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初袖也不覺得自己該落到這個地步,但是既然已經發生了,無非死裏求生。她總在死裏求生。


    陸夫人顧氏。之前賀蘭初袖就沒怎麽見過她,她一直安安靜靜地呆在後宅裏,生兒育女,時人以“賢惠”與“本分”稱之。然而賀蘭初袖何等人,一聽這話便知道是嘲諷她“不賢惠”、“不本分”。


    她不在乎這個。名聲這種東西,就是一層皮。需要的話她也能披起來。她從前就披過,後來從鹹陽王輾轉落到周城手裏,生死幾回,才扯了個幹淨。在那等不按理出牌的人手裏,披張皮不如不披——何必為難自己呢。


    她想起初陸揚肯救她,是因為他們曾經有過一麵之緣,那些若有還無的情愫,也是他素有的憐小惜弱——大多數男子都如此。而後來,她慢慢露出鋒芒的一麵,他仍然愛著她。他愛那個真實的她。


    人並不總能露出真實的一麵。從前她以為能接受的就隻有蕭南。元明欽到死都以為她賢惠大方,蕭南卻一早看穿她工於心計,不擇手段,知道在她心裏任何人都有價格;而陸揚總說她聰慧。


    也許是聰慧,也許是底線比較低。


    陸揚自己並不能察覺,他短暫的一生裏,大多數時候都囿於道德與人情。他受限製的地方,正是她遊刃有餘的地方——所以他愛她。那像愛他的戰友、他的同盟,而不僅僅是愛一個美人。


    賀蘭初袖一向是喜歡強者,喜歡有野心的人,而歆慕榮華。不然她當初不會放棄陸揚而選鹹陽王。她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對他生出憐惜,憐惜他愛她。這點憐惜讓她忘記設防,讓她不計較名分,讓她不能離開他——然後他死了。


    他死得倉促,便不倉促,也未必能周全地為她設計一條後路。


    而名分成為她的致命傷。


    賀蘭初袖封鎖陸揚的死訊,隻為自己爭得了一天半的先機。她在這段時間裏召了陸揚的親信過來,擺在他們麵前三條路:投奔慕容泰,倒向元明炬,以及,為陸揚報仇。她冷靜指出每條路的利與弊,然後告訴他們:她隻是一介女流,並無治兵、治國之能,隻求他們看在陸揚的份上,放她一條生路。


    這七人當中,有三人當晚死於暗殺,他們的副手迅速上位,取代了他們的位置。


    這一招震懾了底下人,穩定了形勢,讓她得以將陸揚的勢力牢牢抓在手裏——然而這時候,顧夫人出手了。


    顧夫人要行使主母之權:賀蘭初袖雖然是陸揚的妾室,卻並非可通買賣的賤妾,她沒有身契在她手裏,她不能賣了她,但是可以趕她出家門——所有陸揚所有的,身後都歸於她,以及她的兒女。


    賀蘭初袖孤身在長安,無家族可依,她曾為陸揚妾室,亦不能再以鹹陽王遺孀的身份出現,女子無依無靠,就隻剩改嫁一途——一旦她改嫁,她對於陸氏人馬的威懾力,至少要打去一多半的折扣。


    當然她並非沒有選擇,她如今手裏所有,尚還有討價還價的資本。顧夫人不過就是顆棋子,背後是顧氏,而顧氏背後,無非元明炬和慕容泰。別的人再沒有這個膽子,也未必說得動顧家投靠。


    人人都想兵不刃血,她如何能讓他們如願。


    顧夫人是存心折辱她,她懇求帶幾件隨身衣物亦不許。帶貼身侍婢也不許。又命人摘去她鬢上珠釵,擼掉她腕上釧子,特意開了正門,命她赤足走出去,人已經走出二門,卻忽然有人遞帖子求見。


    更準確地說,是眾人應邀前來。


    顧夫人看著厚厚一疊名帖傻了眼:在她看來,將賀蘭初袖掃地出門不過是家務事,憑誰也管不到她,卻不想那個賤婢不知道什麽時候發了帖子,邀陸氏宗親、陸揚親信,以及朝中諸權貴夫人前來觀禮——


    她說她要落發出家,為陸揚守節。


    她一個妾室,有什麽資格說守節!


    他生前,她已經占盡了他,她苦熬到這時候方才揚眉吐氣,不想一個不慎——顧夫人這才反應過來,賀蘭初袖之前苦苦哀求,要了衣物又要婢子,不過故作姿態,拖延時間。她是早算好了這一日,這一時。


    她能阻止她出家嗎?不能。她在這個家裏有權力,出了這個門,她就管不到她。何況是為陸揚守節。


    這時候她單著白衣,散著一頭烏發,容色慘白,纖腰嫋嫋,更襯得楚楚可憐。


    眾人都道是顧夫人下帖,都想是一樁佳話:英雄美人,如霸王別姬;霸王既去,美人雖不能相隨,亦不忍再寄生紅塵,自此長伴青燈,但顧念往昔恩愛。這些人中有文才的,已經在腹中打好幾部詩稿,亦有人存了心要豔驚四座;而更多人唏噓——雖則賀蘭並非正室,但是情意難得。


