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姓李。”李十一郎道。


    鄭笑薇“哦”了一聲:“原來是尚書郎。”


    她敏銳如此,李十一郎倒不意外。世家女當有這等見識。隻是鄭家不是小門小戶,他既不打算續弦,也就不便與他家女兒有瓜葛。他背對著她隻管看書,既無畏縮之態,也沒有轉身的意思。


    鄭笑薇反而來了興致:“尚書郎這是……不敢見我?”


    李十一郎:……


    她繞到他麵前來。李十一郎眼前一亮:那女郎穿的大紅裙子,紫袖銀帔,大塊大塊亮的色調,像打翻了調色盤,偏有個雪白的底子,眉目烏黑,就像書畫上的印章,生生把這雜亂給定住了。


    不同於蘭陵公主姐妹:蘭陵、晉陽都失之於纖細,這位鄭娘子是難得的弱骨豐肌。


    李十一郎愕然。


    鄭笑薇起初並不覺得怎樣,她自小生得美,被她驚到目瞪口呆的為數不少,這兩年更添了豐姿——當然能驚到這位尚書郎,還是件可堪誇耀的事。但是隻過了片刻,她就覺察出不對:“尚書郎見過我?”


    李十一郎微微一笑,並沒有說話。這回換了鄭笑薇心裏不自在。論理,她這等大家閨秀,被外男看見的機會不會太多,通常情況下他會知道她是誰——至少也知道她是誰家的女兒。


    但是不通常的情況下——


    鄭笑薇走到書櫃盡頭,搬開幾卷書,不知道觸發了哪裏機關,開了一個小櫥,鄭笑薇從櫥櫃裏搬出小壇子酒,又取了玲瓏秀致幾隻木杯,在堆滿書卷的書案上擺好了,抬頭問:“尚書郎要不要喝點酒?”


    李十一郎但笑:“娘子自飲便可。”


    鄭笑薇便不理會他,果然給自己斟了三杯酒,先飲了半口,方才笑道:“尚書郎是怕被我灌醉嗎?”


    李十一郎幹咳了一聲。換別個女子說這句話,或者是刮辣爽脆,或者是風情萬種,卻失之輕浮,但是這位鄭娘子眼睛裏多帶了半分天真,便教人怪她不得。


    鄭笑薇覷見他這般神色,心裏就有了底,笑吟吟道:“尚書郎是不想娶我家姐妹,對不對?”


    李十一郎道:“內子過世之後,李某實無再娶之意。”


    他心裏對於竹苓其實沒有多少愛意,當時倉促,又過得久了,他連她的眉目也都漸漸記不得。夜深人靜的時候,未嚐沒有過猶疑。但他總記得蘭陵當時說的話:你這是推她去死!她為了他送了命,他親手推下去的,她總該得到點什麽,獨一無二的東西。他能給的也不過這些。


    人起誓的時候往往出自真心,但是沒有人知道其中的代價,以及時間會消磨些什麽。有時候人需要誠實——不對別人,至少對自己。


    鄭笑薇聞言,舉杯傾灑於地:“敬尚書夫人!”


    李十一郎再笑了一笑,微微欠身,以示謝意。卻聽鄭笑薇又說道:“李尚書不想娶,也有的是法子。”


    李十一郎算是聽明白了,這位鄭娘子拐著彎兒與他說這些,是懇求他不要把看見她的事情說出去。他待要不應,又怕她心裏存著事兒,好端端的犯不上結這個仇,因又笑道:“請鄭娘子賜教。”


    鄭笑薇這才取了第三杯,一飲而盡。


    李十一郎辭別鄭家父子。從鄭府出來,心裏頭頗有些好笑。他也想不到鄭笑薇能給他出這麽個歪點子。他是這年四月初的時候撞見過她,當時下雨,像是下了好一陣子,他從趙縣回來——


    這個念頭讓他心裏一動:這麽說,那是清明?


    李十一郎認真回憶了片刻,那是清明沒有錯。那天他歸來,在路邊看到一個美少年,不過十七八歲,眉目頗有可觀者,卻不知怎的,被人剝了外袍,棄在路邊。那時節天氣尚涼,凍得瑟瑟發抖。


    李十一郎看了也就過了,是九娘叫了停,央他遣人過問。自家裏出事之後,九娘頗有點見不得人落難的架勢。李十一郎很不以為然,卻還是叫了人去。那人卻是外地進京謀官的士人,一時沒有著落,寄居在客棧裏。


    “……三月三日上巳,我和友人出城踏青……”上巳節在東山腳下能碰到點豔遇不算什麽,不過這位少年描繪起來,雖然狼狽得像隻落湯雞,抖一抖毛都滴水,卻還一臉神往,兩個眼睛閃閃發光:“……那就是個仙境,其間奇花異草,美味珍饈,都非人間所有,連服侍的婢子都美若天仙……”


    李十一郎:……


    他沒耐心聽他長篇大論那仙境的亭台樓閣與仙境主人的美貌,以他的見識,也不會信這個——雖然他和段榮那個老神棍關係不錯。他估計就是哪個貴人家的婦人瞧見這少年生得標致,拐了去小住,誰想這個土包子當成了仙境,索性將錯就錯——也好掩人耳目。隻問:“那花郎如何落到這個地步?”——那少年姓花,單名一個閱字,寒門出身,家中財貨不少,卻始終未能登大雅之堂。


    那少年掩麵泣道:“……是我唐突了仙子!”


