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送水上來服侍周城淨手淨麵。


    周城與嘉敏說:“……可惜了沒能追上南陽王和偽帝。”


    嘉敏道:“再過去就是黃河,有袖表姐在,恐怕陸將軍所部候命已久。就算將軍不辭勞苦追過去,怕也隻能望河興歎。”


    周城一想也是,他原不是那等反複嗟歎的人,便作罷,隻笑道:“我當時走得急,天黑,戰局又亂,還擔心沒人能抽出身來進城——不想三娘倒有此急智。”


    嘉敏不敢居功:“那是方將軍的功勞。”


    “三娘不可謙虛過甚,”周城搖頭,“方覺曉固然有建策之功,三娘的決斷之功難道就不是功勞了,且不說進城之後,救火、救人,諸般安排妥當。我今兒回來,聽見城裏人都說公主是活菩薩。”


    嘉敏哪裏敢當這個,卻道:“老百姓沒有什麽見識,你一時給他們好處,他們便當你是救命菩薩,來日有犯到他們利益,他們又都咒你下地獄了。”人心如此,原不分貴賤。富貴人家未見得大方,但是窮苦,再退步就死攸關,可周旋的餘地更小。嘉敏前世見識過,如今便不在意這些。


    說到底,司州這場戰事,未嚐不因她而起。她雖然不因此自責,但是要受這一句“活菩薩”,她也做不到。


    周城默然。


    嘉敏留在司州,除了督促諸將打掃戰場,整編降軍,就是等周城。周城既歸,又耽擱了五六日處理細務,元明修走得急,帶走的基本就是他麾下將領,司州地方官幾乎都丟下來,剛好拿了來使。再緊趕慢趕,總算在除夕前天趕到洛陽,離城還有近二十裏,便有羽林衛迎上來,說是天子所遣。


    擺出來公主儀仗,鮮衣怒馬,赫赫揚揚。不斷有人駐足,問過者誰,識者便笑道:“……是蘭陵公主啊。”


    近兩年來,“蘭陵公主”四個字不斷出現在朝廷奏報上,也不斷出現在街頭巷尾,說書人的嘴裏。大多數人已經不記得她年少時候的荒唐事,倒是知道南平王身死,蘭陵公主棄夫北上,為父報仇。


    沒有人願意打仗,但是血親複仇,是民間官方都津津樂道,極力宣揚。


    周城隔著窗,喜孜孜與嘉敏說道:“……好多人,都是來看三娘的。”


    嘉敏從縫隙裏往外掃了一眼,心想這算什麽,當初她被迫離開洛陽,圍觀的人比今日隻多不少。因懶懶笑道:“我在洛陽可沒什麽好名聲,周郎這會兒要反悔,還來得及。”


    周城失笑:“如何來得及。”


    車行慢,走了近一個時辰才到皇城,換了輦,進昭陽殿。


    算來得到昭詡的消息已經有近半個月,起初驚喜,後來都成了患得患失,到這會兒一步一步近了,竟整個人都怯起來。關暮說昭詡被關在地牢裏吃了很多苦頭,近兩年了,不知道如今是什麽樣子。


    她記憶裏的昭詡,還是她和蕭南成親那裏,在火光裏茫然喊她的那個人,那時候昭詡已經在宮裏東躲西藏了好幾個月,因常日不見天光,膚色蒼白,精神也不甚好,何況後來地牢裏深受折磨。


    她心裏害怕,但是已經到了門口,總不能、也不忍掉頭離去,愣愣地站在那裏,聽宮人通稟,麵色有些發白。


    旁人亦不敢催,周城從底下握了握她的手。


    頃刻,便遠遠瞧見有人出來,左右都矮下去,嘉敏眼睜睜看著那人在視線裏越來越清晰,忽然又模糊了,模糊得有些晃,晃得不像是真的。嗓子被堵住了,她說不出話來,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喊了一聲:“三娘。”


    她覺得眼睛裏那些東西嘩的都出來了。


    那人伸手抱住她,亦說不出話。之前他計算她的行程,被嘉言笑話:“說出去都沒人信,阿兄從前也會廟算。”——選將,量敵,度地,料卒,遠近,險易,都是做將領的基本功,然而做人兄長的,會怕路上風雪,阻隔了行程,也怕駑馬不堪用,推遲了行程,還怕任何可能的意外,讓期盼落空。


    就像當初他們盼著父親歸來。


    喪父之痛,重逢之喜,這時候齊齊湧上心頭,兄妹倆抱頭痛哭,左右宮人亦哭聲一片。


    到底昭詡如今身份不同,過了片刻便收住眼淚,扶嘉敏落座。


    兄妹倆互相問了些近況,謝雲然見嘉敏眼圈還紅著,麵上淚痕儼然,便與她說道:“三娘隨我過來禮妝。”


    嘉敏應聲起身,走幾步,猛地想起,回頭說道:“阿兄不要哄他喝酒。”凡人守孝,以三年為期,唯天子守孝,以日代月,到如今孝期已滿,葷酒不忌;北朝有鬧姑爺的舊俗,雖然照理是三朝回門時候鬧,但是昭詡不會這麽輕易放過——以他的身份,要壓一頭也是輕而易舉,周城不敢說個不字。


    偏他又起過誓,酒不過三。


    昭詡酸溜溜地道:“三娘恁的多話!”回頭一瞧,對麵那人已經笑得見牙不見眼,登時氣惱道:“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嘉敏跟謝雲然進了偏殿,謝雲然召人過來服侍嘉敏禮妝。她們姑嫂也是許久未見,自嘉敏被嘉欣騙出王府之後。


    謝雲然唏噓道:“三娘長大了。”


    她們之間,原也不須說什麽客套話,這兩年艱難,彼此都還活著,還能重逢,便已經是最大的慰藉。嘉敏由婢子敷臉,她方才哭得厲害,臉有些發腫。忽地想起來問:“嫂子找到二姐姐了嗎?”


