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的故事又到了重新開始的時刻,麵對著一件不願想到的事,那就是黎明。薛嵩和紅線坐在鳳凰寨深處的樹叢裏,這時候黎明就來到了紅線是個孩子,折騰了一夜,困得要命,就睡著了;在黎明前的寒冷之中,她往薛嵩懷裏鑽來。黎明前的寒冷是一層淡藍色稀薄的霧。薛嵩有時也喜歡抱住紅線,但那是在夜裏,現在是黎明,在淡藍色的黎明裏,他覺得摟摟抱抱的不成個樣子。但他想到紅線又閑又冷,也就無法拒絕紅線的擁抱。在睡夢之中,紅線感到前麵夠暖和了,就翻了一個身,躺到了薛嵩懷裏。薛嵩此時盤腿坐在地下,背倚著一棵樹,旁邊放著他的鐵槍;而紅線則橫躺著睡了,這樣子叫薛嵩實在開心不起來。假如他也能睡著,那倒會好些。但是蟻子叮得太凶,他睡不著。他隻好睜大眼睛,看每一隻飛來的蚊子,看它要落在誰的身上。很不幸的是,每個蚊子都繞過了紅線,朝他大腿上落過來,這使他滿心委屈和憤恨。他不敢把蚊子打死,恐怕會把紅線驚醒,就任憑蚊子吸飽了血又飛走。更使他憤恨的是紅線睡得並不死,每十分鍾必醒來一次,咂著嘴說道:好舒服呀。然後往四下看看,最後盯住薛嵩,含混不清地說:啟稟老爺,小奴家罪該刀死——你對我真好。然後馬上又睡著了。


    黎明可能是這樣的:紅線倒在薛嵩懷裏時,周圍是一片淡淡的紫色。睡著以後,她那張緊繃繃的小臉鬆懈下來。然後,淡紫色就消散了。一片透明的淺藍色融入了一切,也融入紅線小小的身體。此時紅線覺得有一點冷,就抬起一隻手放在自己的**上。在天真無邪的人看來,這沒有什麽。但在薛嵩看來,這景象甚是紮眼。有一個字眼從他心底冒起,就是“**蕩”。後來,一切顏色都褪淨了,隻剩下灰白色。不知不覺之中,周圍已經很亮。熟睡中的紅線把雙臂朝上伸,好像在伸個懶腰。她在薛嵩的膝上彎成個弧度很大的拱形——這女孩沒有生過孩子,也沒有幹過重活,腰軟得很。這個慵懶的姿勢使薛嵩失掉了平常心。作為對**蕩的反應,他的把把又長又硬,抵在紅線的後腰上。


    在不知不覺之中,我把自己當做了紅線,在一片淡藍色之中伸展開身體,躺在又冷又濕的空氣裏。與此同時,有個熱烘烘硬邦邦的東西抵在我的後腰上。這個場景使我感到真切,但又毫無道理。我現在是個男人,而紅線是女的。假如說過去某個時刻我曾經是女人,總是不大對……


    三


    1


    “早展,薛嵩醒來時,看到一片白色的霧。”我的故事又一次地開始了。醒來的時候,薛嵩抱著自己的膝蓋,蜷著身體坐在一棵大樹下,屁股下麵是隆起的樹根,耳畔是密密麻麻的鳥鳴聲。有一個壓低的嗓音說:啟稟大老爺,天明了。薛嵩抬頭看去,看見一個橄欖色的女孩子倚著樹站著,脖子上係了一條紅色的絲帶,她又把剛才的話重說了一遍。薛嵩不禁問道:誰是大老爺?紅線答道:是你。你是大老爺。薛嵩又問道:我是大老爺,你是誰?紅線答道:我是小賤人。薛嵩說:原來是這樣,全明白了。雖然說是明白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醒在這裏。他也不明白紅線為什麽老憋不住要笑。這地方四周是密密麻麻的野**和茅草,中間隻有很小的一片空地,這就是說,他們被灌木緊緊地包圍著。後來,紅線叫他拿起自己的弓箭,出去看看——她自己當先在前麵引路,小心地在草叢裏穿行,盡量不發出響聲。薛嵩模仿著她的動作,但不知為什麽要這樣做,也不知要到哪裏去;但他緊緊地跟住了紅線,他怕前麵那個橄欖色的身體消失在深草裏。


