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君。


    嘉敏和周城都心知肚明,但是一直沒有說出口的症結所在,謝雲然是知道的。嘉敏和她說得簡單,無非是周城幼時訂親,他自個兒並不知道,如今未婚妻找上門來,婚書又被別有用心的人搶了去。


    昭詡問的是:“他不知道,他爹媽也不知道?”


    嘉敏道:“他生母早逝,他爹素不管他。他阿姐是上門問過的,韓家不認。”


    昭詡於是冷笑:“這個話,也就騙騙三娘了。”


    他惱怒的其實不是這個。如果隻是訂過親,私下裏退掉也就罷了,偏弄丟了婚書,他那個未婚妻流落市井之間,婚書怎麽就落到徐陵手裏?如此擺到他案頭,已經是朝野盡知,連隔江吳國都知道了。


    他知道周城是遭了暗算,但是天家顏麵何在?就算澄清了是當初韓家不認這門親——他妹子都是收破爛的麽?阿言撿了個崔家不要的澹台如願,三娘就能給他再撿一個韓家不要的周城?


    還叫三娘來給他賠笑——他自己怎麽不來!


    徐陵下筆如刀,刀刀見血。


    嘉敏見兄長氣得狠了,亦不敢再多嘴,隻垂了頭,聽候發落。


    昭詡看著妹子,心裏也是又酸又澀,要說她識人不明,蕭南什麽人物,李十一郎什麽人物,周城又什麽人物,都是人中龍鳳,偏生一個都落不到好。周城要隻是無禮,他也能看在她的份上容了他。


    到這紙婚書一出,他倒是想容,他這個傻妹子臉往哪兒擱?


    他先前並沒有當真把蕭南的建議放在心上,如今人家呈書,將三娘許給他的不是那個天殺的元明修,是父親的意思;三娘當初離開他,也並非他的過錯,三娘當時走得急,亦沒有拿到退婚書。


    如果他能答應立三娘為後,這件事並非沒有商量的餘地。金陵雖遠,也好過三娘留在洛陽受人非議。


    這個念頭閃過去,很快被他自己否決了。不可能,周城不會放手,他不放手,這事情就不可能:他手裏的人馬,仍不足以震懾他——當然那並不是說周城會謀逆。這隻是一個事實。一念及此,心裏一動,他知道這件事不可能,蕭南難道不知道?卻反複拿三娘作文章,他的目的根本就不在三娘,就好像三娘的目的不在於皇後之位一樣。他根本就在挑撥他和周城。


    昭詡深吸了一口氣,唯有如此,方才能解釋最近接二連三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次都能踩在挑起人怒火的點上。


    蕭南這個人……當然一國之君,兩國交通,怎麽會感情用事。


    嘉敏等了許久也沒聽到兄長訓話,忍不住掀起眼皮偷偷瞧了一眼,怯怯道:“哥哥……”


    “三娘有沒有想過李尚書——”


    “哥哥!”嘉敏氣急敗壞道,“李郎君有妻子了!”


    “或者……”昭詡腦子裏排出七八個名字,沒出口,就聽得他妹子打斷他,“哥哥不用想了!”


    “就……非他不可嗎?”昭詡歎了口氣。當初對蕭南和李十一郎,他妹子可沒有這麽維護過。


    嘉敏嗔道:“哥哥當初難道不是非謝姐姐不可嗎!”


    謝雲然:……


    他們兄妹吵架,能讓她好好裝個死嗎!


    “參他的折子我都壓住了,你回去,讓他盡快給他表妹找個人家,嫁了,堵上那些人的嘴,”昭詡吩咐道,“還有,讓他自個兒來見我,男子漢大丈夫,敢做就要敢當,躲在女人身後成什麽事!”


    嘉敏心道我來你都要氣一場,他來這事情還能善了,哪裏能做這等賠本生意呢。


    嘴上隻乖巧應了。


    昭詡看得出她言不由衷,不由又氣惱道:“你和他說,再出這樣的事,我就當真送你南下了!”


    嘉敏嬉笑道:“我知道哥哥舍不得。”


    “滾!”


    嘉敏待要出門,猛地又記起來:“哥哥,阿言到底去了哪裏?”——這次出去得這麽久,莫非是兄長派遣?


