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遇見他,羋氏心裏想,如果她沒有遇見周城,沒有對他一見傾心,那麽她這一生,會怎樣度過?


    她不知道,事情已經發生,便無從假設。


    她也不能判斷,在不遇見周城,與不遇見周宏之間如何抉擇。她很清楚自己曾經深愛過那個人,如果是從前——從前她經曆的那個世界,雖然他們吃過那麽多苦,但是到最後,一直到最後,她應該還是愛著他。


    他對她不是不好。但是見過他對蘭陵的好之後,便知道那個“好”字裏,有多少義氣。


    他是個講義氣的人,他尊重她,愛護她,不損害她的利益,他記得她為他付出過什麽。對有的夫妻,有這個“義”字在,興許一輩子也就可以滿意了。何況還有“利”字在呢。但是有的人做不到。就像她和尉燦不能走到頭。


    羋氏深吸了一口氣。


    鄭笑薇這件事情之後,興許周城是覺得兒子不能太閑,便命周澈入朝聽政,幫他打理事務。周澈做得十分起勁。他手裏有了權,也越發飛揚跋扈。橫豎他是已經成親,周城給他興建了府邸,讓他搬了出去。未幾,侍妾宋氏給他生下庶長子。


    兒女漸漸長大,羋氏也從繁重的事務中解脫出來。大多數事情可以放手讓兒媳去做。她喜歡馮翊公主,不很喜歡二兒媳李氏。八郎病弱,他的妻子唯一的任務就是照顧他;鄰和公主年歲尚小,且言語不通。


    其餘庶子的妻子都在爭相討好她。


    周城在家的時候一直不是太多,不是領兵出征,就是在東柏堂裏理事。羋氏不記得自己是哪天生出的殺心了,也許是一直都有,到長子羽翼漸豐,她也騰出手來,那東西便破土而出,長出猙獰的芽。


    這世上沒有哪個女子真正願意與別人分享自己的夫君,那就好像沒有哪個男人能夠容忍妻子紅杏出牆——莫說妻,就是妾也不能:周城和鄭笑薇能有多少情分,一年到頭能臨幸她幾次?也能氣惱成這個樣子,對長子不依不饒。


    人的心眼就這麽小。她得到了他真心對待,便不容再有人得到。


    機會雖然不是太難找,但是她也不想周城恨她。她總須得找個名正言順的借口,讓他挑不出毛病來。


    她覺得她這一手順手推舟做得很漂亮,雖然阿昭並不同意,他說:“她既沒有與你爭名分,也沒有給大將軍生下一兒半女,就算一時得寵,又有什麽可擔心的?她如今是還貌美,多過得幾年,年老色衰,他還能記得她?”


    她說:“你不懂。”他雖然是她弟弟,骨肉至親,但是這其中的分別,別說他不懂,怕是連周城自己也沒能全明白。


    她必須趕在他明白過來之前處理了她。周城回來,就如她所料,挑不出什麽毛病來。他生了很大一場悶氣,但是過去也就過去了,不然呢,人死不能複生。周城半世梟雄,還能為了誰殉情不成?那太可笑了。


    羋氏還在沾沾自喜,而旁觀的那個已經看出了夫妻離心。那從前他敬著她,未嚐沒有感情,那之後就隻有敬了。當然她同意,蘭陵公主是個禍害,長久來看,她不能留著她。哪怕是為了膝下兒女。


    她想不到從前,蘭陵公主竟然有一半的命是送在她手裏。


    難怪她不喜歡她。


    奇怪的或者隻是,她怎麽沒有搶先手殺了她?她想不出來。也許是沒有機會,也許是她這一世占盡了上風,不屑於此;也有可能是她以為她能夠扭轉命運,就像她從元明修手裏搶回嘉言,從閻王手裏搶回她兄長。


    蘭陵公主的從前到這裏就沒有了,而她的從前還有老長一段。她竟然活了這麽久,真是意料之外。


    元明修西奔之後,周瑩回家,周城給她挑了個美貌宗室作夫婿——大約是覺得之前讓她進宮,做元明修的皇後,實在委屈了她;


    周城新立了天子,新天子求娶周芷,周城起初不肯,他空著皇後的位置,一求就是幾年,周城見他心誠,便允了。新天子儀表瑰麗,沉雅明靜,文才武略皆有可觀,又性情溫和,周芷自己也是滿意的。


    之後,便是鄰和公主的死,錦瑟與周琛通奸,柔然公主鬱微珠來嫁,在當時都掀起過軒然大波。最終都成為過去。沒有什麽比周城的死更讓她難過。他死在距離她千裏之外的地方,戰場上。她沒見到他最後一麵。


    周澈扶柩回京。


    塵歸塵,土歸土。


    她從前相信他最後想的,會是他奔波了一生的天下,會是他的兒女,他的身後事,也會想到她。但是如今她不這麽想了,如果他最後尚有餘力想到生命裏有過的女子的話,那也許是蘭陵的可能性要大過她。


