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如浮萍。


    不僅因為戰亂家破人亡的素娘這麽想,被元釗帶走的蘭陵公主這麽想,自晉陽進京之後,這輩子再沒有離開過洛陽的李十二娘也這麽想。


    那個俊美的少年公子得意洋洋問她:“如今娘子肯依從我了嗎?”


    李十二娘低眉,潔白的額抵在獄欄上,像一株垂死的蘭花。


    她知道她沒有選擇。周五叛逃,大將軍念及同族沒有株連,但是周五一房是跑不掉的,闔家為奴,而作為他的妻子,按律當斬。


    周澈得了她,不過新鮮幾日也就撂開了手。這位周家大公子的後宅異常熱鬧,好在他斂財有術,對女人亦大方,吃穿用度得周全。橫豎她也不爭寵。她從前多少狐媚手段,到頭來也不過如此。


    她灰了心,想就此終年,但是命運並不就此放過她。過了五年,或者七年,日子糊塗,她也記不得太清楚了,影影綽綽記得蘭陵公主已經過世多年,隨後皇帝西奔,未幾,和他的堂弟當初一樣,死於鴆酒。


    故人一個一個死去,每死去一個,她過往的歲月就崩塌掉一部分。


    周澈死在這年八月,木樨開始香的時候,在他父親亡故之後兩年,在他即將篡位登基前夕。遇刺身亡。


    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都在意料之外。


    丞相府裏亂成一團,到處是哭泣的女人,嚎啕的小兒。周澈的正妻馮翊長公主長跪在棺木旁,肅然答禮。身邊是她的兒子,周澈唯一的嫡子,年僅三歲。燭光搖曳得厲害,李十二娘看不到她的表情。


    是慶幸還是哀痛。周澈的死,延緩了燕朝之亡,然而她和他青梅竹馬,感情一向是不錯的。


    她很小就嫁進周家,七歲或者八歲。自此被她的婆婆羋氏帶在身邊,言傳身教。她能在她的神色裏看到羋氏的剛硬,但她還是長了元家人的眉眼。李十二娘在這個瞬間想起昭詡,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們都說是馮翊長公主的兄長、當今聖上策劃了這場行刺,但是抓到的凶手來自南朝。凶手當場被擒殺,剁為肉醬,及時趕到的那個人是周家二公子周洋。於是也有人說,周洋才是嫌疑最大的一個。


    因為周澈死後,周家全部的權勢,就都落在了他的手裏。


    女人不關心這些。周洋就算為難他的嫂子侄兒,也不會為難到她這樣一個無寵無後的姬妾身上來。李十二娘有時候不得不慶幸自己膝下尤虛。如有了兒女,便有了牽掛,便須得為他們打算,為他們活著。


    要為周澈守節,撫育兒女的是他的妻子。作為主母,她有權處置他生前那些鶯鶯燕燕,受過寵的,費過心的,沒有受誥命的——所以人永遠不要以為名分沒有用,它在任何時候,都是一種保障。


    李十二娘沒有誥命。


    她打小見得多了,自己家裏,族裏,那些得過寵,礙過眼的姬妾在丈夫死後會有怎樣的遭遇,被逼了殉葬,被賣給過路的外鄉人,或者流落煙花之地。她知道是到了該自謀出路的時候。


    周洋的妻子姓李,是她堂兄十一郎的女兒。


    周家自發達之後,一直致力於與高門聯姻,連周澈的妾室裏都有姓王姓柳的。就和當初元家一樣。


    李明霞見了她,笑吟吟地說:“姑姑要再年少得幾歲,我可不敢讓郎君看見姑姑。”


    李十二娘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容有點僵。她也知道自己是過了以色侍人的時候。她是來求她,讓她進汝南王府,在羋氏身邊做個女官。她那時候已經知道周家必然會篡位,而周家篡位之後,羋氏就是太後。


    羋氏有六個兒子,除掉死去的周澈還有五個,無論誰做天子,她都是妥妥的太後。


    又到臨門一腳的時候。


    李十二娘不無唏噓地想,如果當初南平王膝下不止昭詡、昭詢,而是多幾個成年的兒子,也輪不到他周家來與她耀武揚威。


    她進了王府,後來進了宮。宮裏婢子極多,她雖然在羋氏身邊,倒不勞親手服侍。她小心行事,羋氏還算喜歡她。周洋忙於國事,不常來看他娘,常年盤踞在她膝下的,就隻有九公子周瀝和周澈的庶長子琅玕。


    兩小兒同歲,都生得漂亮,尤其九公子周瀝。


    宮裏絲竹不斷,琅玕便躲到偏殿裏去,他父親沒了,天下人都忙著賀他二叔登基,他也要上賀表。沒有人憐惜他喪父之痛。


    周瀝在園子裏找桑葚,他說:“阿琅愛吃這個。”


    這孩子性情陰鬱,但是喜歡誰,就對誰貼心貼肺地好。琅玕守父孝,聽不得絲竹,他就陪他下棋。他下棋不如琅玕,連著輸了好些局,終於惱了,抬手翻了棋盤。琅玕也不響,撿了棋盤重新擺好。


    “不下了。”


    “九叔在怕什麽?”琅玕心平氣和地問。


    周瀝不說話。


    “九叔不必擔心我。”琅玕又說,一粒一粒把棋子安上棋盤。玉石相擊的聲音,清脆,在偏殿裏回響。


    李十二娘聽出來了,他在複盤。


    “誰說我在擔心你了,”周瀝冷笑,又悶聲說,“他今年年底要出征柔然,你以為就你逃不過?我也要去的。”


    戰場上最好殺人。從前周五郎總忿忿與她說:“我四哥死得冤枉!”


