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紅拂當歌妓時,隻有十七歲。當時她就很漂亮,而且是處女。本來可以去當電影明星,或者當時裝模特,但是當年沒有這些行當,隻好去當歌妓,住進了那座石頭花園。這就是說,本來可以當展覽品,但是隻好當了收藏品。不管是哪一種品,反正是藝術品,觀賞價值是主要的。比“實用價值是主要的那些女人”強。


    離開太尉府以後,紅拂再也沒有留過三丈長的頭發。現在她的頭發隻有三尺多長,但是顯得非常之多,滿頭都是,因為她的每一根頭發剛長出來時是一根,到了末梢就起碼是十四五根了。她就披著這些頭發走來走去,告訴別人說,她的頭發束不得。因為這些頭發在自行膨脹,會把束發的緞帶脹斷。但是這一點沒人相信。相反,人們卻說,紅拂每天晚上都用爆米花的機器來崩自己的頭發,使它顯得蓬鬆。她這樣披頭散發,顯得很瀟灑。有些小姐們看了很羨慕,也把自己的頭發弄成這樣。她們的母親就說:你怎麽不學好呢?專跟當歌妓的人學!


    我們知道,大唐朝的風氣和大隋很不一樣,官宦人家不但不養歌妓,而且伺候老爺太太的女傭人都是些年過五旬、醜陋如鬼的老婆子。這說明大唐的女權高漲,也說明了唐朝的老頭子們為什麽經常和兒媳婦扒灰。大唐朝的小姐們從來沒見過歌妓,聽到了這個詞就心裏癢癢。她們全都無限仰慕這位當過歌妓的紅拂阿姨。而大唐的貴婦們也沒有一個見過歌妓,這是因為從隋到唐經過了改朝換代,所以貴婦過去都是在泥水裏打滾的人,這也說明了大唐的老頭子們為什麽專門和兒媳婦扒灰。大唐的老頭子們過去都是窮光蛋,也沒有見過歌妓,這說明了大家見了紅拂為什麽要發呆。但是在大隋,哪個官宦人家不養歌妓,就像今天的官兒沒有汽車,不像個真正的官宦人家了。但是說歌妓就是汽車,也有點不對。她們不像汽車,倒像按名人字畫。大隋朝的官兒張三到李四家裏做客,李四說,張兄,看看兄弟養的歌妓。打個榧子,那些姑娘跑出來給張三看,就像後來的官兒請人看自己的鄭板橋張大千,其中的區別就在於字畫不會跑,歌妓不能掛到牆上。看完後打個榧子,那些姑娘又跑回去。紅拂見到李靖時,在太尉家當歌妓。那裏歌妓很多,分成了三班,輪流跑出去給人看。不當班時,紅拂就跑出去玩。這件事假如有人打小報告就壞了。像這樣的生活問題,就怕同宿舍的家夥和你不對付。當時和她同宿舍的是虯髯公,是個男的。——這種居住方式叫做合居。我現在也在和別人合居,但是合居的確是古而有之——一般來說,男人不打女人的小報告。我就沒有打過。


    五


    紅拂初見李靖時很年輕,但是很不快活。這是因為沒事可幹,也沒有人可以聊天。唯一一個經常見麵的人是虯髯公,而虯髯公一輩子都在打麻鞋。紅拂覺得他很討厭。


    我們知道,虯髯公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劍客,他開始練劍的時候,以古樹、巨石為靶。後來他對這些目標失去了興趣,就開始刺擊暗夜裏的流螢、花間的蝴蝶、水麵上的蜉蝣。再後來他對這些目標也失去了興趣,就開始刺明月,劈清風。等到對一切目標都沒了興趣,他就跑到洛陽城裏,坐下來打麻鞋。先打出像小孩子的揺籃一樣大的鞋坯子,然後放到嘴裏嚼,麻繩做成的鞋子就逐漸變小了。剛開始嚼時,新麻苦得要命,綠色的口水從虯髯公嘴角流出來,使他看上去像一隻吐綠水的槐蠶。碩大的鞋坯子把他的腮幫撐到透明,透過去可以看見鞋底,整個臉都變了形,好像一個吹脹了的牛尿脬。嚼到後來,鞋子漸漸小了,他的臉相也就不那麽難看。但是當他把鞋從嘴裏吐出來時,模樣還是非常的惡心。雖然打麻鞋的模樣難看,他打出的鞋子質量卻是非常好的,拿到手裏冷颼颼、沉甸甸的,一點兒也看不出是麻做的。他打的麻鞋永遠也穿不壞,放到火裏也燒不壞,還有好多其他好處。但是鞋子也把他的腮幫撐壞了。到老時,腮幫就像兩個空袋子一樣垂在他肩上,把胡子都壓到下麵,使他的臉像個海蜇的模樣。他一輩子打了二十來雙麻鞋,其中一雙就是給紅拂打的。他們倆是老相識,在太尉府裏就相識。那時候虯髯公是個門客,紅拂是個歌妓。他們住在同一個院子裏。除了給紅拂打麻鞋,虯髯公還教過紅拂用長劍去斬飛蠅的腦袋,太尉府裏沒有蒼蠅,需要到外麵捉回來。


