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從來沒有這麽震驚過。她阿兄是天子,天底下哪裏有不要天下的天子?多少人為了爬上這個位子蹚過屍山血海。她知道鄭林的死對他打擊很大,然而原本就是這樣的啊——即便是貴為天子,也不可能隨心所欲。


    禪讓給昭詢——昭詢才多大?虛歲不過十三,與當初先帝相仿。他能拿得住底下這些如狼似虎的權貴?別看如今朝野謠言傳得凶,他們也就敢傳傳謠言罷了,真弄個幼主上去,多少人打著乘虛而入的主意?


    況且、況且哪裏有天子退位之後,還能榮保終身的?她想不出來。


    她呆呆地看著兄長,緩緩道:“阿兄不記得顯祖的教訓了嗎?”本朝顯祖十一歲即位,十七歲禪位於當時年僅五歲的太子,駕崩於五年之後,正當盛年。因死得突然,時人都認為是馮太後下的手。


    這是她唯一能想到不因為亡國而退位的天子。大多數退位的天子都是亡國之君,譬如王子嬰,漢獻帝,高貴鄉公,晉恭帝。


    唯有漢獻帝保住了性命。


    “顯祖因何退位?”昭詡問。


    嘉敏回想了片刻,說道:“顯祖醉心黃老浮屠,雅薄時務,常懷遺世之心。”


    “三娘看過起居注?”昭詡有一點意外。起居注寫的皇家事,三娘如何能看到?


    嘉敏:……


    她是看過,後來周城給她看的。她看這段的時候,總疑心顯祖退位根本就是與馮太後爭權失敗所致。但是周城說:“那之後,顯祖仍握有軍政大權。”然而即便當時禪讓出自真心,那之後的死亡……總不能說他甘心就死吧。


    “那三娘就該知道,顯祖起初決意禪讓於京兆王子推,”昭詡道,“為任城王力諫而止。”京兆王子推是顯祖的兄長,在宗室中才能出眾。嘉敏低頭想了片刻,她倒是知道有這回事,隻是沒有多留意。


    “……如果顯祖是被迫禪讓,不會提出京兆王這樣一個人選。”很明顯,比起當時隻有五歲的高祖,京兆王是一個能夠震懾百官,拿住權力的人——這能說明顯祖是真打算把權力交出去。隻是任城王與諸臣堅持父子相繼。


    “那又怎樣?”


    “如今柔然陳兵在邊,如願嚴陣以待。”昭詡將軍報丟給嘉敏,他知道她看得懂,“我們打不起這一仗,隻能和親。柔然可汗要將女兒嫁與天子,我——三娘該知道雲娘這些年怎麽過來的。”


    怎麽過來的?初嫁就見血;元明修圍住王府,守到彈盡糧絕;進宮懟元明修,那是拿命碰命;後來對上濟北王……嘉敏是在事後才知道,她亦無法想象,謝雲然那雙拿筆的手,怎麽提得起刀。


    “……顯祖做得,我就做不得?”顯祖為自己做得,他為雲娘就做不得?


    “顯祖有兒子,阿兄沒有!”嘉敏衝口說了這句,又懊悔起來。她也知道這是她兄長的痛處。然而父子至親,遠勝於手足。顯祖尚且免不了一死,難道她阿兄要指望昭詢高抬貴手,放他一馬?


    昭詡看住她,笑了一笑:“我有兩個好妹子。”


    他從案上撿了一卷文書丟給她。


    嘉敏翻開來看,卻是聖旨。已經蓋了玉璽,封周城為汝南王。他從前也是汝南王……嘉敏心裏閃過這個念頭。


    “我知道三娘擔心什麽,”昭詡說道,“十年之內,三郎不會是周郎的對手。”他這是往寬裏算。如今昭詢的資質難說。也許一輩子都幹不過周城。有周城和謝冉在朝,就算昭詢狼心狗肺,也動不了他。


    嘉敏:……


    這是製衡。


    就像當初昭詡登基,首先要麵對的就是周城的實力威脅一樣,昭詢同樣會遇到這個問題。他年幼不能親政,周城不但握有兵權,還有輔政之名,這個問題就比昭詡要嚴重得多。她阿兄仗著資曆、名分,勉強能鎮住周城——昭詢何德何能?


