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我自己的故事裏,我剛剛遭人出賣,被領導用紅筆打了三個大叉子,雖然沒有被人捆倒,沒有被在嘴裏塞上臭襪子,更談不到死的問題,但心情很沮喪,按那白衣女人的說法,我是被女孩出賣的。這使我更加痛苦,這種痛苦不在小妓女的痛苦之下。逮住了小妓女,那些刺客就出發去殺紅線。在他們出發前,老妓女特別提醒他們,這個小賊婆很有點厲害。那些人聽了哈哈大笑,說道:一個小賊婆有什麽了不起?嘻嘻哈哈地走了出去,未加注意,結果是吃了大虧。此後,隻剩下小妓女和老妓女呆在一個房子裏,那個女孩就開始起雞皮疙瘩,心裏想著:糟了,這回落到貞節女人的手裏啦。


    妓女這種職業似乎談不上貞節,這種看法隻在一般情況下是對的。有些妓女最講貞節,老妓女就是這種妓女中的一個,她從來不看著男人的眼睛說話,總是看著他的腳說話;而且在他麵前總是四肢著地地爬。據她自己說,幹了這麽多年,從來沒見過男人的**。當然,她也承認,有時免不了用手去拿。但她還說:用手拿和用眼看,就是貞節不貞節的區別。老妓女說,她有一位師姐,因為看到了那個東西,就上吊自殺了。上吊之前還把自己的眼睛挖掉了。有眼睛的人在拿東西時總禁不住要看看,但拿這樣東西時又要扼殺這種衝動。所以還不如戴個墨鏡。順便說一句,老妓女就有這麽一副墨鏡,是煙水晶製成的,鑲在銀框子上。假如把鏡片磨磨就好了,但是沒有磨,因為水晶太硬,難以加工。所謂鏡片,隻是兩塊六棱的晶體。這墨鏡戴在鼻子上,整個人看上去像穿山甲。當然,她本人的修為很深,已經用不著這副眼鏡,所以也不用再裝成穿山甲了。


    另一件重要的事是決不要吃豆子,也不要喝涼水,以免在男人麵前放屁。她還有一位師妹,在男人麵前放了一次響屁,也上吊而死,上吊之前還用個木塞子把自己釘住。總而言之,老妓女有很多師姐妹,都已經上吊自殺了。她有很多經驗教訓,還有很多規矩,執行起來堅定不移。按照她的說法,妓女這個行業,簡直像畢達哥拉斯學派一樣,有很多清規戒律。順便說一句,畢達哥拉斯學派也不準吃豆子,也不知是不是為了防止放屁。但我必須補充說,隻要沒有男人在場,老妓女就任何規矩都不遵循。她赤身**,打響嗝,放響屁;用長長的指甲爬搔自己的身體來解癢,與此同時,側著頭,閉著眼,從下麵的嘴角流出口水——也就是俗稱哈喇子的那種東西。更難看的是她拿把刹頭刀,叉開腿坐在走廊上,看似要剖腹自殺,其實在刮**。那女孩把這些事講給男人們聽,自然招致那老妓女最深的仇恨。其實她本心是善良的,也尊敬前輩,隻是想和老太太開個玩笑。但從結果來看,這個玩笑不開更好。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在唐朝,妓女這個行業分為兩派。老妓女所屬的那一派是學院派,嚴謹、認真,有很多清規戒律,努力追求著真善美。這不是什麽壞事,人生在世,不管做著什麽事,總該有所追求,另一派則是小妓女所屬的自由派,主張自由奔放,回歸自然,率性而行。我覺得回歸自然也不是壞事。身為作者,對筆下的人物應該做到不偏不倚。但我偏向自由派,假如有自由派的史學,一定會認為,《老佛爺**考》、《曆史的擠帶考》都是史學成就。不管怎麽說吧,這段說明總算解釋了老妓女為什麽要收拾小妓女——這是一種門派之爭。那位白衣女人看到這裏,微微一笑道:瞎扯什麽呀!就把稿子放下來,說道:走吧,你表弟在等我們呢。對這些故事,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我也不知該因此而滿意呢,還是該失望。


