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薛嵩家的後園裏有一個池塘,塘邊的泥岸上長滿了青苔。那一池水是綠油油的顏色,裏麵漂著攪碎了的水葫蘆,還有一個慘白的碎片,好像一個空蛋殼,仔細辨認後才發現它原是薛嵩的半個耳朵。薛嵩把它從水裏撈了出來,拿在手裏看了很久,才相信自己身體的這一部分已經永遠失去了。古人曾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能輕易放棄。所以薛嵩就該把這塊耳朵吃下去,但他覺得有點惡心,還覺得自己已經淪落到了食人生番的地步——所以他又把耳朵吐了出來。後來他用鐵槍掘了一個坑,把耳朵葬了進去,還是覺得氣憤難平,就平端著長槍,像一頭河馬一樣吼叫著。假如此時紅線按照他要求的禮節說道:啟稟老爺,賊人去遠了,請保重貴體。那還好些。偏巧這個小蠻婆心情也很激動,滿腹全是戰鬥的**,就大咧咧地說:人家都跑沒影了,還瞎嚷嚷什麽?還不想想怎麽去捉他?這使薛嵩很是惱火,順口罵道:賤婢!全沒有個上下。沒準這賊和你是串通一氣的。紅線不懂得玩笑,把刀往地下一摔,說:混賬!怪到我身上來了!這就使薛嵩更加氣憤:有把老爺叫混賬的嗎?忽然他又想到影影綽綽看到那個刺客身上有身,像個苗人的樣子,就脫口而出道:可不是!那個刺客正是個苗子!十之**和你是一路。你要謀殺親夫!順便說一句,苗子是對苗人的篾稱,平時薛嵩絕不會當著紅線這麽說,這回順嘴帶出來廣。更不幸的是它和前一句串在了一起,這使紅線更加氣憤,從地下揀起刀來,對準薛嵩劈麵砍去道:好哇!要和我們開仗了!老娘就是要謀殺你這狗屁親夫!當然,這一刀瞄得不準,砍得也不快,留給薛嵩躲開的時間——紅線並不想當寡婦。但她的戰鬥**也需要發泄,所以就這麽砍了。需要指出的是,紅線和薛嵩學了一些漢族禮節,薛嵩也知道了一些紅線的脾氣。雙方互相有了了解,打起架來結果才會好。假如沒有這樣的前提,這一刀起碼會把他的另一隻耳朵砍掉。這樣薛嵩就沒有耳朵了。


    後來,薛嵩向後退去,一步步退出了院門,終於大吼一聲:小賤人!說是苗子砍我你不信,你就是個苗子,現在正在砍我!說著他就轉身跑掉了。假如不跑的話,紅線就會真的砍他的腦袋,而且她就會真的當寡婦了。對此必須補充說:薛嵩當時二十三歲,紅線隻有十七歲。這兩個人合起來才四十歲,在一起生活,當然要吵吵鬧鬧,把一切搞得一團糟。


    有關薛嵩被刺的經過,還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薛嵩家的後院裏,有一個水池,是他和紅線戲水之所。這座池子清可見底,連水底鋪著的鵝卵石都清晰可見,因為水清的緣故,這水池顯得很淺,水麵上的漣漪映在水底,好像水底緊貼在水麵上。清晨時分,薛嵩從水邊經過,看到水裏躺著一個女人,像雪一樣白,像月亮一樣發亮,這一池水就因此像蚌殼的內側,有一種伸手可及的亮麗。後來,她從池底開始往上浮——必須說明,這池子其實很深,隻是看不出來罷了。薛嵩看到她左手屈在身前,右手背在身後,眼睛緊閉著,而兩腿卻叉開著,呈人字形。細細的水紋從她身上滑過。必須承認,她是一位赤身**的絕代佳人,但是生死未卜,因為在她的口鼻裏沒有冒出一個氣泡。薛嵩當然愣住了,看著這個女人,在寂靜中,她浮上來,離薛嵩越來越近。在她的小腹上,有一撮茵茵的短毛,顯得很俏皮,也離薛嵩越來越近;薛嵩也就入了迷,隻是她的眼睛緊閉著,好像熟睡著。她醒來以後會是怎樣,這是一個謎。