    周洋登基稱帝,周澈被追封,他的兒子們都封了爵,場麵總是要做足的。幾百年前天下方亂,孫權得了兄長的基業,也追封了兄長長沙王,但是他的兒子,要麽養死,要麽養廢,沒有第三條路。


    不過,那與她什麽相幹?李十二娘搖頭走開去。這後宮裏她就隻有耳朵,沒有嘴。


    又過了十年。


    這回她記下了時間,是十年沒有錯,周洋死了。他喝了太多酒,打了很多仗,殺了很多人。有人恨死了他。他醉酒的時候總是說,要滅了長安,打過長江。然而並不能如願。天子也不是事事都能如願的。


    他臨死之前很猶豫,他說他的兒子周寅年幼懦弱,想要傳位與六弟周沅,但是最終沒有。他舍不得大位旁落。


    李明霞的兄長與顧命大臣謀劃將周沅、周瀝外調為刺史,就像他們那些庶出的兄弟一般,在外頭拱衛京師。


    新君年幼不能決斷,將事情說與母親聽。李明霞生得極是貌美,當初盛裝出席,連馮翊長公主也壓不住她的豔色,周澈因此惱恨,找過周洋的茬。她憑美貌被娶進周家,亦憑美貌坐穩後位,卻並非心有城府之人。新舊交替之際,最是慌張,她拉著她的袖子問:“姑姑你看……會不會有危險?”


    李十二娘握她的手說:“新君年幼,有國舅輔佐,幸甚。”


    轉身去見了羋氏。


    天下最有權勢的人是天子,天子之上是太後,不是太皇太後。


    這年十一月,常山王周沅與長廣王周瀝逼宮,周寅遜位為濟南王。李明霞氣得將玉璽擲於地,哭著罵她:“賤婢出賣我!”


    李十二娘笑吟吟地走近,攏住她額上的碎發,附耳低聲道:“如今明霞尚年少,已經被長廣王看見了……”


    李十二娘其實並不能確切想清楚,她是什麽時候開始認命。也許是落在周澈手裏的時候,也許是知道周五郎出賣她之後。反正她是已經認命了,她沒有能夠給家族添彩,家族也不能救她於水火。


    這件事沒什麽可怨的,當初周家父子的權勢,就是李家全搭進去,也救不了她。她不因此怨恨,但是她再度走投無路的時候,一個晚輩的羞辱,她忽然發現,她還是原來那個記仇的李十二娘。


    她記恨李明霞,記恨當初周澈,記恨整個周家,她就想看看,他們還會有怎樣的結局。


    長廣王答應送她去瑤光寺。當初的九公子已經長成秀美的青年。這十年,在他兄長的猜忌與折磨下,日子還不如她好過。


    亂世銅爐,王侯將相,高門世族,都不過如此。


    往後,李十二娘淡淡地想,她手中有金,名下有地,身邊有婢子服侍,上頭有瑤光寺庇護,遠離是非,還可以把剩下的日子過完。


    馬車轆轆地往西走,她盤算她僅有的,她不知道一支長箭正破空而來,三息之後,釘在了她的喉間。


    鮮血綻開,像一朵花。


    人都說臨死,會回到自己這一生中最歡喜的時候,那大約是她將托盤微微傾轉,她看到那個少年的笑容。


    是南平王世子麽?李十二娘詫異地想,她見過南平王世子,卻並沒有這樣的戀慕。


    她驚得醒過來。


    “十二娘,”元明修奇道,“怎麽哭了?”前兒嘉欣連累他被元謝氏坑了一把之後,漸漸就被冷落了,他這些日子很寵愛她。


    “做了一個夢……”李十二娘說,她摸到眼角的眼淚,奇怪,她怎麽哭了。


    “夢見誰了,哭得這麽傷心?”元明修輕佻地問。


    “夢見……”李十二娘努力想了一會兒,她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光怪陸離,但是她什麽都想不起來。


    她瞟了元明修一眼,卻笑道,“夢見我十一兄了。”


    “你那個……駙馬沒當成,惹來一身騷的堂兄?”元明修哈哈笑了一聲。


    “陛下!”李十二娘嗔道,“人家正傷心呢。也是合該我家倒黴,高攀不上你們元家的公主——”


    “高攀不上公主有什麽關係,”元明修湊近來,狎戲道,“攀得上天子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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