    他不能不仰仗兄長的支持。


    “但是三郎總會長大——就像先帝一樣。”她完全能夠明白昭詡的安排:如果真讓昭詢登基,無論朝野,都不會許胡太後垂簾;去掉胡太後這個選項,宗室中最有資格垂簾的就數到她和嘉言。長幼有序,以資格論,她還在嘉言之前;但是以周城輔政,便是去掉了她的垂簾資格。而嘉言是能夠得到昭詢和太後信賴的。她就是心裏堵得慌:從前先帝和先胡太後鬧成那個樣子……難道他們要重蹈覆轍?


    “阿言與先胡太後不一樣,阿言不貪權。”昭詡道。


    “我說的不是阿言!”


    “三娘擔心的是……我?”昭詡笑了。


    “阿兄如今年尚未至而立,退位禪讓不過是不想謝姐姐受這個委屈。待日後柔然威脅減輕……”柔然固然是極大的威脅,但是隻要去掉了長安這個心腹之患,柔然的威脅立刻減輕一半,就算時間拖得久,五年也就差不多了。


    五年之後,昭詡也就三十四歲,還有大把的時間。他既曾為天子,就不可能再屈身為臣,也沒有人能容他為臣——那他還能做什麽?顯祖是醉心黃老浮屠,修心養性,她阿兄可不是那等人,到那時候要說後悔,可就遲了。


    這個位置,讓出去容易,拿回來——就算昭詢不與他拚命,昭詢身邊的人也會與他拚命。


    他就隻能做一輩子富貴閑人,小心翼翼,什麽沙場、朝堂……通通都不再可能!


    “三娘……”昭詡歎息道,“當初,你跟周郎從青州去秦州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今天?”


    嘉敏怔了片刻,方才垂頭道:“這如何能想到。”她那時候隻想報仇,隻希望她兄長能活著,能活著撐到她找到他的那天。至於以後,天下也罷,權勢也罷,她原沒想過會得到這些。


    “周郎想過嗎?”


    “他——”嘉敏低聲道,“他有他的誌向。”


    “他想過的是不是?”昭詡若有所思,“那三娘知道,那時候我在想什麽嗎?”


    嘉敏看他一眼:“那時候阿兄還在濟北王的地牢裏。”——被關在地牢裏還能有什麽想頭。


    “我從小跟著阿爺出征,去過很多地方,打過很多仗,也有過很多次受傷和死裏逃生。”昭詡淡淡地說道,“人人都說大丈夫為人處世,當以建功立業為先,我從前也是這麽想的,直到我被關在地牢裏,看不見天日。”


    嘉敏從未聽她兄長提起過那一段,以她兄長的性子,也不會與底下弟妹訴苦,然而即便是推測,也可想而知當時絕望。


    “……我那時候想如果還能活著出去,如果能為阿爺報仇,如果能再見到雲娘,我便什麽也不求了。”昭詡苦笑了一聲,“你看,我甚至沒有奢求過還能見到你和阿言、三郎。”


    嘉敏作不得聲,她也知道那是人之常情。


    “……我沒想過會到這個位置,”昭詡停了一下,“沒準父親也沒想過……”如果當時父親順利進京,應該是會順理成章讓昭詢登基,自己攝政,“如今想來,有時候都覺得像是在做夢,以為夢醒來,還在軍營裏。”


    “哥哥——”


    昭詡想那大約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承認自己在九五至尊的位置上並不快活。他懷念那些在山野間馳騁,說笑無忌的時光。他是有過這樣的野望,不向任何人屈膝叩首——就像大多數人想過的那樣,然後他得到了。而與之俱來的責任讓他戰栗。


    “我會離開洛陽。”他說。他知道雲娘年少的時候,也有過一些別的想法,去看看外麵的樣子,江南,塞上,西域……是不是像書上寫的那樣瑰麗。那聽起來不可思議,不過他覺得,到時候昭詢應該會樂於給他這樣一支人馬。


    那時候玉郎差不多也已經及笄,京中諸事,盡可托付於三娘與周城,何況她還有謝冉這樣一個舅舅。


    “阿兄不要我了嗎?”嘉敏聽昭詡越說越像真的,不由大為驚恐。她從來沒有想過昭詡會離開,離開洛陽,離開她。她重新活過來,不為周城,更不為冬生,而是為他——如今他說要離開,這讓她心裏猛地空了一大塊。


    “三娘長大了,”昭詡撫她的鬢發,喟然道,“以後,就都交給汝南王了,我知道他會好好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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