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蘭兒就生起火來了,寒生要出遠門了。


    她是一個農村裏長大的女孩,跟著多病的母親到處顛簸流離,討過飯,睡過街頭,撿過垃圾箱,遭盡世人白眼,如今在寒生這裏,就如同生活在了天堂裏一樣。


    寒生要走了,據說很遙遠,也很危險,她不會像城裏的女孩子那樣表達自己的感情,隻會每天早早的起來生火做飯,找出寒生的衣服洗淨晾幹疊好,在心裏頭默默想著他,每當這時,蘭兒的心頭都是甜蜜蜜的。


    火塘映紅了她的臉龐,眼角處有兩粒晶瑩的淚珠。


    寒生推門出來,默默地在她的身旁蹲下,天亮就要啟程了,心裏仿佛有許多話,可是卻不知如何開口,他想安慰下蘭兒,卻隻是一個勁地往灶坑裏填著柴草。


    他倆就這麽默默地望著火塘,熊熊的火苗,鼻子裏一股淡淡的炊煙氣息,心中各自濃濃的情意,一切都在不言中。


    早飯時,蘭兒沒有一起吃,在一邊默默地收拾著寒生的行裝,幾件換洗的衣服,一塊洗臉的肥皂,兩條毛巾,一條擦臉,一條揩腳,一把青色的尺子,最後,她把寒生送她的那塊綠瑩瑩的寶石也放了進去,這樣,寒生無論走到什麽地方,看見那塊石頭,就會想起她來的。


    天氣陰沉沉的,仿佛要下雨,大家的心情也都有些沉重,似乎預示著此去湘西將會艱險重重。


    笨笨一直蹲在一旁悶悶不樂地望著寒生,?好像也明白小主人將出遠門,要有一段時間不在了。


    “寒生,記住我說的話,不關自己的事兒,盡可能避開得遠遠的,找不到湘西老叟就盡快回來,有時候天意如此,人是沒有辦法改變的。”吳楚山人叮囑道。


    寒生點點頭,順便請山人隨時打探父親的情況。


    走遠了,回頭望去,山人和蘭兒母女還有笨笨依舊在路口默默地站立著,淚水湧出了寒生的眼眶。


    深秋,南山上的樹葉已經紅了,半空裏鴻雁排成人字形向南飛去,寒生心中默默地說道,這才僅僅是開始。


    此去湘西,水路可由景德鎮乘船沿長江上行至嶽陽上岸,過常德進入湘西,陸路則由婺源一路西行,乘長途汽車跨鄱陽越洞庭,直至湘西,雖路途遙遠,但時間能夠節省許多,最後寒生還是決定走陸路。


    他倆先到了婺源縣城,由此再乘坐長途汽車,中午時分,他們乘上了開往南昌的長途客運班車。


    候車室的角落裏,一個懷抱嬰兒的老者站在那兒望著班車駛離的背影,自言自語道:“此去天門山路途遙遠,這段路上倒也不會有事,惟有進入湘西境內才可能遭遇凶險,我就在湘西的必經之路上暗中等候他們吧。你說呢,才華?”


    鬼嬰咧開了嘴巴,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叫了聲:“媽媽。”


    寒生與一清連續奔波了三日,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常德,由此再西行便是進入湘西境內了。


    湘西地處雲貴高原東北邊緣與鄂西山地交匯地帶,境內山高林密,河穀深壑,大小溪水河流千餘條,主要有酉、澧、武、沅四大水係。


    七十年代,湘西交通仍然十分閉塞,山路崎嶇,人煙稀少。寒生和一清向老鄉打聽好通往武陵山脈的天門山的路,便開始了步行。


    當天黃昏時分,他倆來到了一條大河邊上,遠處有農戶人家,兩間半草屋,夜幕中炊煙嫋嫋。


    寒生他倆走近草屋,站在了籬笆牆外,高聲道:“請問有人麽?”


    那半間草房是農戶家的火塘間,炊煙就是從那兒冒出來的,一個老婆婆紮著一條舊圍裙邁出門檻,望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寒生上前,說道:“老婆婆,我們是行路之人,見天色已黑,路又不熟,想在您這兒借宿一晚,可以麽?”