    李十一郎:……


    他將花閱帶回府邸。


    李十一郎見這人見識雖短,字卻寫得不錯,索性留用了作書記,素日跟在身邊做些謄抄、書寫之類的工作,有日順路送九娘去瑤光寺禮佛,有車過去,掀起一角兒簾,露出半張美人麵,花閱忽叫道:“仙子!”


    他拚命朝著那車跑過去,但是那車還是漸行漸遠,漸漸就看不見了。


    花閱癱坐在地上,麵色蒼白,喘息不休。


    李十一郎沒有派人追上去問是誰家車馬——不過是婦人找點樂子,何必戳穿呢。他又不是登徒子。


    那一麵卻久久不能忘,誰想今兒得了謎底。不知道為什麽,又一個人笑了許久,想起來就笑。這位鄭娘子淘氣得很,想她如何裝腔作勢,解釋園中花木、衣物,哄不解風情的小子說她是仙子——


    卻不知道後來為什麽又惱了他。


    李十一郎特意喚了花閱過來,細問:“……你說你唐突了仙子,到底怎麽個唐突法?”


    那小子在李家門下行走兩月,別的不說,見識還是有所長進,當時羞愧道:“……讓郎君看笑話了。”


    李十一郎道:“你才進京中,不曉京中事,不足為奇——到底是怎麽惱了她?”


    花閱卻搖頭道:“我當時以為是,後來細想,該不是我的緣故。”他像是不敢有怨恨,眉目裏始終有一絲難過。


    那就是鄭笑薇厭了這小子?李十一郎心裏想,便是厭了,也不至於隨手拋在路邊,還剝了外袍,僅剩中衣。雖然運氣好碰上他們,卻還是少不得大病一場——能撿回條命也是運氣。


    他多問了幾句,那小子不敢有瞞,問無不答,半晌,仍不得要領。這位鄭娘子看上去並不像是喜怒無常的人物,沒有個前兒還捧在手心裏當寶貝,轉眼就翻臉不認人還要一腳踩死的道理。


    李十一郎一時想不明白,又有客上門,便打發了花閱出去。花閱那日穿的青色袍子,轉身的時候,陽光從外頭照進來,拉得影子頎長,有那麽一個瞬間,李十一郎覺得自己見過這個人。


    欽天監查過吉日,給嘉言定了婚期——因澹台如願不能在京裏太久,到秋後草枯馬肥,柔然少不得越過長城進來打草穀,無論如何,澹台如願都要趕回去坐鎮,所以婚期亦不是太遠,就定在六月。


    嘉敏頻頻進宮,幫忙準備嫁妝。


    昭詡就隻有這兩個妹子,嘉敏是從元明修的宮裏出閣,那陣子兵荒馬亂,也沒人多給備點什麽,後來再嫁周城,規格倒是上去了,但是再嫁的禮儀與初嫁又不一樣。因此嘉言的婚事備得格外隆重和精細。


    各處都在加班加點,或縫製嫁衣,或打製用具,或遴選婢仆。


    到五月初,嘉敏無論如何都要與謝雲然告假回家,謝雲然心裏盤算了片刻,笑道:“三娘是要回去賀駙馬誕辰?”


    嘉敏“嗯”了一聲。


    ——她和周城重逢三年有餘,第一年逢她喪父不久;第二年打司州;去年打夏州,也就今年趕上了歇在洛陽,她要在宮裏不回,未免說不過去。嘉言的嫁妝有太後盯著,她也不是時刻走不開。


    謝雲然問:“打算辦宴?”


    嘉敏含混道:“興許會……恐怕會有同僚、同鄉上門致賀。”


    謝雲然又問:“那是打算在你府上,還是他府上?”


    嘉敏想了片刻,隻能搖頭:“我不知道。”


    如果她說要在長公主府辦,周城想來也不會駁她,但是周城誕辰,來的都是男客,就需要有男子出麵應酬——總不好叫受賀的人跑來跑去,雖然她府中有長史,終究不甚方便;再者,畢竟周父、周母、尉周氏都在大將軍府。


    謝雲然動了動唇,最終卻沒有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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