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安源今天一天都無心工作,他的妻子蘇青,自從那天結婚派對結束之後就失蹤了——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失蹤,而是她每天早出晚歸,或者幹脆白天休息,晚上值夜班。總之,蘇青在躲著左安源。這幾日他們的作息時間幾乎完全錯開,左安源幾次想和蘇青好好聊聊,都被她疲憊的擋了回來:今天太累了,改天吧!改天是哪天?左安源不清楚,他似乎永遠也等不到那一天。蘇青的故意躲避一直持續著,像梅雨季節的江南小雨,滴滴答答綿延不絕,看不到盡頭。


    可是今天,左安源覺得再也不能這麽幹等下去了,因為今天是蘇青的生日。每到這樣炎熱的夏季,當樹上的知了齊刷刷呱噪地一起唱起來的時候,左安源就知道,他和蘇青該放暑假了。蘇青生日那天就是他們的暑假,去年這個時候,他們一起約定過,今年蘇青生日的時候,他們要一起去西藏,他甚至早在半年前就開始默默地計劃一切了。現在,那個遙遠的西藏之旅已然泡湯了,就連蘇青本人都變得像西藏一樣遙不可及。左安源決定,今天無論如何也要破冰成功,他一定要見到蘇青,跟她好好談談。


    所以,左安源一天都覺得心神不寧,他不知道今天會是怎樣的結果,總之他已經管不了這麽多了,他知道蘇青今天又是夜班,於是他早早下了班,去蛋糕店取了早就訂好的蛋糕,直奔蘇青單位而去。


    杭城中心地段,這家已有七十多年曆史的綜合性醫院就矗立於此,每天,這裏都接待著大量地病人及其家屬,每天,這裏都上演著一幕幕悲歡離合。蘇青就在這裏的急救中心工作。她喜歡這份與死神賽跑的工作,正是這份高強度的工作,一次次在她傷心絕望的時候,幫她把她的身、心、時間、精力都填滿,讓她在一次次救人的過程中,也救贖自己。


    今天已經是她的第三個夜班了,工作時間她可以完全從自己的家庭和現實中抽離出來,但是一回到家看到左安源,她的心就開始發慌,這幾年,她一直向丈夫隱瞞著自己可能無法生育的事實,她滿心以為左安源就是她殘缺生命中的救世主,他不愛孩子,不在乎能不能做父親——這與她的缺陷完美契合,她來不及仔細思考左安源話語的真實性,她害怕這樣一個男人會在一個猶豫與思量間就突然從指縫中溜走,於是,她迫不及待的答應了他的求婚。


    不得不承認,蘇青喜歡左安源英俊的外貌,成熟的心智,但她最喜歡的,還是他當初對自己的承諾——我不要孩子,我願意一輩子跟你一起享受屬於我們的二人世界。就是這句承諾,像一枚火種,一下子點燃了她原本已經熄滅了的,如死灰般的渴望——對婚姻的渴望。


    故事到這裏原本應該結束了,王子和公主終於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是,蘇青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故事才剛剛開始。


    左安源在派對上真誠的請求就猶如晴空霹靂一般,將蘇青活生生的從一個美夢之中打入到了殘酷現實。這幾年,她和左安源的婚姻生活幾近完美,完美到蘇青快要遺忘自己的缺陷,如今,她卻不知道應該如何拒絕丈夫這個合理的請求,更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自己一直以來的謊言,她猶豫著、躊躇著、痛苦著,一切問題似乎都因為她的謊言而變成了一個死結!現在,她需要向丈夫坦白嗎?坦白後他們還能在一起嗎?如果不坦白她又該如何繼續圓這個謊言呢?也許,她應該放下倔強,馬上去偷偷手術,如果一切順利,最多半年,她也許就能瞞天過海般地嚐試著懷一個孩子!但是可能這麽順利嗎?如果依然不成功呢?……一個個問題,一種種假設,像流星雨一樣劃過她的腦海,可是她卻抓不住其中的任何一個。


    當她的思緒在紛亂中跳躍的時候,左安源已經拿著蛋糕站在了急診室的門口,蘇青的同事們開始哄鬧起來:左太太你好幸福啊,有人追到急診室來給你過生日啦。隻見左安源微笑地看著她,溫柔地說:等你空了,我陪你吃蛋糕。


    蘇青看著左安源,感動、驚喜、羞愧、緊張、恐懼……好多情緒在這一刻如開了閘一般噴瀉出來,她好想上去給他一個擁抱,卻又不知擁抱之後該說些什麽。也許我該向他坦白,也許跟孩子相比,他會更在乎我。蘇青心裏喃喃自語。


    就在這時,急診室外突然嘈雜起來,叫喊聲、腳步聲亂成一團。“蘇醫生!蘇醫生!快來搶救室!”一個小護士焦急地叫著。叫喊聲立馬把蘇青從自己百轉千回的思緒中拉了回來,“等我!”她向左安源拋下這麽一句話,就匆匆離開了辦公室。


    搶救室裏,一個年輕女子雙麵緊閉躺在病床上,她的表情微微有些痛苦的模樣,看不出外傷,情緒平靜,她不掙紮甚至不怎麽呻吟,讓人一下子看不出她受了怎樣的傷害。蘇青一臉嚴肅快步走了進來,邊走邊問周圍護士:“什麽情況?”


    “今天早上八點左右,在家喝了農藥,剛才才被家人發現,強行送醫。”一個小護士回答。


    自殺?蘇青心頭一驚,不自覺的朝病床上的女子多看了一眼。女子意識清醒,於是蘇青問她,“你喝了什麽農藥?”