    湘西山區素來民風彪悍,但卻是也十分好客,一般見行路之人是決不會置之門外的。


    “你們這是從哪裏來,做麽事去咯?”老婆婆問道。


    寒生回答道:“我們從江西來的,要去天門山。”


    老婆婆驚訝道:“那可還遠著呐。”


    老婆婆請他倆進門來到東屋,並點上了一盞小油燈。寒生環顧左右,屋子裏十分簡陋,除了一張床和幾件鋤頭等農具之外,幾乎沒有什麽家具,看來湘西山區還是比婺源要貧窮許多。


    “婆婆家裏都有什麽人啊?”寒生問道。


    老婆婆說道:“老伴早都過世了,隻有一個兒子,出去打獵還沒有回來,你們兩個就擠東屋的這張床吧,兒子回來同我睡。”


    寒生一驚,正欲分辯,卻不知如何開口。


    “好的,多謝阿婆。”這邊一清已經滿口應承下來了。


    山裏農家的晚飯很簡單,一碟泡菜,半碗辣子,玉米麵糊糊,寒生與一清走了一天山路,早已饑腸轆轆,吃的蠻香的。


    老婆婆的兒子打獵沒準什麽時間趕回來,婆婆坐在一旁陪著聊天。


    寒生出門謹記著吳楚山人的話,方才一進門時就已經留意觀察了,這家農戶屋裏還是有灰塵的,天棚上也垂下來了不少的蛛塵絲絲,因此寒生斷定此人家裏沒有養蠱。


    寒生問道:“聽說湘西夜晚有趕屍的經過,你們會經常遇見嗎?”


    老婆婆搖了搖頭,說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年我老伴就是死在了外鄉,最後趕屍回來家的,現在已經很少見到了,一年也遇不上一回。”


    “聽說趕屍要帶隻黑貓,為什麽呢?”寒生感興趣的問道。


    “也並不是全黑的,它的眉毛必須長有白毫才行,在行內管它叫作‘屍貓’,一般人家是不敢養的,隻有趕屍匠才養,這種貓很少,價錢也很貴的。”老婆婆講道。


    “婆婆,給我講講你們湘西的趕屍吧,聽起來很新奇呢。”寒生懇求道,他與生俱來對這些神秘事物既有些恐懼又感到格外的好奇。


    老婆婆平時極少見到來客,見寒生又是天真純樸的樣子,便打開了話匣子說了起來:


    “聽老一輩兒說,相傳幾千年以前,湘西大苗山的祖先阿普,苗語就是公公的意思,帶兵在長江邊與中原漢人對陣廝殺,直至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最後戰敗要往湘西大苗山撤退。當士兵們把傷兵都抬走後,阿普對身邊的軍師說,我們不能丟下戰死在這裏的弟兄不管,你用點法術讓這些好弟兄回歸故裏吧。阿普的軍師說,好吧,你我改換一下裝扮,你拿陰鑼在前麵引路,我在後麵督催。於是軍師裝扮成阿普的模樣,站在戰死的弟兄們的屍首中間,念咒禱告神靈後,對著那些屍體大聲呼喊,死難之弟兄們,此處非爾安身斃命之所,爾今枉死實堪悲悼,故鄉父母依閭企望,嬌妻幼子盼爾回鄉,爾魄爾魂勿須彷徨,急急如律令,起……原本躺在地上的屍體一下子全都站了起來,跟在阿普的陰鑼後麵規規矩矩向南走。敵人的追兵來了,阿普和軍師連手作法引來了大霧,將敵人困在了霧裏。因是阿普軍師所‘司’,就是實施的意思啦,是他的法術讓大家脫的險,自此苗家又把他叫‘老司’。阿普老司最後所用的禦敵之實乃‘霧術’,而‘霧’筆畫太多難寫,於是改寫成一個‘巫’字取而代之,上麵一橫代表天或者霧,下邊一橫則代表地,而中間的那一豎就表示符節了,豎的兩邊各站有一個人,右邊那個代表阿普,左邊那個代表阿普老司,意思是要兩個人聯合起來才能作巫術趕屍,這就是湘西趕屍最早的起源了。