    “情意”兩個字,總是動人。


    誰料得是這般光景,不由都腹誹顧夫人苛刻,連臉麵都不要了,得虧她素日裏還有賢良名聲。


    這時候觀禮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家務事,餘人是沒有資格說話,陸氏宗親卻是可以開口的,族中長老站出來正要說話,忽有人通報:“聖人到——”


    “皇後到——”


    顧夫人:……


    她是青州刺史的女兒,家中門第不低,自幼嬌養,出閣前原是溫厚性子,成親之初亦算得上相敬如賓,雖則陸揚多少有幾個妾室,也都規規矩矩,直到永興元年——她到九月方才知道這位的存在。


    叫了來看,也並非那等妖妖嬈嬈的女人,反而像是正經大家閨秀。問了出身際遇,亦覺得可憐。


    當時可憐,後來知道可恨。


    她素乏急智,因隻能忍,家中父兄勸她忍,身邊婢子也勸她忍,一直到前兒去天童寺禮佛,方才得了指點——誰想又有這等變故。族中長老發話已經是難以應付,何況還有天子與皇後。


    皇後可是陸揚的親妹子。


    這時候兩人走進來,觀禮眾人憑空矮了一截,元明炬叫起,目光落在庭院當中素顏白衣的賀蘭初袖身上,不由皺眉問:“這是怎麽回事?”


    賀蘭氏——要說長安這地兒對這位賀蘭氏的了解,恐怕沒有人多過他。他從前與昭詡交好,對南平王府的事便略知一二,知道這位賀蘭氏因與宋王訂親惹惱了蘭陵公主,差點被逼了殉葬。後來不知怎的攀上鹹陽王,鹹陽王死了,當時都道她必無幸理,朝廷甚至給兩人立了衣冠塚,贈諡褒美。


    誰想鹹陽王是真真死透了,這位卻還活著。要不怎麽說美人總有奇遇呢。陸揚信重她,竟遠勝過給他生兒育女的發妻,也是一奇。


    原本他以為,陸揚一死,慕容泰會向她下手——橫豎她就是個妾,並非發妻,妻守夫孝,至少還需一年,她一個妾室,抬腳就能走人。他隻要納了她,幾乎就等同於接收了陸揚的遺產。


    當時城中亦有許多傳聞,說賀蘭氏夜會慕容,哭得梨花帶雨,教人憐惜;又說兩人眉來眼去,郎情妾意——隻有一個不好,那話竟傳到了慕容夫人耳中。據說是惱了馮翊公主,當時放出話來,說誰都許進門,賀蘭氏不許!


    慕容泰亦緊隨其後放話,說絕無此事——這事情就值得玩味了。不管是因為慕容泰的緣故,還是馮翊公主的緣故,對於他都是個好消息:慕容泰能下手納她為妾,他卻是大有不便。


    陸揚是他大舅子,哪裏有大舅子屍骨未寒,做妹夫的就打他寵妾的主意的。


    何況陸揚暴斃,陸皇後正疑了他。


    不過他有他的優勢,他是天子,可以正大光明許以官位、好處,拉攏陸揚親信。事實上他也這麽做了,隻尚未競全功,就出了這麽件事。顧夫人下的帖子,陸皇後要出宮。他便作陪。


    一路上皇後都冷著臉不說話,他也打迭起心思與她說了一路好話,方才稍稍緩和了顏色。他也體諒她痛失兄長,不計較她給他臉色看。待進了陸府,看到這般情形,自然是他先開口質問。


    顧夫人麵上明顯慌張。


    陸皇後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她這個嫂子!她是知道她委屈,但是即便委屈,也不必把事情做得這麽難看。賀蘭氏替她兄長奔走有年,便無功勞也有苦勞,膝下又沒個一兒半女,就是容了她,又怎麽樣了!


    便是不能容她,仍留她在府裏,想怎麽折磨怎麽折磨,不比趕她走像樣?偏鬧出這等事來,她兄長九泉之下,豈能安寧。


    賀蘭初袖卻跪下來,規規矩矩給帝後磕了三個頭,元明炬說道:“賀蘭氏可是不情願落發出家?”


    賀蘭初袖卻搖頭道:“不,是我懇請夫人許我落發出家,為將軍祈福,卻是夫人舍不得我吃這個苦。”


    眾人:……


    連陸皇後都意外起來,朝她嫂子看去。


    這話卻是給顧夫人臉上貼金,顧夫人是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妾身薄命,自幼失怙,托庇於南平王門下,不過得片瓦遮頭,後來得鹹陽王青眼,輾轉朔州,又碰上雲朔之亂,南平王力挽狂瀾,亦不曾挽回鹹陽王性命,卻是將軍救我於水火。將軍忠直,我原道這一世飄零,總有個可堪托付之人,誰想將軍先我一步……”言至於此,淚如雨下。


    到這時候,便是那些素日裏不滿她招搖的權貴夫人,也不由心酸起來。想這位也是身世可憐,從前南平王府親眷,宋王未婚妻,落到鹹陽王遺孀,陸氏寵妾,再落到這個地步,竟連出家都不可得,真真紅顏薄命。


    “我、我已無心於紅塵,求陛下成全!”她再俯身去磕頭不止,鮮血和著眼淚流了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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