    “百草枯”。女子平靜地回答。


    百草枯?!蘇青心頭又是一驚,隨之是猛然下墜的感覺。她抬手看了看表,已經是晚上九點,距離她喝下農藥已經十三個小時!“喝了多少?”她又問。


    “喝了一口,覺得味道有點嗆,吐出來了一點,剩下的一部分又吞了下去,我也不知道喝下了多少。”女子回答。


    看著女子雲淡風輕的臉,蘇青的眉頭卻越皺越緊起來,她不是第一次收治服用百草枯的病人了,這種劇毒的農藥至今沒有有效的解毒藥,基本上見一個死一個,致死率高達90%,病人送來時都神誌清醒,甚至還感覺良好,但往往幾天或者幾周之後,他們的病情都會不同程度的惡化,最後無一例外地死於肺纖維化或者多髒器衰竭。


    她的腦袋在飛速判斷著,一般來講,能夠到達吞咽的程度,保守估計至少也會有10ml,對於百草枯這種農藥來說,這絕對是致死的計量!況且距離她喝藥已經整整十三個小時!


    “馬上洗胃!準備血漿灌流兩次!通知病人家屬辦理住院手續!”蘇青知道,她現在所做的一切都隻是徒勞,十三個小時!病人口腔和消化道已經被農藥灼傷,出現嚴重潰瘍,她的胃裏已經幾乎沒有農藥殘留成分了,十三個小時,藥物成分早已完全吸收幹淨,此刻,它們就像一條條可怕的毒蟲,正侵蝕著她的五髒六腑。用不了多久,她所有的髒器都會出現不同程度的症狀,她的肺部會慢慢失去彈性而無法呼吸,她終將清醒著、痛苦的,走向死亡。蘇青走出搶救室,找到女子的家人,她必須把目前的情況如實告知,讓家屬做好一切準備。


    搶救室外,一對老夫妻正在焦急的等待,看到蘇青,他們連忙圍了上來。“大夫,我女兒沒事吧?我們是不是買到假藥了?她喝了大半天了,就喊嗓子痛。”他們怎樣都想不到,現在看上去似乎完全沒事的女兒,正在以怎樣的加速度走向生命的終點。


    “送來的有些晚了。”蘇青委婉的說道。“也無法判斷她服用的劑量,目前隻能洗胃同時配合血液清洗,建議你們馬上住院,進行進一步的治療,但是結果很難保證。”作為醫生,不論有些話多麽不忍說出口,也必須要說。她把女子目前的搶救情況和接下去可能會麵臨的問題都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老夫妻倆。兩人聽後倒在地上哭作一團。


    “我跟你們說的隻是最壞的情況,你們別太激動,保重自己身體要緊!”蘇青試圖安慰老人。


    “這個傻孩子!她心裏不甘心又舍不得!我知道她過的苦!”女子的父親哭喊道。“就是那個王八蛋把我女兒害成今天這樣!我,我要報警把他抓了!”他情緒極其激動,邊說邊拿出手機要報警。他老伴馬上起來阻止。“你別多事!別多事啦!這藥是你閨女自己喝下去的啊!”


    “老先生,究竟怎麽回事?”蘇青忍不住詢問。


    老太太回答道:“她結婚兩年多了,他們是一起苦過來的,兩口子感情很好可就是一直沒有孩子,我閨女懷過幾次孕但不是小孩不發育了就是一直流產保不住啊!檢查說他們兩口子血型不合!我女婿就要離婚,我閨女舍不得,那個王八蛋就在外麵找了別的女人,我女兒舍不得離開他又不舍得拖累他!她活的實在是太辛苦了!”


    死,需要多大的勇氣?一個人倘若不是走到了窮途末路,又怎會寧可死也不願意活?蘇青不禁也流下了眼淚,但是她明白,這眼淚不僅僅為這位女子而流,同時也是為自己流的。她和她的病人,有著如此相似的經曆,不同的是,那病人並未窮途,她也許隻要換個男人就能避免溶血症的發生,離婚對她來說其實才是解脫,而蘇青再怎麽換都無法改變命運,她才是真正的末路。蘇青覺得,自己才是更該死的那一個。


    原來,沒有孩子,再恩愛的夫妻都會分開!再深厚的感情都會瓦解。她突然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之前的種種幻想一瞬間都飛灰湮滅了,她突然下定了決心,要去治療!無論結果怎樣,她也必須努力一次,她不希望自己像病床上那個女人一樣,因為生育問題而斷送自己的家庭、一生的幸福還有最寶貴的生命!


    她轉身回到搶救室,洗胃已經結束,女子虛弱的躺在病床上,她看見蘇青,低聲說道:醫生,救救我,我想通了,我不能死,我有年邁父母,我還有希望。


    每個人的生命都隻有一次。蘇青看著她蒼白的麵龐和渴望的眼神,心想: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突然明白了生存的價值和意義,突然重燃了對生命的渴望,這對她來說,不知是殘酷還是慶幸呢?


    工作結束已經到了深夜,她疲憊不堪的回到辦公室休息,發現左安源依然等在那裏。蛋糕已經插好蠟燭,一切都準備就緒。左安源趴在桌子上沉沉地睡去。蘇青的眼眶濕潤了,她輕輕地把蠟燭點燃,看著搖曳的燭光,她默默許下了一個願望——她將用盡畢生的力氣,好好愛護這個男人,無論發生什麽,永遠永遠都不和他分開。做完這一切,她嚐了一口蛋糕,好甜好甜的蛋糕,一直膩到了她心裏。她走到了左安源背後,彎下腰來,把臉貼在他的肩膀上,雙手緊緊摟著他寬厚的胸膛。左安源被這個動作驚醒,他感覺到了蘇青的氣息,便溫柔地說:生日快樂。蘇青的眼淚打濕了左安源的肩膀,此時,時鍾指向十二點,這個讓蘇青畢生難忘的生日過去了,蘇青覺得,她仿佛得到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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