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覺得自己是有點多事了。原本周琛的婚事,她大可以甩手不理。吳氏也好,尉周氏也罷,她們為難關她什麽事。她回公主府裝作不知道,便也過去了。最多是出借幾個管家娘子。


    但是人喜歡一個人,就會不由自主地給自己套上枷鎖。


    哪怕周琛與周城並不同母,也不曾一起長大,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和尉周氏,都是他最近的血親。尉景父子都不堪用,周琛便是親族中第一個得用的。何況周父在世,這兩兄弟也沒有分家。


    她可以在公主府不管事,他卻需要有人為他打理後宅。


    家中和睦總是要緊。


    嘉敏勸慰了十七娘半日,無非就是“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知道你的好,待日後成親,長久下來,自然就知道了”。她自己也覺得這話虛得很,尉燦與羋氏成親近三年,孩子都差點有了兩個,結果也不過如此。


    然而或者人與人不同。尉燦這麽個粗線條的人,周琛卻細致,至少不會與十七娘動手。


    因又安撫道:“二郎與大將軍感情好,所以想他成親的時候有兄長在。倒不是別的緣故。不過大將軍出征、回師,向來是沒個定日,保不準到時候就回來了。你不必管他,也不用費心去求你阿爺延期了,這事兒,我給你做主了。”


    十七娘到這會兒方才哭出來。她抽抽搭搭地問:“公主問了、問了……他心裏頭有誰了嗎?”嘉敏道:“他唬你呢。他就是……心裏頭不安。”她把尉燦與羋氏的事兒隱了名姓改頭換麵與她說了。


    十七娘愣了愣,終於破涕為笑。


    嘉敏從十七娘屋中出來,月色正好,明澈如鏡,鏡裏江山。如越過這山,越過這河,不知道能不能照見遠方的人。


    嘉敏目光下來,就看見四方亭裏坐了一個人,正遙遙衝她舉杯。嘉敏止步,隔欄問道:“鄭娘子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獨飲?”


    “不能是在這裏等三娘子嗎?”那人卻笑。


    嘉敏許久沒聽人呼她“三娘子”,但覺親熱,笑道:“鄭娘子賞我一口酒吃。”


    鄭笑薇眉目一動,提酒起身。衣袂間月光浮動,她拾級而上,嘉敏便看出她原是赤足,足心點了朱砂,腳趾塗的泥金色,像是月色沉澱下來,別有風情。一時忍不住讚道:“這顏色好看。”


    鄭笑薇但笑,一直走到她麵前,提酒飲了一口。


    她原比嘉敏略高,這時候雙臂一展,便將她桎梏在咫尺之間。嘉敏不由自主頭往後仰,被親了個正著。但覺唇舌溫軟,有酒渡進來。初時甘甜如****,一直衝到喉中方才有些辣。


    嘉敏被嗆得連聲咳嗽。


    鄭笑薇這才放開她,笑問:“還要不要?”


    嘉敏哪裏還敢說要——她素日裏被周城這麽作弄也就罷了,沒道理還能給鄭笑薇這麽妖嬈一個美人輕薄了去。


    當時悻悻道:“鄭娘子失心瘋了!”


    鄭笑薇笑吟吟道:“是三娘子自個兒問我討酒喝,還是討一口——我哪裏做得不對了?”


    嘉敏臉皮薄,卻經不起她這樣調笑,甩手要走,又被她一把拉住,軟語求道:“三娘子勿惱!”


    她這麽個樣子,嘉敏也惱不起來,便隻嗔道:“我當鄭姐姐是個好人。”


    鄭笑薇又喝了一口酒,卻笑:“我哪裏不好?”


    嘉敏心裏想,要說不要臉,這位鄭娘子和她那位夫君還真是天生一對。她卻拉不下臉,被鄭笑薇哄下了台階,進到亭子裏。鄭笑薇擺出杯子,親自與她斟酒賠罪道:“三娘子勿怪,實在事出有因。”


    嘉敏挑眉:“什麽因?”