    “那麽後來呢?”寒生饒有興致的問道。


    婆婆笑了笑,接著說道:“在湘西沅江上遊一帶,地方貧瘠,窮苦人多赴川東或黔東地區,作小販、采藥或狩獵為生,那些地方多崇山峻嶺,山中瘴氣很重,惡性瘧疾經常流行,生活環境壞到極點,除當地的苗人以外,外人是很少去的。死在那些地方的漢人,沒一個是有錢人,而漢人在傳統上,運屍還鄉埋葬的觀念很深,但是,在那上千裏或數百裏的崎嶇山路上,即使有錢,也難以用車輛或擔架扛抬,於是有人就使用大苗山趕屍這一比較便宜的方法運屍回鄉了。”


    突然間,寒生心中一凜,心中疑竇頓生,這老婆婆怎麽會懂得這麽多?而且講起趕屍時的用詞和語氣,簡直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這決計不是一個普通農村老太婆所能夠描述得如此詳盡的。


    江湖險惡,吳楚山人的警告在寒生的耳邊響起。


    寒生正思索著,老婆婆問道:“天門山在湘西武陵山裏,你們從江西大老遠去做什麽?”


    寒生回答道:“我們是尋人的。”


    婆婆問:“家裏有人走丟了麽?”


    “不是,我們想去尋找一個叫作‘湘西老叟’的人,婆婆聽說過麽?”寒生說道。


    “湘西老叟?當年聽我那死老頭子說起過,漢人叫湘西老叟,苗人則稱呼為‘老司’,就是阿普老司,大苗山的黑巫師。”老婆婆說道。


    寒生一聽暗自高興,忙問道:“您知道他還活著嗎?”


    老婆婆奇怪的望了寒生一眼,說道:“當然活著,老阿普老司死了,他的兒子就成了新的阿普老司,兒子死了還有孫子,祖祖輩輩都是阿普老司。”


    哦,原來是這樣啊,阿普老司,也就是湘西老叟原來是世襲的,苗疆的黑巫師,怪不得能夠解救肉屍呢,寒生感覺這次入湘西肯定會有收獲的。


    老婆婆燒了些熱水端來,長途行路之人睡前燙燙腳,可以很好的恢複疲勞,對第二天上路很有好處,老婆婆說道。


    寒生和一清洗漱完畢,準備就寢。


    連日來,寒生一路顛簸疲憊,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了,自己的心中還反複告誡著,一清夜裏會有一個時辰變回明月的,自己要當心不要碰到人家,但是仍舊頭一挨到枕頭就睡過去了。


    一清也累的一頭栽倒在**,老婆婆端走了油燈,輕輕帶上了房門。


    是夜,月色如水,天地間一片清涼。


    月光透過窗子溫柔的灑在了**,寒生仍在熟睡著。


    亥子交更之時,月光下,一清的雙峰漸漸隆起,隻聽得一聲長噓,明月自**坐了起來……


    明月環顧四周,目光最後落在了寒生的臉上。她默默的端詳著躺在身邊的寒生,那是一個渾身散發著青年男人氣息的軀體,她的臉上飛起了兩朵紅暈,鼻子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幾口,然後輕輕的長歎了一聲,爬起身來,邁到床下,穿好了鞋子,推開房門,來到了院子裏。


    她強抑製住自己的心跳,反複告誡自己,她愛的是那個一見鍾情的書生,但是不知為什麽,她感覺寒生這個人骨子裏仿佛有一種極吸引人的地方,難以言表,而這正是那書生身上所缺少的東西,是什麽,她說不上來,這是她生命中遇到的第二個男人。


    月光下,明月久久的站立在那兒,俏麗的容貌,凝脂的肌膚,凸起的雙峰,猶如一尊玉像般亭亭玉立,她在等,等這一個時辰過去,如果現在就回到**去,她怕自己會……


    不遠處的一株古樹下,一個人站在陰影裏,屏住了呼吸,默默的望著月下的姑娘,此人懷中露出來一隻碩大的黑色貓頭,目光犀利,雙眉間生有數根白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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