    白衣女人後來指出,我有措辭不當的毛病。凡我指為學院派者,都是一些很不像我的人。凡我指為自由派者,都是氣質上像我的人。她說得很有道理,但對我毫無幫助。因為我對自己的氣質一無所知。古人雖說人貴有自知之明,但這種要求對一個隻保有兩天記憶的人來說,未免太過分。所以,我隻好請求讀者原諒我辭不達意的毛病。


    在談我表弟的事之前,我想把小妓女的故事講完。如前所述,小妓女在男人麵前很隨便。她屬於那種沒有貞節的自由派妓女,和有貞節的學院派妓女住在一起多有不便。她和薛嵩說了好幾次,想要搬家。但薛嵩總說:湊合湊合吧,沒時間給你造房子。


    那個老妓女也說過,她不想看到小妓女,要薛嵩在兩座房子之間造個板障。薛嵩也說,湊合湊合吧,我忙不過來呀!以前薛嵩可不是這個樣子,根本不需要別人說話,他自己就會找上門去,問對方有什麽活要做;他會精心地給小妓女設計新家,用陶土和木頭造成模型,幾經修改,直到用戶滿意,然後動工製作;他還會用上等的楠木造出老妓女要的板障,再用膩子勾縫,打磨得精光,在上麵用彩色繪出樹木和風景,使人在撞上以前根本看不出有板障。


    不但是妓女,寨子裏每一個人都發現少了一台永動機,整個寨子少了心髒——因為薛嵩迷上了紅線,不再工作,所以沒有人建造住房、修築水道、建造運送柴火的索道。作為沒有貞節的女人,小妓女還能湊合著過;而老妓女則活得一點體麵都沒有了。原來薛嵩造了一台搔癢癢的機器,用風力驅動四十個木頭牙輪,背上癢了可以往上蹭蹭,現在壞了,薛嵩也不來修。原來薛嵩造了一架可以自由轉動的聚光燈,燈架上還有一麵鏡子,供老妓女在室內修飾自己之用。現在也轉不動了,老妓女的一切**活動隻好到光天化日下來進行。這就使老妓女的貞節幾乎淪為笑柄。假如不趕緊想點辦法,那就隻有自殺一途了。


    寨子裏沒有了薛嵩的服務,就顯出學院派的不利之處。這個妓女流派隻擅長琴棋書畫,對於謀生的知識一向少學。舉例來說,風力搔癢機壞了,那個小妓女就全不顧體麵,拿擦腳的浮石去擦背。這種不優的舉動把老妓女幾乎氣到兩眼翻白;而她自己也癢得要發瘋,卻找不到地方蹭。供水的管道壞了,小妓女自會去提水,而那個老妓女則隻會把水桶放在屋簷下麵,然後默默祈禱,指望天上下雨,送下一些水來。至於送柴的索道損壞,對小妓女毫無影響。隨便揀些枯枝敗葉就是柴火。就是這樣的事,老妓女也不會,她隻會從園子裏割下一棵新鮮蔬菜,拿到走廊上去,希望能把一頭到處遊蕩的老水牛招來。把它招來不是目的,目的是希望它在門前屙屎。牛糞在幹燥之後,是一種絕妙的燃料。很不幸的是,那些水牛中有良心的不多,往往吃了菜卻不肯屙屎。當老妓女指著水牛屁股破口大罵時,小妓女就在走廊上笑得打滾像這樣幸災樂禍,自然會招來殺身之禍……


    4


    我和我表弟媳是初次見麵。那女孩長得圓頭圓臉,鼻子上也有幾粒斑點。和我說話時,她一刻不停地扭著身體。這是一種異域風情,並不討厭。她很可能屬於不拘小節的自由派。她不會說中國話,我不會說泰國話,互相講了幾句英,她和我表弟講潮汕話,而我表弟卻不是潮汕人。她自己也不是潮汕人,但泰國潮汕人多,大家都會講幾句潮汕話。小妓女和薛嵩相識之初,也遇到了這個問題。他不會講廣東話,她不會講陝西話。於是大家都去學習苗語,以便溝通。雖然會說英語,我也想學幾句潮汕話。隻可惜這種語言除了和表弟媳攀談,再沒有什麽用處了。