    黎明對我來說,也是個艱澀的時刻。自從我被車撞了以後,早上都要冥思苦索,自以為可以想起些什麽,實際上則什麽都想不起——這是一種痛苦的強迫症。克製這種毛病的辦法就是去想薛嵩。早上起霧時,紅線和薛嵩在林子裏潛行。紅線還不斷提醒道:啟稟老爺,這裏有個坑,或者是:老爺,請您邁大步,草底下是溝啊。所到之處,草木越來越密,地形越來越崎嶇,一會兒爬上一道坎,一會兒下到一條溝裏。薛嵩覺得這裏很陌生,好像到了另一個星球。轉了幾個彎,薛嵩覺得迷迷糊糊的,頭也暈起來了——人迷路後就有這種感覺,而薛嵩此時又何止是迷路。紅線忽然站住了腳,撥開草叢。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裏麵躺著一條死水牛,已經死得扁扁的了,草從皮破的地方穿了出來。牛頭上站了一隻翠羽紅冠的鳥,腳爪瘦長,有點像鷺鷥。這種鳥大概是很難看到的,薛嵩就說:小賤人,你帶我來看鳥嗎?紅線說不是;然後又捂著嘴笑起來,說道:老爺,您真逗。薛嵩有一點惱怒,小聲喝道:什麽叫真逗?紅線就收起笑容,往後退了半步,福了一福道:是,小賤人罪該萬死。然後她繼續引路,但是肩頭亂抖,好像在狂笑。薛嵩跟著她走去,心裏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我怎麽一點都不懂了?


    我說過,薛嵩在一個老娼婦的把握下長大成人,然後就出發去建功立業。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以後的事就有點不清不楚。比方說,他怎樣來到這片紅土山坡,又怎樣被手下的兵揪下馬來大打鑿栗等等。他還影影綽綽記得自己昨天被人砍了一刀,然後就中了暑。夜裏又被二十個人圍攻,差點死掉了。今天早上又在草叢裏醒來,在灌木叢裏跋涉。鼻子裏吸進了冰冷的霧氣,馬上就不通氣了。這些事和建功立業有什麽關係,叫人殊難領會。他也搞不清現在是要去哪裏。後來他著了涼,開始打噴嚏,紅線就說:請老爺悄聲。後來又說:啟稟老爺,請不要打噴嚏,別人也有耳朵。最後她幹脆轉過身來,一把捂住了薛嵩的嘴,對著他的耳朵喝道:兔崽子!打噴嚏時捂著嘴,轉過身去!你要害死我們嗎?薛嵩覺得眼前這個小賤人真是古怪死了。


    早上,那顆掛起來的人頭從夢中醒來,驟然發現自己高高躍起在高空,下麵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它感到驚恐萬狀,覺得自己正在落下去,如前所述,它被吊在了樹枝上,是掉不下去的。所以它馬上又覺得自己從腦後被揪住,懸在空中了。這一瞬間,它覺得整個頭皮都在麻酥酥地疼痛。與此同時,它也發現自己自脖子往下是空空蕩蕩的。一團團的霧氣被難以察覺的微風推動,穿過它原來身體的所在,引起強烈的恐懼。醒來時失掉了身體和醒來時失掉了記憶相比,哪種更令人恐懼,我還沒有想清楚。總而言之,那顆人頭在回憶自己那個靚麗的身體,覺得它是紅藍兩色組成的,有一種可能是這樣的:這個身體發著淺藍色的光,隻在**、指甲等部位留有暗紅色的陰影。另一種可能是身體發著粉紅色的光,陰影是青紫色。這兩種回憶哪種更真實它已經搞不清楚了。


    與此同時,那個小妓女也從夢裏醒來,發現自己被捆得緊繃繃,嘴裏還塞了一隻臭襪子,也覺得難以適應。然後她就低下頭去,看自己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繩索。總而言之,黎明是個恐怖的時分,除非徹夜未眠,你可能發現自己此時失掉了過去,失掉了身體,或者發現自己像一條跳上廠案板等待宰割的魚。