    “汝陽縣公把她帶走了。”謝雲然道,“滿宮裏……就帶了她一個。”


    嘉敏:……


    元明修狠得下心來推李十二娘去死,卻帶了嘉欣走,這特麽是真愛啊。


    謝雲然卻又搖頭道:“宮人說並不受寵。”話音裏微微有點不自在,以嘉欣的身份,提“受寵”與否實在尷尬。


    “那必是有別的緣故了。”嘉敏道。


    “五娘和袁氏……”謝雲然躊躇了一下,“五娘如今還軟禁著,袁氏鬧著要改嫁。”


    嘉敏:……


    “三娘能……”謝雲然停了停,吸了口氣,“能回來,真是、真是……我真覺得歡喜。”


    “我也是。”嘉敏道,“能再看到阿兄阿嫂……”她不算白活了這一世,當然這話她並沒有說出口。


    謝雲然撫她的發,彼此心裏都是歡欣無盡。


    謝雲然斷斷續續地說:“……那時候我被困在府裏,即將臨盆,四月把我瞞得死死的,丁點話都傳不進來,後來才知道你和宋王——”話到這裏,展眼一望,見嘉敏還梳的小姑髻,不由驚道:“你和宋王……”


    嘉敏道:“吳主娶了蘇娘子。”


    謝雲然默然。


    她這兩年的消息不如嘉敏靈通,竟不知道蕭南已經登基稱帝,另娶佳人。她當然還記得正光四年末鬧得沸沸揚揚的平妻事件,不想兜兜轉轉,落了這麽個結果。不由歉疚道:“要不是你阿兄被人囚禁……”


    “那也是我阿爺。”嘉敏打斷她道,報仇不止是昭詡的責任。


    謝雲然也知道這個道理,便改口道:“我起初還以為周將軍乘人之危,然而今日見了、今日見了……方才放下心來。”她見過蕭南,沒見過周城,雖然是三娘年少荒唐,就怕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很難相信一個邊鎮軍漢能有宋王這樣的容貌豐采。因一直都想著三娘是為了報仇委屈自己。到今兒見了人,當時心就放下一半,到後來聽嘉敏叮囑昭詡的話,更是整顆心都放下了。


    嘉敏麵上一紅,幸而有手巾敷著,看不出來。


    “阿言也說,周將軍待三娘甚好。”但是男女情事,隻是“待她好”,其實是不夠的,總須得她樂意他“待她好”。


    嘉敏“嗯”了一聲,問:“阿言哪裏去了?”


    “下了雪,阿言帶玉郎去園子裏耍了。”謝雲然道,又笑道,“前兒阿言回來,也哭了一場,還戴著那個古裏古怪的麵具,把你阿兄唬得不輕,還以為、還以為——”


    他們都知道嘉言上戰場打仗,隻當是出了什麽意外毀了容貌,女兒家的容貌何其要緊,昭詡又是心疼又是自責,當時就血氣翻湧,硬生生咽了回去,“到麵具摘下來,又把隨行的諸位將軍嚇得懵住了。”


    嘉敏想了一下,那樣醜怪的麵具下,竟然是明豔少女,對於視覺和心理上的衝擊,不可謂不大,要知道她諸位同袍,連周宜在內,都沒有見過她的臉——雖然是聽說過南平王府的六娘子是個美人——不知道多少人懊悔沒能趁著近水樓台獻一獻殷勤。


    嘉敏一時失笑:“嫂子倒是放心把玉郎教給她,少不得教出個將軍來。”


    謝雲然麵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有件事……”


    “嗯?”嘉敏轉眸看她,隔著紗。


    “玉郎她……”昭詡“被”登基得倉促,當時兩地相隔,既沒有冊立皇後,也沒有冊立儲君,謝雲然實在覺得慶幸,“玉郎她是個小娘子……”


    嘉敏:……


    看來女扮男裝,也是她家的傳統了。


    忽大叫一聲“不好!”,謝雲然忙著問:“怎麽了?”


    “要是個小皇子,給阿言帶著當是無妨,但是小公主……”嘉敏想起昭詢,如果昭詢有記憶的話,必然能記起當初被她二姐支配的恐懼來。


    周城被昭詡看得心裏直發毛,趕忙道:“陛下……”


    “說吧,”昭詡冷颼颼地道,“當初在中州,你不肯做我的親兵,是不是那時候開始,就在打三娘的主意了?”


    想起被蒙在鼓裏的這些年,昭詡森森覺得,眼前這小子,就是個狐狸披了張人皮。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生之誰的皇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月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月六並收藏重生之誰的皇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