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舒失笑:這個話,也就鄭氏敢說。


    她說:“那是個沒用的女人,攏不住人。如今是貪她新鮮,再多得幾日,自然就厭了。你回去與她說,再不必擔心的。”她知道她與羋氏的關係,她想。她依附她,她是她的爪牙,或者說,倀。


    她聽過“為虎作倀”這個詞。


    她有時候會很羨慕鄭笑薇。她也想過,她這樣的家世,怎麽會進大將軍府為妾。或者每個人都有一些不為人知。


    後來兄長來看她,不知怎的也提到蘭陵公主。他說法又不一樣。他說:“她跟大將軍也有些年頭了。”又說:“不管她進不進門,你不要惹她就對了。”這個話也可笑,她都不進門,兩下裏不相見,她怎麽惹得到她。


    蘭陵公主一直沒有進門,她漸漸地便忘了這件事。


    大將軍府裏姬妾眾多,沒孩子的想著殺出一條血路,終身有靠。她已經有了孩兒,她的孩兒聰明伶俐,不用她多費心思,周城也很喜歡他。她兄長能幹。如果說有缺憾,大概是他不太來看她了。


    那並不是說他對她沒有眷顧,每季衣裳、首飾,時令蔬果,夏日冰,冬日炭,她都和羋氏一樣,是頭一份。隻是他有了新歡,來過夜的時候少。大抵世間夫妻都是如此,何況她還隻是個妾。


    她如今一心一意,就盼著浣兒長大。他有嫡子,大位輪不到他,但是封個好點的王爵,娶門好的親事,還是有希望的。


    日子過得飛快,周浣仰慕長兄,與周澈走得極近。


    周澈膽子極大,有時候胡作非為到了她都為他捏一把汗——她怕她的浣兒被他連累。周城對女人還好,對兒子沒什麽耐心,有幾次周澈被打得可憐,連他麾下幕僚都看不下去求情。周浣也挨過幾頓狠的。這小子皮實,挨完打照樣活蹦亂跳,倒是她這個做娘的心疼得幾夜不能合眼。


    她有時候也隱隱生出過別的念頭,這個念頭在有一年裏差點成了真。


    周澈和鄭笑薇的關係被她發現是一個偶然。她覺得心在腔子裏砰砰砰跳得厲害。周澈才多大,鄭氏哪裏來的膽子!這要是被羋氏發現了——她知道羋氏定然還不知道這個:羋氏早管不了她這個長子——但即便是如此,如果她發現了,她會有辦法製止,比如說,讓鄭笑薇死得不明不白。


    但是如果發現的是周城——


    這件事她做得非常完美,全無痕跡。沒有人知道她在其中做了什麽。周城震怒,差點把周澈打死——左右拚死攔住了他。


    他說他要廢了周澈。


    那是她距離那個夢想最近的時候,他問她:“如果我讓浣兒繼承我的王位——”


    她沒有作聲。


    她知道這時候不需要她作聲。她需要讓他覺得,這是他自個兒的決斷。並非受她左右。最後他的謀臣阻止了他,理由十分奇葩:如果要廢了世子,就須得廢了羋氏,要廢了羋氏,那麽置皇後於何地?


    ——周城與羋氏的長女早年進宮為後。


    那之後,便再沒有機會了。


    浣兒漸漸長大,他的父親封他為平原郡公,訂了趙郡李氏,有了自己的府邸,來往人士漸漸多了。


    有一年……在韓舒的記憶裏,那一年與之前、之後的任何一年都沒有區別。但是她偏生就記住了,大概是那一年之後,他忽然老得非常之快。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怎麽回府,就住在東柏堂裏。


    她這時候信了,大概他對蘭陵公主,是真的非常之寵愛。雖然他並沒有讓她進門。她唯一來過大將軍府的那次,也是做客。她記得她穿的狐裘,亮晶晶的毛一根一根豎著。穿的白衣,戴的銀釵,腕上的釧兒是玉,水色極好。人都說她為父兄守孝。然而這時候已經過去了六七年。


    她不如鄭笑薇美。


    她讓她想起初冬時候的雪,單薄,她像不是這個世間的人。她的眼睛是冷的。


    她有時候想,如果沒有鄭笑薇那件事,羋氏會不會沒有那麽忌憚蘭陵公主?周澈的差點被廢,讓從來都對自己的地位很篤定的羋氏有了危機感。他們都說,蘭陵公主才是最得大將軍寵愛的。


    一個鄭笑薇都能差點廢了周澈,那如果蘭陵公主出手呢?


