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 下部 非耶? 末篇 三十五


    “盧若銘,認識一下,這是我王的遺腹子,浱虞長恨,”某個咋暖還寒的清晨,一直避不現身的西敏毓突然帶了個十餘歲的少年來到關押他們的小屋內,那個少年的鼻梁扁平,眉目距離也分得很開,一望而知是個智障兒,“恨兒在我腹內受了驚嚇,生下來便神識有缺,”發現盧若銘麵上的驚訝,西敏毓做了解釋,今日的他神情十分寧靜,不是以往那種深沉的寧靜,而是一種平和的寧靜,正不知該如何回複他,又對他的神態有些狐疑的時候,西敏毓已經直接給出了答案,“南刻南製兵臨城下了。”


    看來要不死不休了,也不知南刻南製有多大的把握。象以往一樣,事到臨頭盧若銘反而沉著下來,一旁的孜萊也沒有太大動靜,近來她的精神越來越差,每日裏有大半時間都在昏昏闔目,吃得很少,話更是半句沒有,人也瘦得不象樣,簡直已成為形似枯柴神似鬼的完全寫照。


    對他們的反應,西敏毓有些事不關己的漠然,隻是語帶感喟地循著自己的思路問了一句:“盧若銘,是不是如果我王當日將你留在甘棠引為己用,今日這天下會有另一番情勢?”


    “未必,任何時勢都不是某個個人可以決定或是左右的。”例如,如果這些年,南刻南製隻是拿他象豬一樣養在後宮,隻允他吃睡生育,那麽這天下必定不會是今天這番光景,而他盧若銘的命運也肯定是另外一種景象。


    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西敏毓點點頭又道:“其實今日的結局我早已料到,隻是為人母者終究還是想自己的孩子能有個好一點的出路。罷了,既然大家相識一場,黃泉路上還請忘記今生恩怨,彼此多多照應。”


    說話間,拓拔恭平已經派人前來打開鎖鏈,以繩籃將他們分別帶出了那間他們已足足呆了兩個半月的木屋。


    一路之上被人裏外三層的團團圍繞,而且始終有數把明晃晃的鋼刀貼身頂住,盧若銘不由暗自惱怒拓拔恭平的心思縝密,若要出手救他們,這短短一路本來是個機會,但被這許多人圍了數層,又有利刃加身,南刻南製想必不敢輕舉妄動。


    “對付我區區千人竟然動用了二十萬大軍。”被押至山寨城頭,盧若銘看見無數刀槍劍戟在日光下閃閃生輝,獵獵軍旗迎風招展,但凡舉目所及,箭士兵將無處不在。


    “來吧,那就讓我們看一看,他們對夫人會是怎樣的情深義重。”明明已是英雄末路,明明早已淪為流寇,但是在麵對宿敵麵對失敗的結局時,拓拔恭平的神情語氣卻煥發著一種純粹軍人才有的氣慨與坦蕩。


    這個人並不怕死,也並不懼怕階下囚的命運,雖說也苦心謀劃了脫身之計,不過,恐怕眼前這一場生死決戰才是他一直以來真正想要的吧。


    “最後一次機會,拓拔恭平,放了王後,朕保你們平安富貴,三世其昌。”南製的聲音自山風中傳來,渾厚悠長,打斷了盧若銘的沉思。


    “信他的話嗎,夫人?”


    “我信。”其實盧若銘完全不信,事情演變到這一步,莫說南刻南製,就連他自己也動了殺機,這些人飽經憂患而且悍不畏死,亡命之徒就算一時蟄伏也難保日後不再生亂,更何況,他們連他腹內的孩子都不肯放過。但是,眼看著拓拔恭平著人準備好繩索奔他而來,他不得不虛以委蛇拖延時間,看架勢他們是要將他綁懸在山牆旗杆上示眾要挾,折辱倒還在其次,問題是他的身體是否能夠承受,腹內的孩子就快瓜熟蒂落,這樣的折騰他怕會傷著孩子。