    “我就是想知道,三娘子如何把大將軍迷得命都不要了。”


    嘉敏:……


    “鄭娘子喝醉了?”嘉敏想了半晌,總算是為這位的異常舉動找到了理由。


    鄭笑薇撐住頭笑道:“三娘子不說我不覺得,這一說,還真有些上頭。”


    “醉了就回房歇著吧。”嘉敏道。


    鄭笑薇不說話,起身走到欄杆邊上。積善寺所在,地勢極高,往下幾乎可以俯瞰整個洛陽。風也大,也涼,吹得滿頭青絲欲亂。寸長金絲流蘇墜在耳側晃來晃去。嘉敏亦走過去,隻是與她隔了一臂的距離。


    嘉敏道:“鄭姐姐心裏想的,怕不是大將軍。”


    鄭笑薇道:“公主明鑒。”


    嘉敏目視她,她卻又換了漫不經心的神色,漫不經心說道:“都說人死後會變成星星,如果那是真的,三娘子你說,我三哥會是哪個?”


    嘉敏一怔,想:她倒是長情。


    抬頭看時,月明星稀。


    她不說話,原在意料之中,鄭笑薇也不在意,隻道:“當初……三娘子怎麽會想到把我三哥舉薦給太後?”


    鄭林在目連山上私會鄭笑薇,落在她手裏,鄭笑薇能夠推斷出後來他假扮阿難尊者接近太後是她的主意不難。卻是沉得住氣。當初鄭林如日中天時候不問她,到如今,骨頭都爛了卻又想起來。


    嘉敏心裏覺得荒唐,口中隻道:“是鄭侍中所求。”


    “我三哥這個人呐,”鄭笑薇歎息,“就是太貪心了,權勢與人,總之隻能得一個,他卻兩個都想要。”


    嘉敏道:“李夫人天姿國色,便是懷璧其罪。倘若鄭侍中隻是一介白衣,恐怕也護她不得。”


    鄭笑薇“咦”了一聲,看她道:“你倒是知道。”


    嘉敏道:“逝者已逝,鄭娘子不要太掛懷了——倘若鄭侍中在天有靈,也不想看到鄭娘子這樣。”


    鄭笑薇與鄭林這樣的關係——嘉敏簡直不知道是鄭林與李夫人更荒謬呢,還是和鄭笑薇更荒謬。她原道是露水姻緣,不想過去這麽久,她卻還記得這個人。差不多已經沒有人記得他了。


    當初驚世的容色與炙手可熱的權勢,都如流星。


    “這樣?”鄭笑薇冷笑,“三娘子也覺得我如今不好嗎?還是說,三娘子也覺得,我該找個好人家改嫁?”


    嘉敏想了想,卻是搖頭。世間女子辛苦,要她不是公主,必須像尋常人一樣嫁入夫家,侍奉翁姑,應付妯娌,對付姬妾——那日子她過過,不好過。還不如鄭笑薇如今呢,雖然沒有著落,勝在自在。


    也幸而周城對他爹不滿,與繼母不親,不曾要求她做孝子賢孫。


    “那三娘子也不勸我為以後著想?”鄭笑薇奇了一下。蘭陵前頭那段婚姻短暫,又兵荒馬亂,恐怕來不及晨昏定省站規矩,如今是自己開府更不須說。她原想她這樣的人,不知道為人妻子的難處。


    嘉敏道:“鄭娘子說笑了,日子是鄭娘子自己過,日後好不好,何須我來多嘴。”


    鄭笑薇在月下仔細看她的麵容,片刻,忽說道:“三娘子成親之後,比從前好看了。”


    嘉敏警惕地退了半步,身上汗毛已經豎了起來。


    鄭笑薇哈哈大笑:“我這話並非恭維公主。”


    嘉敏仍道:“鄭娘子謬讚。”


    “三娘子從前繃得緊,總像是覺得有人會加害於你……”


    嘉敏自個兒回想了一回,她們初遇是在宮裏,她那個好表姐就足夠她提防了。何況還有蕭南。


    “……如今卻舒展了許多。”


    鄭笑薇說到這裏,也不由唏噓。她那時候也以為她最終會與蕭南成親。那時候鬧出多大的事。就算是後來與李十一郎訂親,也總教人不能置信,不信他們能就此塵埃落定。誰想月老牽出的姻緣,卻到底不是他。


    她見過她的那位夫婿,在洛陽的街市上,與李十一郎並騎而行。不知道說了什麽,兩個人都在笑。李十一郎笑得矜持,他笑得放肆。有一雙如少年般明亮的眼睛。卻與蕭南不是同一個物種。


    她和大多數人一樣,心裏猜疑過蘭陵跟他,是為了報仇,然而恩愛卻是真的,她眉目裏的舒展也是真的。她話鋒一轉:“恕我冒昧,三娘子當初將我三哥舉薦給太後,不會是沒有條件吧。”她三哥這樣的美人,如果是落難,蘭陵肯順手幫一把她信,但是幫到昭陽殿去,她不信。


    “……是有。”


    “什麽條件?”