    沒等蘭陵公主出手,羋氏先出了手。她不知道她有沒有想過瞞住周城,但是最終他知道了。她兄長說她的這位夫君是個念舊的人。這句話沒有錯。他念她的舊,自然也會念別人的舊。


    事情就這麽過去了,他又納了新人。是那位蘭陵公主的侄女。他們都說她長得像她。她倒不覺得。她沒那麽冷,也沒那位的傲氣。是個活潑的美人兒。像才出殼的雞崽子,嘰嘰喳喳地討人歡喜。


    後來她也出了事。這次她就不知道是誰下的手了。總之不是她。誰會下手去對付這麽個沒有威脅的小人物呢。但或者就隻是,他常年不在府中,甚至不在洛陽,光養著這麽一大群鶯鶯燕燕,怎麽會不出事。


    就像上次他把周澈打得半死,卻沒有動鄭氏一樣——她後來甚至還給他生了兒子——這次他打死了周琛,卻隻將錦瑟逐出府了事。過去很久之後她聽說她再嫁了,嫁的盧生。那自然比在大將軍府做個不受寵的妾要強上百倍。


    那時候她們都以為他會再進一步,兄長也這麽說。他出征頻繁。兄長說,他是想收了長安再說。


    他沒等到這個再說。他死了。


    最後出征那次之前,已經是有些病象了。戰事一直不是太順利。他和羋氏的關係又緩和了些。大概是他自己也知道他快要死了。她從來沒有想過他會死這麽早。他看起來是那樣無堅不摧的一個人。


    柔然——對於邊鎮上長大的孩子來說,那是個可怕的詞,可怕,因為近在咫尺。雖然後來她離開了邊鎮,她已經在洛陽生活了很多年,但是這個詞一直都存在於她的生活裏。洛陽與長安之爭,雙方都是全力以赴,為了不至於邊境起火,雙雙與柔然結好,柔然斡旋其間,大肆得利。


    長安嫁了一個宗室女給柔然,柔然還了一個公主過去;長安那位天子原本有妻伏氏,為了迎娶柔然公主,伏後遜居別宮,因公主不安,又出家為尼;過兩年,柔然借口廢後對西用兵,天子逼廢後自盡。


    那時候柔然公主已經有孕在身,卻突然死了。有人說是廢後冤魂作祟。


    周城這才派人去柔然遊說柔然可汗,說元明炬與慕容泰害死了你的女兒,你還要與他們結盟嗎?又將常山王的女兒嫁給他的長子。柔然嫁了可汗的孫女叱地蓮給周城的第九子,自此,洛陽東邊再無戰事。


    這個局麵一直維持到叱地蓮病死。這個可憐的小姑娘,五歲遠嫁,十歲死在異國他鄉。


    周城再派人去柔然提親,這時候他的嫡子中隻有第十二子沒有訂親了。柔然可汗卻回話說:“何不周王自娶之?”


    周城:……


    整個大將軍府都是懵的。


    他與羋氏結發,已經二十餘年,他自己也年過不惑,柔然公主才堪堪及笄——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羋氏怎麽辦?


    羋氏自己來求他:“願避居別室。”


    周城還在猶豫。


    周澈亦勸他:“父親當以國事為重。”


    他並不太擔心。這個柔然公主縱然能竊取他母親的位置,一時半會兒也動不到他頭上來。在中原人的後宅裏,有的是法子讓她不能孕,便有孕,也有的是法子讓她生不下來。而他與羋氏這時候的態度,是很能討他父親歡心的,他知道。


    柔然送了公主過來,同來還有可汗的弟弟。他就在洛陽住下了,聲稱見不到可汗外孫,他不會回柔然。


    韓舒覺得那簡直像是一場鬧劇。她的夫君已經不是廿年前草原上意興揚揚的少年兒郎,他老了,有病在身,卻被逼再進了一次洞房。那之後不久,他便再度出征了。這一次,他再沒有回來。


