了袍子,低頭束帶。遙想起初見時候,不過十四五歲,跟嬸嬸去法雲寺禮佛,回來路上壞了車,不得不等著家人求助,然後就出來這麽個少年。


    他那天大概穿的白衣,在暮色裏,就衝她笑。


    那天去的姐妹也不算少,婢子眾多,他就一眼看到她,衝她笑,就像是春天裏看到一樹桃花開的笑容。


    後來想,他原是慣於笑的。


    “周……將軍還是沒有消息嗎?”七娘突然問,周宜倒像是被驚了一下,含混道:“在找。”


    “要是找不到——”


    “這中州地界上,還有你郎君找不到的人?”周宜笑了一聲,出去了。


    “要是已經死了呢”,這句話到底沒有機會問出口。崔七娘看著周宜消失的地方,人已經走了,她目光裏的影像還沒有完全消散。她知道他不會聽她的,他選了一條險路,她不知道她會被帶向什麽地方。


    這世上的事,凡事成了當然是好的,如果不成呢?


    嘉敏睜開眼睛,她這時候想,應該是廂房裏檀香有問題,對方沒有用強……總是好的。


    影像在眼前慢慢成形。起初是模糊的,後來清晰起來,寒涼。屋子裏簡陋的布置,光從外頭透進來,這像是當地人砍了幾根木頭拚成的屋子,甚至沒有用上磚和瓦。屋裏的擺設也簡陋得她生平僅見。


    這是在山上,她想。


    這是雲夢山那夥人,或者是假扮成雲夢山那夥人。她記得雲夢山的手段,哪裏會用迷藥這麽溫柔,恐怕一早就刀斧落地了。


    她現在甚至沒有被綁上。嘉敏活動活動手腳,手腳也沒有被綁過的痕跡,也沒有受傷。


    她扶牆站起,目光透過疏密不一的木頭往外看,外頭紅的黃的葉子,一隻野兔猛地躥過去,沒有人。


    她仍然猶豫了一下。植被和溫度都說明這是在山上,深山野林裏,恐怕路都沒有,她出得了這個門,難道還走得下山?


    這當口,就聽得門“吱呀”一聲開了。嘉敏轉頭看去,進來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的粗布麻衣,發式梳得簡單,也沒有戴什麽釵環簪子。兩個人四隻眼睛一對,那丫頭道:“……你醒了?”


    聲音清脆爽利。


    嘉敏不說話,直直地看著她。那丫頭反而被她看得不自在了,幹幹咳了一聲:“你是不是要問我這是哪裏?”


    嘉敏還是不作聲。


    那丫頭有點心虛,心裏想道:這個小娘子長得也不凶,怎麽眼睛這麽厲,倒像是要把她五髒六腑全攪出來,看個明白似的。她也不敢走過去,隔著五六步說道:“這是雲夢山。”


    果然是雲夢山,嘉敏想,怎麽雲夢山上還有女人?當然有女人不奇怪,隻是這個丫頭還梳著小姑髻,是沒有出閣。


    或是賊人頭目的女兒?


    “你——你不要想跑,沒人領路,這雲夢山是走不出去的。”那丫頭又說。


    嘉敏仍然不說話。


    “你是啞巴嗎?”


    “是啞巴也不要緊,我——”


    “明芝!”有人闖了進來,先看了一眼那丫頭,鬆了口氣,說道,“跟我出來!”


    嘉敏聽出了這個聲音,是方覺曉。麵上不由動了一動。是雲夢山,是雲夢山上的那夥賊人,周城落在他們手裏,如今他們又把她擄上來,手法卻大不一樣了。之前是要滅口,如今、如今他們想做什麽?


    周城在其中,起了什麽作用?


    “哥!”那丫頭跺腳道,“我、我還沒和她說呢……”


    “出來!”方覺曉喝道。


    那丫頭卻不像他手下,戰戰兢兢地怕他。她揚起麵孔,盯住嘉敏道:“我不管你是不是啞巴,反正話我得跟你說。他說你是他的未婚妻,他和你有婚約,我就是讓人帶了你上來,告訴你一句,如今這婚約,不算數了!”


    嘉敏:……


    她得承認,周城這招桃花的本事,也是沒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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