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北王最近可以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他頻頻去探望地牢裏的那個人,告訴他誰誰誰讓謝家提親了,誰誰誰攔下了去上朝的謝祭酒口稱“小婿”,謝祭酒怎樣惱羞成怒,那人又如何汙言穢語,氣得謝禮告病。


    他人生得秀美,氣質溫潤,若非親眼目睹,誰也不會相信濟北王還有這樣殘忍粗俗的一麵。


    他也不會讓人看到他的這一麵,讓人看到,他們就不怕他了。所以帶進地牢裏的就隻有個又聾又啞,醜得沒人看第二眼的花匠。


    經了長史調教,花匠的腳步細碎得幾不可聞。地牢裏沒有光,濟北王自個兒眼瞎,也不容別人看到光。鄭林扶著陰冷的石壁跟著濟北王往前走,他比他走得快,在這裏,他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那個。


    有時候他也會疑惑,有時候人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此處,為什麽會到這一步。想當初初見昭詡,是正光四年臘月,南平王父子凱旋歸來,旌旗獵獵,天子出迎,將士鎧甲映著日光,那氣派!


    後來再見,已經是在宮裏。他緋衣豔色,哪個不多看幾眼。南平王世子卻是個方正人,目不斜視,全不像他妹子和娘子。想他當初躲債到瑤光寺,她們可沒細問他什麽,光看他的臉,就決定救了。


    這些細碎的事如今想來全是趣味,他想他是快要死了。


    他原本早就該死了,想殺他的人可真多啊這天下。可是不,他不會讓任何人得償所願,他要死,也要死在自己手裏。


    蘭陵公主和宋王成親那日,他和昭詡從宮裏出來,昭詡掛記他妹子,這麽高的火焰也一頭撞了進去。後來宋王府的人趕過來救火,他趁亂走了。他從前答應過蘭陵公主的事,到這時候算是踐諾。


    奇怪,他其實並不是什麽一諾千金的人物。月下花前,他許過的諾言多了,所謂海誓山盟,不知道為什麽,那些話偏偏就沒與念兒說過。陳詞濫調,總覺得她未必想聽,後來想起來,也不是不後悔。就算俗氣的,傻氣的,多少人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也許確實會不屑一顧,但那些都不是他。


    後來……想說也沒地兒說了。


    他拚命找從前的人,從前的事,想要她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痕跡消失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最後一個得她信任的人,竟然是與他鄭家全無關係的蘭陵公主。大約就是如此,他記得她的托付。


    那天他從宋王府出來,天黑得透透的,他覺得他該去見她了。雖然他臉上留了疤,不如從前好看,她興許會認不出來,但是不要緊,他成天纏著她,說他們從前沒說過的話,做他們從前沒來得及做的事,他們……重新開始。


    他雖然成過親,有過妻子,身邊也從來不乏女人,但是他像是從來沒有過像尋常人一樣,油米柴鹽的生活。


    從前是過不起,風月場上浪蕩兒,要什麽油米柴鹽;後來……後來就是笑話了。


    這些想頭,是洛陽城破之後,他和昭詡躲在宮裏養傷時候生出來的。他這時候往回想,從前和爺娘兄弟一起過活,也沒有南平王府這麽清淨。他娘是妾室,家裏兄弟多了,總會別苗頭。他打小貪玩,不上進,也沒什麽討人喜歡的長處,長得好有時候占來的不是便宜。後來他那些兄弟倒是沾了他不少光,如今不知道該倒了什麽血黴——他沒刻意去打聽,不過那都是很會見風使舵的貨,也犯不上他操心。


    南平王在戰場上大殺四方,很有凶名,對妻女卻像個尋常男子。南平王妃這麽個性子,竟有這等福氣。


    昭詡說也就娶了雲娘,家裏方才熱鬧些。天冷的時候,嘉言、嘉敏帶三郎過來,雲娘蒸了雪白的糕點,三郎饞著要吃,嘉言摟著三郎,自己吃一半,剩下一半喂了他養的狸貓,三郎被氣得大哭起來。


    “換我也哭。”鄭三記得自己當時樂不可支。


    昭詡嘿然笑了一聲:“我倒忘了,鄭郎是三郎——我看三郎你也不是個當官的料,待我阿爺回來,我問他討個好花好酒的閑職,讓你種種花,聽聽戲,逗逗鸚哥兒,娶個好娘子,這日子也就過得有滋味了。”


    他也看得出他日子沒滋味;娶個好娘子?他想娶的那個不能娶,他娶了的那個……他乜斜著眼睛看他:“二娘不好?”