    早上,那個老娼婦坐在木板房的走廊下,身上穿著麻紗褂子。她覺得很困,但又不能去睡,所以就把一把銅夜壺拿了出來,練習往裏投石子,那個夜壺也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同時,她斜眼看那些刺客和雇傭兵在壕溝邊上拉鋸。她的處境不妙:她請人殺薛嵩,但薛嵩並沒有死;所以她已經完全敗露了。但她也一點都不著急。雖然她的命運難以預測,但既然已經完全敗露,也就不用急了。有一些人很急,他們是被圍困的刺客。雇傭兵和刺客在寨中心對峙著。這些兵是一些披頭散發、赤身**的彪形大漢,站在壕溝邊上,挺著胸膛,腆著大肚子,臉上帶著蒙娜·麗莎似的微笑;雙手環抱於胸,把長刀夾在腋下。有一點必須說明,在他們挺出的肚子上,肚臍眼不是凹下去,而是凸出來的。這說明不是脂肪豐厚的肚子,而是慣吃粗食、大腸粗大的肚子。這些人的腦袋又圓又大,都長著絡腮胡子。而那些刺客也是同樣的一批彪形大漢,退到了壕溝的裏麵,神情緊張,把刀拿到手裏。就這樣,黎明在他們頭上出現了。開頭,最初的陽光在林梢上閃耀,再過一會兒就起霧了。就在起霧時,那些雇傭兵退走了,但他們不是各回各家,而是退到寨外去把守路口;走的時候還說:既然來殺薛嵩,就把薛嵩殺掉;殺不掉別想走。現在這些兵的態度總算是明朗了:他們希望薛嵩死掉,但不肯自己動手去殺。所以,假如有人來殺薛嵩,他們是不管的。那些人殺死了薛嵩退走時,他們也不管。並且僅當那些人沒有殺掉薛嵩就想走時,他們才出來擋道。因為有了這些兵,這座寨子成了個捕鼠籠,進來時容易,出去就有點困難了。


    2


    晨霧正在消散時,那顆掛著的人頭看到它的刺客兄弟們在用刀把敲打那個老妓女的頭,逼問她薛嵩在哪裏。它覺得這件事很怪:她怎麽會知道薛嵩在哪裏?但它不明白,那些人被困在鳳凰寨裏,心情很壞,總要找個借口來揍人。如前所述,她把頭發剃掉了,禿頭缺少保護,一敲一個包。在這種情況下,她很想說出薛嵩在哪裏,但說不出來。於是她心生一計,說那小妓女和薛嵩比較要好,肯定知道薛嵩在哪裏。對此需要解釋一下,這個老妓女就喜歡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到小妓女身上。這個局麵有一定的複雜性:刺客揍老妓女,讓她說薛嵩在哪裏;老妓女就讓他們去揍小妓女,並且說她知道薛嵩在哪裏;其實大家都知道,無論是老妓女還是小妓女,都不知道薛嵩在哪裏。所以,實際上是刺客想要揍人,所以找上了老妓女。老妓女想不挨揍,就說出了小妓女,根據經驗她知道,男人一定對揍後者有更大的興趣。當然,假如誰也不揍誰,那就更好了。


    於是,刺客們回到了屋裏,把小妓女抬了出來,拔去她嘴裏的臭襪子,恢複了她說話的能力。那女孩先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然後開始和刺客打招呼:各位大叔,早上好。你們是要活埋我,還是把我填在樹心裏?因為被捆在了房子裏,外麵發生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刺客說:都不是的。想請你帶我們去找薛嵩。小妓女看到人群裏的老娼妓,發現她已頭破血流,就笑了起來,朝她努嘴說道:我不知道。她(即那個老妓女)才知道。老妓女聽見她這樣說,很生氣,就說道:你怎能這樣說話?咱們是鄰居呀。那個小妓女則說:噢!我們是鄰居!我還不知道呢。又過了一會兒,那些刺客也會意到了這其中的可笑之處,也跟著笑了起來。那個老娼妓在大家的恥笑之中麵紅耳赤,馬上就提議對小妓女用嚴刑來逼供。她覺得這幫刺客急了隻會用刀把子敲人,在這方麵沒有想象力,就出了一個主意:把那個小妓女倒吊起來,用青蒿燒煙來熏她的口鼻。假如這招不靈,還有別的招數。嚴刑拷問有兩種不同的效果:一種是讓意誌堅定的人招出真話,還有一種是讓意誌不堅定的人招出假話。不管得到哪一種結果,她都能滿意。刺客的頭子聽了以後,抹了抹鼻子,說道:很好。你來做這件事。說完他笑了笑,就和手下的人向後退去,圍成一個圓,把這兩個女人圍在裏麵。過了一會兒,他又催促道:快動手!我們沒時間等你!


    此時這個老妓女隻好動手去搬小妓女,準備把她倒吊起來。搬了兩下,發現她很重。假如有滑輪組、鋼絲繩、手推車等機械,還有可能做成此事。現在的問題是沒有這些東西。老妓女說:哪位大爺來幫把手?但沒人理她。隻有刺客頭子咳嗽了一聲說:別磨蹭了,快點動手吧。她又和小妓女商量道:我把你扶起來,你自己跳到樹邊上,然後我把你吊起來——這樣可好?小妓女冷冷地答道:你搞清楚些,是你要熏我,不是我要熏你。我為什麽要跳到樹邊上?難道因為我們是鄰居?圍觀的刺客對她的回答報以哄笑和掌聲。現在這個老妓女真正上感到了孤立無援,四周都是催促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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