    昭詡卻轉頭看謝雲然,他也想起來,是有許多天沒有見到嘉言了。謝雲然道:“她前兒和母親拌了幾句嘴就出去了,她身邊有人。”嘉言出行,身邊總有一二十護衛,等閑不須她操心。


    嘉敏道:“哥哥還是使人過去問問罷——就算是……明月出閣她也該回來的。”她沒說去哪裏問,不過昭詡自然知道。


    嘉敏回府,周城已經走了。許佳人道:“……說是有事。”嘉敏也不在意,橫豎她擺平了她哥就成。


    許佳人卻又說道:“大將軍原該陪公主一道進宮。”


    嘉敏道:“他去做什麽,沒得招陛下惱。”


    許佳人不說話,她是為公主打抱不平。公主對大將軍不可謂不好,大將軍卻折騰出這麽些事來,他既然求娶公主,原就該早去了那麽些首尾。如今宮裏因此震怒,他不能為公主遮風擋雨也就罷了,一塊兒承擔都做不到,未免教人心涼。


    甘草聽出來了,略為得意道:“佳人姐姐是不知道,陛下從前就最疼我們姑娘,大將軍進宮,少不得吃罪,咱們姑娘進趟宮,什麽事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嘉敏道:“多嘴!”


    忽又有人從外頭進來稟報道:“常山君求見公主。”


    嘉敏:……


    周家人一向不來公主府相擾,尉周氏突然過來,也不知道為了什麽事,嘉敏不好不見,便讓人領了進來。


    尉周氏進了長公主府,隻覺得眼睛不夠用。


    大將軍府在她看來已經是頂好了,但是長公主府竟比大將軍府還要豪奢十倍,牆上掛的,案上擺的,腳下鋪的,都是她見所未見,不由咂舌想道,怪不得阿城回京,家也不顧,先往這邊來。


    嘉敏不知道她會生出這等念頭,隻讓人擺了坐具請她坐下。


    尉周氏從前也就見過她兩次,進京之後再沒有見過。印象裏總是個模模糊糊,香氣襲人的美人。不敢多看。這次來實在不得已:羋氏帶韓舒回來,韓舒與她哭,說她闖禍了,闖大禍了!


    她低聲下氣與嘉敏說道:“……我也知道公主著惱,所以帶了她來給公主賠罪。”


    嘉敏:……


    嘉敏道:“常山君言重了,這等意外,也不是韓娘子所能預料——她沒有什麽對不住我的,常山君帶她回去罷。”


    尉周氏想不到蘭陵公主全不計較,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又說道:“要不……讓她進來給公主磕個頭?”


    尉周氏年歲與溫姨娘相仿,卻久經風霜,相貌比溫姨娘要老上許多。周城從前就與嘉敏說過他阿姐辛勞,在邊鎮上也是個能幹利索的婦人,隻是不習慣洛陽風氣。因嘉敏並不計較她畏縮,見她執意如此,也就笑道:“常山君不必如此客氣,韓娘子來都來了,就請她進來吧。”


    她看了許佳人一眼,許佳人出去帶了韓舒進來。韓舒進門,“撲通”就跪下了:“公主饒命——”


    嘉敏:……


    許佳人喝道:“韓娘子慎言!我家公主幾時說要你性命了!”


    尉周氏亦道:“阿舒起來回話——公主說不怪你。”


    韓舒給嘉敏磕了幾個頭,方才哭道:“我、我並非有意——”


    嘉敏實在不想再聽這些破事,打斷她道:“……我知道了,不過些須小事,韓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叫甘草打水給她淨麵,胡亂敷衍了幾句,便把人打發了出去。


    她這天累了整日,晚飯也沒有用,直接就歇下了。


    明月看著封隴進來,心裏便有些害怕。雖然宮裏太妃也教過她會發生什麽。但是畫歸畫,畫上那些白生生的小人兒可不會有這麽強大的氣息,一靠近,就讓人麵上發熱,心口也跳得厲害。


    “二十五娘是在害怕?”他笑著問。


    明月“嗯”了一聲,手裏絞著巾子。


    “我也怕。”


    “什麽?”


    “二十五年那天問我,怕不怕你去長安,”封隴低聲道,“我說謊了。”


    他的唇落了下去,在她眉眼之間,他知道他有多麽幸運,隻差一點點,他們這輩子都不會相遇,不會相知,不會相愛。


    隻差一點點。


    他抱緊了她,她還不知道,南陽王在長安登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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