    周澈承襲了他的爵位,烝了柔然公主。


    烝報婚,是柔然的習俗,子納父妾,中原人不齒。柔然公主原本是周城的正妻,那之後,她是周澈的妾,是他財產的一部分。便再不能與羋氏爭鋒。這是尊重柔然人的習俗,柔然人亦無話可說,王叔悻悻回國。


    這對母子打了個翻身仗。


    那幾年是混亂的。周城死後,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包括沉寂已久的燕朝宗室。周澈巡視州府,臨行,將母親與弟弟托付與父親生前器重的臣屬。這小子浪蕩無行,在某些方麵,卻是很像某個人。所以她並不是不能夠明白他死的時候,浣兒驚而失色,什麽都沒想,拿起弓箭就衝了出去。


    她那時候很怕他會一去不回。從前她母親總擔心她下半輩子沒有著落,兄長怕有朝一日他死在戰場上,她孤苦無依。這些都沒有發生。她進了大將軍府,有了很好的孩子,隻是他沒有活那麽久。


    她從前有過的念頭,隨著周澈翅膀一日比一日硬,她就沒有再想過了。她不知道有人還在想。周澈死了,周洋接替了他的位置。有一些疑竇,一直在人的心裏,沒有人敢說,更沒有人敢問。


    不止是她,羋氏也不敢。有時候連四目相對都不敢。她不知道她心裏是個什麽滋味,她的次子,殺了她的長子——而從來,她的這個次子都因為長相不佳,不得她喜歡。這個剛強了一輩子的女人,眉目裏終於有了軟弱的神色。


    兄長登基,改朝換代,周浣受封上黨王。那時候周洋還很器重他,以他為中書令。


    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她的浣兒躊躇滿誌,接她回家。她是上黨王太妃,是府裏最尊貴的女人。再沒有人能淩駕於她之上。浣兒與李氏感情很好,那是個柔順的女人,雖然沒有她的堂姐那樣光豔照人的美貌,那也是好的。


    周洋記恨他的父親被柔然逼婚,很訓了一批兵甲禦駕親征。周浣亦從軍,追殺三千裏,一直打到渤海之邊,朔州之北,獲兵卒十萬餘眾,經此一役,柔然仰其鼻息,因稱之為“英雄天子”。


    周浣亦在這五年斷續的征討中漸漸有了自己的勢力。


    勢力是個可怕的東西,有時候她這樣想。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外出行走過,像她年輕時候那樣,所以她並不知道她的兄長與孩兒的勢力到了哪個地步。她就隻知道,她是洛陽屈指可數的貴婦,所有人都捧著她。


    然後,天保七年,她的兄長死在戰場上,浣兒被召回洛陽,下獄。


    她有想過辦法,她去求過羋氏,她不要這個上黨王太妃的名頭了。她願意進宮服侍她。然而羋氏苦笑:“阿舒當真以為,我這個兒子,會聽我的話嗎?”如果他聽她的話,又怎麽會殺了他的兄長?


    她不死心,花了很多錢財,求了很多人,李氏進宮求過她的堂姐。她的堂姐與她說:“上黨王沒什麽不好,就是排行不是太好。”一個荒謬的預言,說亡周氏者黑衣。周洋問左右,何者為黑,左右回答他說,漆為黑。周浣行七。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借口。


    很多事情,都不過是借口。那背後是勢力的集結、湧動,不甘心。周洋曾經利用過的勢力,在他上位之後,逐漸圍在了韓狸與周浣身邊。有些人想起來,他的父親曾經說過,這孩子像我。


    那是他的原罪——對於一個從來沒有得到過父母歡心的孩子來說。


    周浣死在次年。


    周洋尤不解恨,逼迫李氏改嫁他的家奴——因為那個人下手殺死了他的主人。


    韓舒有時候覺得如果她死得早一點,未嚐不是一種福氣。但是她沒有這個福氣。就像當初她的母親擔心過的那樣,就像她的兄長擔心過的那樣,她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最後孤苦伶仃。


    羋氏讓她進宮,她便進宮。她沒有問過她為什麽沒有死。她問過她自己。她想如果羋氏問過她,她一定不敢收留她。


    她想看著周氏天下到滅亡的那一天。


    她相信她是能等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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