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 下部 非耶?中篇 五


    “我一直想調這裏的南桓去外書房,但因為找不到得力的人接手才拖延至今,怎麽樣,銘兒,世子不在的時候可願意到內書房裏來做事?”南王手捧清茗以問話的方式提出建議。


    “是的,銘兒願意。”


    “王爺,我看還是調他給我做幫手比較合適。”


    因為正對著光線,盧若銘微眯著眼看不清南王的表情,雖然兩份差事於他都隻是一個起點,但他的心裏卻隱隱盼望南王不要同意孜萊的要求。


    “不,孜萊,那樣可惜了,你以後會明白的。”放下茶盅南王沉吟道,“隻是他的這副模樣倒的確是個麻煩——”


    “這個容易,想弄個什麽樣的?王爺?”孜萊沒再堅持自己的意見。


    “銘兒,易容成新麵孔,你不會介意吧?你這副模樣若是拋頭露麵的話,本王還真不敢說能不能保得住你。”


    易容?太誇張了吧,但他當然不會說不,“怎樣都好,王爺。”


    “那就交給你了,孜萊,眉清目秀就行,不要太顯眼。”


    回到後園自己屋中坐了整整一個下午,任由孜萊在自己的臉上拉扯塗抹,而南筇南筠則在一旁打著下手,終於弄好清洗完畢,盧若銘在鏡子裏看見了自己,怪異的感覺倒不是來自那張完全陌生的扁平麵孔,而是那種渾若無物細膩通透的舒爽感覺,聽聞現代社會的演員多因化妝吃盡苦頭,看來這裏的材料要人道得多。


    “我可以隨意洗臉嗎?”盧若銘有些難以置信地細細摩擦著麵皮,如果不是他經曆了整個過程一定以為自己靈魂移體了。


    “可以,這個一兩年內不會壞掉,沒有針對的藥水手法是洗不去的。要是有什麽不舒服隨時告訴我,還有在園子裏還是記得要戴上麵紗。行了,你略休息一下,記得待會兒過去陪王爺用晚膳。”


    孜萊走後盧若銘鬱悶地將麵紗擲到地上:“為什麽還要戴這個?真討厭!”


    “其實熟悉您的人仔細觀察還是可以發現破綻的,畢竟覆了層東西,表情有些僵木,再說園子裏的人多數沒見過您,若是突然撤了麵紗還不定他們怎麽議論呢,哥兒,您也不想成為大家談論的對象吧,姑娘也就是這個意思。來,喝了這藥,咱們先去洗個澡好不好?”


    “不要,想睡覺,陪我。”許是生理年齡的逆轉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行為,也或許是被從未經曆過的迫害和關愛激發出了曾經壓抑淡忘的童年情緒,病中的盧若銘對南筇南筠很有些孩子氣的依賴,連夜的噩夢間隙總要兩人的依傍哄啜才能令他勉強入睡,以至於到現在他還會不自覺地在兩人麵前露出些許嬌態。


    麵對他偶爾顯露出的與一貫憂鬱老成模樣不同但卻與他年紀十分相符的動作神情,兩個侍兒更加不再掩飾對他的疼惜與憐愛。此刻見他渴睡,倆人連忙替他寬衣送他上床,一邊還誘哄著他喝藥:“姑娘說吃了這藥便能隨意沾葷腥,哥兒不是一直鬧著想吃肉嗎?來,一點都不苦,放了蜂蜜的。”


    “誰鬧著要吃肉的?”咕噥著就了南筠的手喝下藥,盧若銘很快便依偎在南筠懷裏睡了過去,一上午的考試遠比他想象的要費神。


    那之後盧若銘切切實實地忙了起來。


    每日一早他便去內書房同孜萊討論持家的方法,準確地說是他教孜萊以更科學的方式記錄收支,製定審計製度,以及規矩家奴的管理,而從中他也摸清了南王的產業路數。


    南王一氏以富可敵國來論絕不為過,除了斯達城這處占地將近十公頃的王府外,在遠郊還有麵積龐大水草豐沛的牧場田莊。上上下下連帶奴隸在內有近萬人口。按照孜萊的說法那是當年太祖論功行賞時給的封地,數代變遷中因為南王家訓嚴謹,所以未曾稍有衰敗。


    “可惜,南氏一族人丁始終單薄,曆代當家又都是一心為國之人,所以也一直沒能將家業擴大。”每次檢算孜萊總會有些黯然,“你別以為咱們王府真如王爺所說的家大業大,光這斯達城中,比咱們的產業多上兩三倍的人就多得是。”


    日日相對做事,孜萊難免會生出些感慨議論,但是積威之下盧若銘從不敢隨意接口,因此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氣氛總是專業而沉悶的。但在南王那裏就不同了,每日的午後時光盧若銘多半在書房翻閱書籍,或是幫著整理南王留給他的政務文書,因為不再有穿崩的負擔,所以他麵對南王時說話隨意得多。


    ……


    “王爺,為什麽你們人口繁衍困難朝廷卻還要征收人口稅?”


    “王爺,為什麽不嚐試予奴隸更多些自由?”


    “王爺,我從壽命、生產能力、產量多個方麵詳細計算過,如果予奴隸更多自由與權益他們會創造出更多的財富,我們為什麽不嚐試一下?”


    “相信我,王爺,與其等待奴隸革命,不如我們先行做些改革,小範圍的?”


    “甘棠的問題在於他們的稅收製度不夠合理,所以他們的繁華隻在表麵,是所謂的民富國窮的典型,所以安槐的稅收製度一定要改革,照目前狀況遲早步他們後塵,您身為監政是否該盡早考慮這個問題?”


    “大簇?大簇正好相反,是典型的國富民窮,但是百姓窮困國家又怎可能真正富強?”


    “大簇的等級製度過於森嚴,已經嚴重阻礙他們的社會發展,王爺您不覺得咱們安槐應當反其道而行之嗎?”


    “當然,這天下一統乃是遲早的事,諸國的語言文字文化民族都少有本質差異,問題是誰能做這個統一天下的霸主。”


    “我不認為真正平定天下靠的是驍勇善戰,如果對占領地區的民眾采取落後於他們之前的統治政策或是索性將其貶作劣等,那肯定國無寧日,又怎可能千秋萬載地坐穩江山社稷?”


    “王爺,我覺得當今大王生性懦弱,您就真的沒想過取而代之?”


    “王爺,這和野心沒關係。我真正擔心的是大王有一天會因為平衡不了事態而犧牲您的利益。”


    “忠誠?不,王爺,我們管那個叫做愚忠,精忠報國不是不對,但要弄清楚對象,您真的覺得天子便可以代表國代表民?”


    ……


    對他提出的問題,甚至是有些出格的問題,南王或會驚異沉思但從不訓誡扼殺,反而總是將其演變為一場縱橫天下的討論,肯定否定都必以理服人,盧若銘並非天性張狂之人,然而如此的寬容教導之下他思想中犀利的一麵也漸漸顯露鋒芒,某一日驀然省覺,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常記得起自己不屬於此間的異類身份。


    也許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最重要的並不是家鄉故土榮辱興衰,而是抱負、而是成就、而是家國天下的功業。南王亦師亦友地為他展現了一片比他一生人所能夠想到的還要大得多的天地,讓他慢慢生出一種想要施展想要作為的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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