    ——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嘉欣放火逼了三娘出府。


    昭詡當時搖頭說:“也不是不好,我和二娘見得不多,就隻聽雲娘說她心思細。似我這等粗人,娘子心細,剛好把日子過得細致些,三郎不妨找個心粗的,便是三郎惱了她,她也笑笑就過去了。”


    他想他說的其實不是心粗,而是心寬,沒什麽放在心上,人生於世,得過且過。那也不是不好,隻是以這樣的標準,豈不是念兒也不合適?“那還是不要了。”這句話到嘴邊,卻變成:“那二娘怎麽辦?”


    “三郎是沒有聽說過寡婦再嫁麽?”昭詡嗤之以鼻,“三郎心裏沒有她,何必勉強呢。”


    他也知道他心裏沒有她。鄭林忍不住覺得好笑,寡婦再嫁,他倒是為他長長久久打算起來,知道鄭三這個身份不能再用,橫豎他臉也毀了,有南平王府的庇護,改頭換麵,再從頭來過算不得什麽。


    隻是——


    他不知道他是沒有以後的人。


    那天晚上宋王府鬧得這麽熱鬧,燈火繁華,他獨自走開,影子煢煢。他是想要尋死,蘭陵公主和宋王大婚,是難得的好日子,他不想擾了他們的興,雖然蘭陵公主未必還記得他——她大約也會以為他早就死了。


    怕驚動人,沒敢騎馬,他信步走去,走得遠遠的,遠到他一時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洛陽城破之後,城中多了許多廢墟,無主的斷壁頹垣裏長出茂盛的草木,肥碩的兔子驚得跳起來,從他身邊躍過去。


    他環視四周,忽然想起來,這是桐花巷。


    鄭林踉蹌走在黑暗的地道裏,地道裏兩個人的腳步聲。


    隻有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他才能夠從容去想這些舊事,他沒有死成,純粹是個意外,意外到他難於啟齒——繩子斷了。他聽說上吊是痛苦最少的死亡,雖然會很難看。他不知道會有這樣的意外。


    然而到如今,他未嚐不慶幸這個意外。也許是念兒不想見他,雖然他報了仇,但是他答應蘭陵公主的事,還沒有做完。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南平王會死在洛陽城外——天底下能想到這個的人實在不多。


    他循著羽林衛這條線索找到了郭金……的家人。郭金已經死了,連他手下的羽林郎,都是被毒死的。倒是死得痛快,他的妻子痛哭流涕,說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就不忙著逼他為新君效力了。


    世界上沒有“早知道”這回事。


    他不想泄露自己的行蹤,所以也沒有容她活下去。他知道昭詡並沒有落在元明修手裏,不然他早就昭告天下了。


    他回煙花之地混過一陣子,一來混吃混喝,二來打探消息。要說消息,全天下也沒有比這裏更靈通的了。他沒了從前俊俏的模樣,自然不可能再得到姐兒們青睞,但是當初鄭三郎在這裏廝混的時候,如今平康坊最紅的姐兒還在給他提鞋呢。


    天底下的風雲變幻讓他始料不及,他並沒有怎麽想過自己在這傳奇中占了怎樣的位置,如今平康坊也沒有人再提從前的鄭三郎,從前和他好過的姐兒們有的從了良,有的做了鴇,有的人老色衰。


    最後得到昭詡的線索,落在一個洗衣婢的身上。


    濟北王府張媽的侄兒和洗衣婢約好了私奔,落在他手裏,他放了一把火,洗衣婢死了,張媽的侄兒被燒得麵目全非,啞了。


    然後他進了濟北王府。


    給昭詡送了半個月的飯菜得到機會,在他手心裏寫了一個“鄭”字。他摸到昭詡的骨頭,他就隻剩了骨頭,骨頭上蒙著一層皮。他看不見昭詡,昭詡也看不見他,昭詡伸手摸他的臉,摸了許久,一滴淚落在他手背上。


    奇怪,他哭什麽。


    堂堂南平王世子,半世英雄,也不怕人笑話。


    他當然知道他如今不好看。從前他聽人說醜人多作怪,忍不住駭笑,其實美人才真真作怪,美人在乎自己的皮囊,遠甚於醜人。不好看的人,索性鏡子少照,免得煩惱,然而美人如何舍得不照鏡子?


    不在乎容貌的其實隻有一種人,死人。


    他就當自己是死了,如今苟延殘喘,不過是有事情沒有完成。他怕他到了地下,念兒問他:“你在人間,可還有什麽因果未了?”


    他總不能說,有一個人說過會給他挑個好花好酒的閑職,讓他種種花,聽聽戲,逗逗鸚哥兒,娶個好娘子,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後來他身陷囹圄,他卻沒有救他,隻是因為——因為他著急來見她。


    念兒興許會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要娶誰?”


    “娶你。”他就這麽回答她。


    她總在那裏,他想,她總在那裏等他,既然已經等了那麽久了,那就再多等片刻罷,不會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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