    我表弟現在很有錢,衣冠楚楚,隱隱透著點暴發戶的氣焰。從表麵上看,他很尊敬我,站在飯店門口等我們,還短著舌頭叫道:表嫂,很漂亮啦!接下來的話就招人討厭:他問我們怎麽來的。混賬東西,我們當然是擠公共汽車來的!我覺得自己身為表哥,有罵表弟的資格,但白衣女人不等我開口就說:bus上不擠,很快就到了。我表弟對我們很客氣,但對我的表弟媳就很壞,朝她大吼大叫,那女孩靜靜地聽著,不和他吵。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今天請你的親戚,隻好讓你一些,讓你做一回一家之主。等把我們往包廂裏讓時,我表弟卻管不住自己的肛門,放了個響屁。那女孩朝我伸伸舌頭,微傲一笑。我很喜歡她的這個笑容,但又怕她因此招來殺身之禍。


    在鳳凰寨裏,等到刺客們走遠,那個老妓女想要動手殺掉小妓女。所以等到現在,是因為她覺得不在男人麵前殺人,似乎也是貞節的一部分。她要除掉本行裏的一個敗類,妓女隊伍中的一個害群之馬。幹這件事時,她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隻是有點不在行。她找出了自己的匕首,笨手笨腳地在人家身上比畫開了。她雖不常殺人,對此事也有點概念,知道應該一刀捅進對方心窩裏。問題是:哪兒是心窩。開頭她以為胸口的正中是心窩,拿手指按了以後,才知道那裏是胸骨,恐怕紮不動。後來她想到心髒是長在左邊,用手去推女孩的左**;把它按到一邊去,發現下麵是肋骨,這骨頭雖然軟些,但她也怕紮不動。然後她又想從肚子上下手,從下麵挑近心髒的所在。就這樣摸摸弄弄,女孩的皮膚上小米似的斑點越來越密了。後來,她猛地坐了起來,把臭襪子吐了出來,說道:別摸好嗎?我腸子裏都長雞皮疙瘩了!老妓女吃了一驚,匕首掉在地上,過了很久,才問了一句:腸子裏能起雞皮疙瘩嗎?那女孩毅然答道:當然能!等我屙出屎來你就看到了!老妓女聞言又吃一驚,暗自說道:好粗鄙的語言啊!這小婊子看來真是不能不殺。她的決心很大,而且是越來越大。但怎麽殺始終是個問題。


    別的不說,怎麽把臭襪子塞回女孩嘴裏就是個很大的難題,她試了好幾次,每次都被對方咬了手。那女孩還說:慢著,我有話問你。為什麽要殺我?老妓女說道:因為你不守婦道,是我們這行的敗類。女孩沉吟道:果然是為這個。但是你呢?勾結男人殺害同行姐妹,難道你不是敗類?這話很有力量,足以使老妓女瞠目結舌。但那老女人及時地丟下刀子,把耳朵堵上了。


    我知道把老妓女要殺小妓女的事和我表弟請我們吃飯的事混在一起講不夠妥當,但又沒有別的辦法,因為這些故事是我在餐桌上想出來的。小妓女的樣子就像我的表弟媳,老妓女就像我表弟。那個老妓女和一切道德衛道土一樣,慣於訓斥人,但不慣於和人說理。我表弟就常對弟媳嚷嚷。而那女孩和一切反道德的人一樣,慣於和人說理,卻不慣於訓斥別人。表弟媳總是和顏悅色地回答表弟的嗬斥。


    老妓女和小妓女常有衝突,每次都是老妓女發起,卻無法收場。舉例來說,隻要她們同時出現在兩個不同的回廊上,那老妓女就會注視著地麵,用洪亮的嗓音曼聲吟哦道:**該刮刮了,在男人麵前,總要像個樣子啊。老妓女就這樣挑起了道德論爭,她卻不知如何來收場。那女孩馬上反唇相譏道:請教大姐,為什麽刮掉**就像樣子?她馬上就無話可答。其實明路就在眼前,隻消說,這是講衛生啊!小妓女就會被折服;除非她願意承認自己就是不講衛生。但老妓女隻是想:這小婊子竟敢反駁我!就此氣得發抖,轉身就回屋去了。相反,假如是小妓女在走廊上說:別刮那些毛,在男人麵前總要像個樣子啊。那老妓女也會收起剃刀、蓄起**。她們之間的衝突其實與**無關,隻與對待道德訓誡的態度有關。順便說一句,我表弟和表弟媳在爭些什麽,我一句也沒聽懂,好像不是爭論**的問題。但從表弟的樣子來看,隻要我們一走,他就要把表弟媳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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