    後來,她嘴上出現了一縷微笑,好像一滴血落在水裏,馬上散成縷縷血絲。猛然間她睜開了眼睛,眼睛又大又圓。這使薛嵩為之一愣。然後她就突出水麵,揮起藏在身後的右手,那手裏握了一把鋒利的刀,白若霜雪,朝薛嵩的頭上揮來。所幸他還有幾分明白,及時地躲了一下,隻把半隻耳朵砍掉了。假如不躲,後果也是不堪想象。然後,這個女刺客就逃掉了,仿佛消失在白色的晨霧裏。隻剩下薛嵩,呆站在水邊發愣:他覺得,總有什麽事情搞錯了。像這樣一個女人,根本不該來刺殺我,而是該去刺殺別人。至於搞錯了是好是壞,他還有點搞不清楚。這種說法太過亮麗,和上一種說法也是大同小異。總而言之,那個刺客跑掉以後,薛嵩和紅線起了爭執。薛嵩非要說砍他一刀的是個苗子,紅線不喜歡他這麽說,兩人就打了起來,但也不是真打。然後薛嵩就出去召集他的軍隊,要征討那些苗人——假如苗女真是這麽漂亮,的確需要征討。


    在萬壽寺裏,麵對著那份待填的表格,我終於想了起來,我們是社會科學院的曆史研究所,在萬壽寺裏借住。這份表格是我們在年初交的工作報告。年底時還要交一份考績報告——好在現在距年底還有一段時間。這是因為我們是國家級的研究單位,製度嚴明,還因為我們的領導——也就是那個穿藍製服的人——很是古板。他總讓我們做重大的、有現實意義的題上。什麽叫做重大,我不知道。現實意義我倒是懂的。那就是不要考證曆史,要從現代考起。舉例來說,我不該去考據曆史上的男子性器,而是應該直接從他的性器考起……但我今年的題目改成《本所領導性器考》,顯然不夠恰當。假如我真做這個題目,他可能會來砍我一刀。


    顧便說一句,我影影綽綽記得《冷兵器考》的一些內容。上古時,人們伐巨木為兵,到了中古才用大刀長矛。宋元時人們愛用刀劍,到了明清以降,最長的家夥不過是短刀。根據史書記載,清未的人好用暗器,什麽鐵鏈子、鐵菩提,還有人發射繡花針。根據這種趨勢,未來的人假如還用冷兵器,必然是發射鐵原子組成的微粒,透過敵人的眼底,去轟擊他的神經中樞——我總覺得這是中規中矩的一篇曆史論,不知為什麽要給我打問號……說實在的,我有點想去砍他一刀。這不是因為我脾氣壞,而是因為連《性器考》這樣的題目,我現在都想不出來。


    除此之外,我再想不起別的。由此可見,喪失記憶這種遊戲有這樣的規則:沒有適當的提示,我什麽都想不起來。有了適當的啟示,最好是確鑿的證據,我就會什麽都想起來。舉例來說,我原本不知自己在什麽地方,還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麽的。但當一位領導帶著指示出現在我屋裏時,這些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最好這位領導能告訴我,我該去考些什麽。受此啟示,我又到院子裏走動。太陽越升越高,直射著地麵,院子裏的臭味也越來越犀利:它帶有硫磺氣、腐屍氣,近似於新鮮的人屁,又像飛揚的石灰粉,刺激著我的鼻孔,和屋頂琉璃瓦的金色反光混為一體。我並不喜歡聞這種臭味——不管硫磺、腐屍還是人屁,都不是我喜歡嗅到的東西。我也不喜歡有人往我鼻子裏撒石灰。但我總覺得這種臭氣裏包含著某種信息,催我想起件什麽來。


    三


    1


    對於我的過去,現在我有了一種猜測:我好像是個玩世不恭的家夥,或者說,是個操蛋鬼。沒人告訴我這件事,是我自己猜出來的。雖然說起來不夠好聽,但我對此深感欣慰。這種猜測是從閱讀這篇手稿得來的:作者信口開河,自相矛盾,前麵這樣寫,後麵又那樣寫,好像不是個負責的人;既然我是這樣的人,就不必去理睬重填表格的要求。說實在的,我也不知該填點什麽才好。再說,倘若我過去是個嚴肅認真的老學究,按我現在的情形,想當個學究,還真做不來哩。