    但是很顯然,拓拔恭平想這一仗已經想了很久,精心策劃至今,既然已了無勝算,那麽索性不計生死痛快一戰了。


    皮裘鬥篷被扯去,單薄的衣衫當不住料峭的山風,微微瑟縮裏盧若銘的雙臂被牢牢反縛,更顯得高高凸起的肚腹脆弱無助。


    忍不住遊目四顧企盼奇跡,然而,他發覺這個營寨竟然建在一處絕地之中,背靠的崇山峻嶺陡峭山梁且不去說它,就是他此刻身處的正麵營牆也是建在百丈懸崖之上,如果沒有另外的捷徑,如果沒有另外的布置,等到南刻南製的二十萬大軍踏平此地時,他隻怕早已被斬斷繩索摔成肉醬。


    慢著,等等,就在他的身體被漸漸拉升,雙臂因為吃重而開始疼痛時,他突然想到一點,平日裏這山寨中的人是如何進出的?雖然當日被擒是讓人給蒙了眼睛抬上來的,但他記得那條路並非是近乎垂直的絕壁,正在他思維電轉之間,整個情勢發生了突然而激烈的變化。


    先是銳風呼嘯聲陡然大作,圍繞在盧若銘身邊幫著綁縛拉升的數人應聲而倒,接著便從山營的數個隱蔽地飛出了無數飛鏢利箭。


    原來,南製南刻暗中派潛上山的兵士發動攻擊救人的同時,拓拔恭平一直隱在暗堡裏的弓箭暗器好手也隨之出動。眼見身邊已無人盾,而飛箭無眼,更有數支已夾著勁風直指自己的胸腹而來,盧若銘慘然闔目。


    沒想到,這離奇怪誕殘酷跌宕的一生,竟是要在此地了結。隻是,可憐腹內的兩個孩子,再無機會見到天日了。


    但是,他等來的卻並非預想中的疼痛,而是被人裹挾著騰空而起向下飛墜。


    因為意外驚駭,盧若銘睜大了雙眼卻發不出聲音。


    意外是因為,抱著他躍下城牆墜落懸崖的,居然是兩個月以來一直奄奄一息的孜萊。


    驚駭是因為,尾隨他們飛速下墜的還有無數通過機簧發射,射程力度都十分強勁的箭矢鏢石。那種玉石俱焚的殺意,哪怕是在極速之間也能清楚地感覺到。而這時,孜萊匆匆扯下的繩索長度已到盡頭。


    眼見兩人被懸在半空,孜萊一邊拚盡全力躲避著依然紛至而來的箭石,一邊試圖找到一處可以立足隱蔽的山隙,看著那些穿插在她身上的猙獰箭翎,看著她因為油盡燈枯而灰敗扭曲的容顏,再想著山牆上隨時可能被一刀斬斷的繩索,盧若銘一動不敢動。


    那一刻,漫山遍野的喊殺聲由遠及近倏忽而至,就如同所有那些前世今生的記憶。


    孜萊已經開始因為力竭而在繩索上慢慢下滑,盧若銘隻能出盡全力攀住繩索試圖減輕她的負擔,但那些自上而下的飛石箭鏢,他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全力護擁著他的孜萊以血肉之軀一一攔截承受。


    隨著死神的再度臨近,他隻覺萬念俱灰。


    但是很快,生機又在他無意中的低頭間重新萌發。


    懸崖絕壁上正有數道黑影迅捷地往上攀援升騰,即便在進入流矢射程之後,速度也未曾稍有減緩。


    雖然閃耀的陽光晃花了他的雙眼,雖然隨風擺動的身體讓他無法聚攏焦距,但他仍然立刻就認出,一馬當先的那人是南製,是燒成灰他也記得的南製。


    血汗自孜萊的身上臉上不住滴落下來,盧若銘清楚地看到她瞳孔的漸漸放大,南製接續的繩索終於趕在她氣竭之前甩了上來,身體一輕,盧若銘再度開始下墜,驚鴻一瞥之間他看見隨風而逝的孜萊口唇最後動了動,然而強勁的山風中,一切都在瞬間化作了烏有。


    終於被南製抱擁著安全落在地上,驚魂未定中盧若銘聽見了孩子尖細慘厲的驚叫:“爹爹……”


    南製以側肩靠抵在山石上,抱擁他的雙臂依然溫暖有力,連同他麵上失而複得的歡欣、眷戀不舍的笑容一起,成為了盧若銘今生來世所有珍惜與寬恕的來源。


    當夜,盧若銘誕下了異卵雙胎的一對男性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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