    “鄭娘子也說我當初有些疑神疑鬼——”嘉敏道,“所以我求了鄭侍中,如有飛黃騰達的一日,能護我父兄周全。”


    她最初是想調解帝後之間的矛盾,後來發現徒勞無功;也是湊巧了碰上鄭林,才想走這個捷徑。然而她父親沒了,兄長落到濟北王手裏,生不如死大半年。雖然並非鄭林的過錯,她這樁交易還是虧了。


    “是這個?”鄭笑薇啞然。以當初南平王妃在胡太後跟前的得寵程度,她根本無須如此杞人憂天。


    嘉敏點了點頭。


    鄭笑薇歎了口氣:“那是我三哥說話不算話。”


    “鄭侍中盡力了。”嘉敏誠懇地說。她總不能跟個死人計較。何況當時那麽亂,她活兩輩子都算計不到,而況鄭林。這人能討女人歡心是真的,但要說洞察局勢——大多數人都不能。


    鄭笑薇又喝了一口酒,這個話她也是信的。蘭陵和謝氏來找過她幾次。她三哥甚至娶了……聽說她後來封了平原公主:“……我聽說他們找到了先胡太後,但是沒有找到我三哥?”


    “有人放了火。”嘉敏說。


    “那也沒有找到。”鄭笑薇固執地道。


    嘉敏不吱聲。這也就是在宮裏,戰場上多的是人找不回屍體。家裏等消息的人等了一年、兩年……也就知道不會再有消息回來了。


    “我知道公主在想什麽,”鄭笑薇道,“當初城中都傳言令尊與聖人遇害,但是公主就是不信——”


    不然也不會人到青州,也不肯過江。


    嘉敏看了她一會兒:“那是因為有人告訴我,我阿兄還活著。但是鄭侍中,我阿兄說他已經葬身火海,鄭娘子……還是節哀吧。”


    鄭笑薇再喝了一口酒,酒囊空了。她目色微斜,便有婢子送過來一隻新的。她接二連三喝了好幾口,方才喃喃道:“我總覺得他還活著,隻不知道躲在哪裏……他那麽個人,貪酒好色,又從來忍不得寂寞……清明時候,我給他燒了一整座賭坊下去,又怕他能全輸了……”


    嘉敏默默。


    她不知道鄭笑薇對鄭林的依戀有這樣深。素日裏都看不出來。她像是成日裏花天酒地,來不及傷春悲秋的人。


    誰都當她沒心沒肺——那或者是個誤會。


    “……三娘子覺得可笑是吧,我也覺得可笑。我素日裏也沒怎麽想他,卻不知怎的,今兒晚上全想了起來……他活著的時候我都沒怎麽想他,想他做什麽,這人有哪裏好,他自來洛陽,吃喝嫖賭,浪蕩無行,哪個女人多看幾眼都能勾上手,我姑姑是做了什麽孽才撞到這樣一個人手裏……”


    嘉敏隻是聽,聽她越來越怒。她知道世人都是如此,一個人死了,不相幹的人無非歎息幾聲,親近的人記得他的好,而至愛卻免不了怨恨,怨恨他為什麽要死——其實是怨恨為什麽自己忘不掉。


    她恨的不是那個人,她恨的是無能為力的她自己。


    鄭笑薇從欄杆上滑下來,席地而坐,手裏抱著酒囊,聲音卻漸漸低下去,醉意深了。


    嘉敏環視左右,原是想招婢子過來扶她回房,卻意外看到陰影中站了一個人,他身上落了霜,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這時候四目相對,那人猶豫了片刻,從陰影裏走出來,與她拱手道:“公主。”


    嘉敏心裏想,鄭笑薇今晚這樣失態,也不知道是鄭三的緣故更多,還是因為這個人。周城說過他們往來甚密,也不知道到底密切到哪個地步。然而九九重陽,她卻是與兄弟、姐妹相聚,他呢?


    嘉敏問:“李尚書是來接鄭娘子下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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