    過去有一天,薛嵩被人砍了一刀以後,流著血跑到那個老妓女家裏去要他的武裝,準備征討山上的苗人——這樣一來,就續上了第一章的線索。按照大唐的軍事慣例,營妓要給將帥保管東西,就如今天的人,有錢不放在家裏,而是放在小蜜的手裏。薛嵩一切重要的東西都放在那個老妓女(她該叫做老蜜)的房子裏,包括他的鎧甲、弓箭和印信。那女人把它重重包裹,放在了箱子裏。為了讓自己良心得到安寧,他也給了小妓女一把沒鞘的舊寶劍,她就用它在後園裏挖蚯蚓來釣魚。這把劍用來劈柴太鈍,也太輕,所以隻能挖蚯蚓,後來它就生了鏽,變成了紅色,好像一條赤練蛇。他還送給過她一把折扇,她用它來打蚊子,很快把扇骨打斷,變了亂糟糟的一堆破爛。他急匆匆地跑來要武裝,就如一個人清早起來跑到銀行門口等待,想要取出自己的存款,有急用。有一些銀行會因為門口等了這種顧客而急於開門,這就是那個小妓女。她慌慌張張地趕來,拿來了薛嵩的舊寶劍。那把劍的樣子很不怎麽樣,而且也沒有鞘。說實在的,薛嵩把它交給小妓女來保管,就是不準備要了。他把那劍拿了一會,就把它扔在屋簷下邊了。還有些銀行卻因為這種顧客而不急於開門,她就是那個老妓女,她的動作慢慢吞吞:慢慢地找鑰匙,又慢慢地開箱子,並且時時回顧薛嵩。薛嵩頭上纏了白布,好像一個阿拉伯人,但他光著屁股,這一點又不像了。那個小妓女心情激動,圍著他團團打轉,因為緊張,她的**又在胸前並攏,好像一對拳頭。


    與此同時,薛嵩還在大吼大叫,好像一個火車頭;終於招來一些雇傭兵。他告訴他們,有個苗子躲在他家的後院裏,砍了他一刀,砍掉看他的耳朵;他要上山去征討。那些兵就胡亂起哄道:好啊,好。太好了。這殘人說太好了,不是說要打仗好,而是說薛嵩掉了耳朵好。但他一點不發火。薛嵩就像他的把把,見了女人才發威。他一迭聲地催促老妓女把真正的武裝拿出來,那些東西是:貼身穿的麂皮衣服,麂皮外街穿的鎖子甲,鎖子甲外穿的皮甲,皮甲外而穿的鐵葉穿成的重鎧甲,還有頭盔、麵甲,腳下穿的鑲鐵片的靴子,重磅的弓、箭等等。他準備把這些東西都穿戴到身上,騎上白馬到山上去,除了要給苗人一些厲害,還要給他們一次威武的時裝表演——他簡直急不可耐——我想這是因為他曾在一個苗族女孩麵前長大成人,耀武揚威。總而言之,薛嵩的這些毛病,全都是紅線慣出來的。


    那個老妓女最後終於開了箱子把那些東西拿了出來。出乎薛嵩的意外,這些武器的狀況很糟糕。實際上,無論是兵器還是甲胄,都需要養護;而那個老妓女什麽都沒幹。僅舉一件東西為例,鎖子甲鏽得粘在了一起,像一塊磚頭,至於那些皮衣,上麵的綠黴層層隆起,簡直像些蘑菇。還有一個最嚴重的問題,就是薛嵩的戰馬很難找到。從理論上說,它還在寨裏,假如它沒有被偶爾來閑逛的豹子吃掉,但也不知到哪裏去找。有一件事必須預先提到:任何一件會走的東西迷失在寨子裏以後,假如它不想出來,都很難找到,因為這寨子是大得不得了的一片林藪;不管它是一個人,或是一匹馬,或者別的什麽東西。這在這個故事裏很重要,還沒有出征就遇到了這些困難,這使薛嵩更加憤怒,惡狠狠地瞪了那老妓女一眼,該女人有點畏縮,躲到後麵去了。現在薛嵩麵臨著一個問題:怎麽把這塊紅磚和蘑菇穿上身去。