    那時候蘭陵已經過世十年了,東柏堂還保持她生前的模樣。十年,歲月真是經不起細想。


    新舊交替的兵荒馬亂。


    周城死得雖然倉促,但是阿澈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雖然挨打挨得有點多,本事還是有,那時節有人叛逃,有人坐地起價,天子不安於室,宗室蠢蠢欲動。都一一處理得妥當了,報了父仇,拓了國境,萬事俱備,就在籌謀篡位的時候,他死了。


    她怎麽也想不到他會死的這麽早,這麽突然,這麽慘。她從未想過她的兒女會先她而去,但是就這麽發生了。她看到長子身上交錯的刀痕,幾乎要昏死過去,但是她不能——她如今是府裏的主心骨。


    長子遇害之後,次子周洋迅速頂上,穩定了局勢。


    原本諸多兒女中,最不討她喜歡的就是次子。他生在他們最艱苦的時候,姿容舉止又遠不如他的兄弟——若非如此,當初需有人出使柔然,也不會用到年幼的九郎,而不是次子了。但是這時候,她不得不依賴於他。


    周洋要篡位,她是反對過的。她覺得時機未到,如他父兄那樣的天縱英才,尚且功敗垂成。他一個黃口孺子,何德何能!但是他一意孤行,登基稱帝;以天子為中山王,食邑萬戶,許他用天子旌旗,天子年號,亦不必稱臣。


    也是天子被他兄長唬得狠了,倒也安分守己,每日裏不過飲酒度日,每逢年節,周芷回娘家,都央求她說:“阿娘讓二哥善待元郎!”


    她微笑撫她的頭頂說:“你二哥並未虧待他。”


    阿芷不說話,仍然是憂心忡忡的樣子。


    她那時候並沒有想過,有一天阿芷的擔心會變成事實——那之前她總記得有人與她說過,從前漢王朝被魏朝取代,魏文帝並沒有殺他的妹婿漢獻帝,而是讓他以“山陽公”的身份與他的妻子平安到老。


    她就更不會想到有一天,她的兒子會問左右:“漢光武何故中興?”


    左右回答他說:“為誅諸劉不盡。”


    ——漢朝為什麽能被光武帝中興?因為劉氏宗親沒有被趕盡殺絕。


    這句話,送了她兩個女婿的命。元氏七百三十一口,無論老幼。屍體盡投於洛水。時人不敢食洛水之魚。


    周瑩一慟而亡;周芷鬱鬱寡歡,周洋下令她改嫁,嫁的弘農楊氏,是他的肱骨之臣。他大約覺得這樣足以彌補他的妹妹。如果他父親還在世,羋氏想,定然會劈了他!然而她老了,老到已經無法左右她的兒子,她不得不放下架子去求她的兒媳,李皇後這樣回答她:“母親尚且不敢多話,而況是我呢?”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周洋是混蛋,但是他很愛惜他的妻子。她無非是不願意多事,不願意違拗他。是啊,死的又不是她的夫君,傷的又不是她的女兒。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她將為她的這句話付出怎樣的代價。


    因為隻過了三年不到,周洋就死了。他喝了太多的酒,有太多沒有完成的心願,他拉著楊郎的手,將太子托付與他。


    而這時候,九郎的刀鋒已經出鞘——他殺了楊郎,放逐侄兒為濟南王,自己登基稱帝;半年後,濟南王暴斃。可笑得很,三年之內,她死了三個女婿,兩個兒子,一個孫子,七個外孫。周芷不肯再嫁,回到宮中陪伴母親。深夜裏,她總能聽到她的哭泣。


    這讓她想起許多年前,周芷還在繈褓之中,諸子皆幼,一個一個圍繞在她身邊,容貌俊美,衣著華麗,就像是佛祖邊上的童子,這時候哭聲響起來,有人起身去探看,軟軟糯糯的聲音與她說:“阿娘,妹妹哭了。”


    那是誰呢,八郎,九郎,還是阿瑩?她不記得了,她隻記得自己當時含笑,覺得她這一生,再幸運沒有,再完滿不過。


    羋氏眼睜睜瞧著年老的自己,雞皮鶴發,咽下最後一口氣,她不會知道她最疼愛的九郎連孝都不肯給她戴,不會知道洛陽城裏的人們怎樣作歌謠嘲笑她,也不會知道她的幼子死於九郎之手。幸而,她什麽都不知道了。


    原來即便是這個王朝最尊貴的女人,到頭來也不過如此,羋氏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她之前苦苦追求,不肯放手的東西,與其說是周城,不如說是這場富貴,然而賀蘭氏蠱惑了她這麽多,卻沒有告訴她,所有所有,都不過鏡花水月,如幻如泡影。


    梵音響起來,羋氏猛地被驚醒,天就要亮了。


    她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個老長的夢,夢裏有佛現身,與她細說這個世界的真相,隻不知道為什麽,卻記不真切了——


    也許那才是佛中真意罷,她想,低聲誦念了一聲:“如是我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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