    鑒於盔甲的現狀,有人建議薛嵩別穿它了,手裏拿一個藤牌遮擋一下就可以。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就不能使長槍。提這個建議的人說,薛嵩不必用槍,可以拿把單手用的長刀。這主意也被否定了。雖然它有顯而易見的好處,既輕便,又涼快。後來他們把鎖子甲掛在樹上用棍子打,打落了一大堆紅鏽,勉強可以穿,但穿上還是很不舒服。薛嵩還需要一匹坐騎,假如那匹馬還是找不到,那就隻好騎水牛,一位重裝武士騎在牛背上,那樣子簡直是無法想象。在這種情況下,薛嵩還會不會上山征討苗人還是一個謎。所幸出現了一個奇跡:這個畜生自己出現在大路上,而且基本上還像匹馬,不像牛。於是它就被逮住,套上了韁繩。現在薛嵩鬆了一口氣,拿眼光去搜索那個老妓女。假如他今天不能出征,就不能不辦那老妓女玩忽職守,沒有養護軍械的罪。按照軍紀,這就不但要打那老妓女四十軍棍,還要用箭紮穿她的耳朵,押著她遊營。薛嵩很不想這樣辦這個女人這是因為,他曾在這女人麵前長大成人。以前我寫過薛嵩是在紅線麵前長大成人,但現在薛嵩和紅線打翻了,他就不承認有這回事。好在薛嵩已經長大成人,過程也就無關緊要。


    如前所述,這個老妓女想要在鳳凰寨裏做一番事業,在她的事業裏,薛嵩有很重要的地位,但這畢竟是她的事業,不是薛嵩的事業。所以她就沒有好好保管薛嵩的武裝,假如他再遲一段時間來要,這些東西通通要報廢。雖然有種種不愉快,但結果還算好。薛嵩終於穿戴整齊,騎上了他那匹搗蛋的馬(它很不想讓薛嵩騎上),這時他的兵也武裝了起來,但武裝得不十分徹底——兵器多數人是有的,穿甲的人卻很少,把甲穿全了的一個也沒有,因為天氣實在熱——就這樣到了出征的時刻。不言而喻,到山上去征討苗人,才是真正難辦的事情。苗人勇武善戰,人數又多。但薛嵩覺得自己可以打勝——看來紅線慣出的毛病可真不小啊。


    隨著薛嵩的口令,那些兵站起隊來,隊形像一條蚯蚓。因為盔甲裏太熱,薛嵩無心把隊伍整理好,想早點走——真要去整也未必整得動。那個年老的妓女濃妝豔抹,站在馬前,用扇子遮臉,拖著長聲吟道:早早得勝歸來。這既不是軍規,也不是禮儀,而是營妓的傳統。薛嵩很感動,同時把戴著頭盔的頭轉到年輕的營妓所居的房子,看到她在門廊上,倚著柱子站著,什麽都沒有穿,也沒戴假發;既**著整個身體,又**著娃娃式的頭,表情專注。發現薛嵩在看她,她就挺直了身子,朝他飛了一吻。薛嵩不懂她是什麽意思,或者因為他已準備出征,不便懂得,所以裝作不懂。這種表示遠不能令人振奮。後來他們就出發了。


    當這隊人馬從寨子中間通過時,有一粒石頭子打在薛嵩的頭盔上。他朝石頭來的方向轉過頭去,看到紅線站在路邊。她做著一個奇怪的姿勢:右手橫擎著一把長刀,刀口朝外;左手掌向下按著,正好在自己**的高度上;與此同時,她橫向跳動著,嘴裏“嘟嘟”地叫。這是苗族人挑戰的姿勢——如果你是個苗族人,見到這個姿勢不上前應戰,就是承認失敗——但薛嵩不知道這些,他徑直走開了。紅線也不知道薛嵩不知道這些,她收起了長刀回家去。她甚至還覺得薛嵩很大度,有點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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