    虯髯公在楊素家裏當門客時,當時他還沒打過幾雙麻鞋,也就是說,他的腮幫子還沒有後來那麽寬大,他隻不過是個麵頰鬆弛的人罷了。楊素家裏有個石頭花園,裏麵的一切都是石頭的,比方說,水池是青石砌出來的,花壇是五色的碎石拚的,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白色花崗石砌成的。那些石頭裏包含的白色的雲母片在太陽下閃著光。正午時分,虯髯公總是盤腿坐在花園裏,頂著陽光,嘴裏費力地嚼著鞋子,這時候他滿臉都是油汗。透過青色的半透明的腮幫,可以看見他的舌頭像怪蛇一樣在麻鞋中間拌來拌去,這個景象真是十個畢加索也畫不出來。這時候紅拂從外麵回來,他總是費力地想站起來,想把嘴裏的鞋子拿出來。而看到這種樣子,紅拂總是皺緊了眉頭,加快了腳步跑開了。


    石頭花園旁邊有一座石頭房子,是兩層樓。虯髯公和紅拂就住在裏麵,那座房子也是白色的花崗岩做的,石頭門扇,石頭的窗欞,窗格子上鑲著白色的雲母,在陽光下,那些雲母也在閃著光。紅拂急匆匆跑過去時,身上穿著閃亮的皮衣服。這就是說,她到外麵去了。有時候她也會穿著藍底白花的蠟染布和服走出來,這就是說,她要向虯髯公學劍了。她從來沒有和虯髯公說過話。如果這不可信的話,那麽可以說她從來沒有用自己的聲音和虯髯公說過話。在太尉府裏,姑娘們都用一種訓練出來的嗓音說話,那種聲音就像小鳥“啾啾”的叫聲一樣,或者說像雞脖子被踩住了一樣,假如不注意就聽不見。這是因為那種聲音的頻率太高,幾乎屬於超聲波。看到了這種情形,或者聽到了這種聲音,虯髯公就把鞋坯子吐到地上(那東西**軟綿綿,就像剛生出的死羊羔),跑到屋裏去把劍拿出來,教給紅拂至高無上的劍法。這件事我以為是好的。我是過來人,年輕時過過艱苦的生活,受過嚴格的訓練,所以我說這些事是好的。當然,我的艱苦不是每頓隻準吃半個雞蛋,頭上蓄著三丈長的頭發,剛洗過頭時,頭頂有二百斤重。我說的艱苦是指去插隊,接受思想改造,等等。我所受的訓練也不是用長劍斬蒼蠅腦袋,而是要把整本的**語錄背下來。不管這些艱苦和訓練是哪一種,總之是好的。未曾經曆這樣的訓練,我們既沒有觀賞性,也沒有實用性。經訓練以後,兩種性質就會都有了。


    虯髯公說,紅拂是他的紅顏知己。可憐他連這位紅顏知己的嗓音都沒聽見過。他隻聽見一陣陣“啾啾”的聲音,虯髯公不知道在太尉府裏誰說話都是這樣的,他還以為紅拂說話就是那種聲音呢。他教紅拂劍術倒是盡心盡力的,為此每天都要到外麵臭烘烘的公共廁所裏去抓蒼蠅。除了氣味難聞一點,蒼蠅倒不難捉。最難的是要把劍磨到對蒼蠅的脖子來說鋒利,幹這種工作最好是有顯微鏡,但是虯髯公卻沒有這東西。隨著劍術的精進,還要練習斬蚊子,斬蠓蟲,磨劍的任務越來越重。而紅拂一點兒也不想分擔磨劍的任務。幸虧紅拂總是停留在斬蒼蠅的地步,否則虯髯公一定要變成個瞎子。就是這樣,虯髯公教了半年劍後,就變成了三百度的近視眼。幸虧他斬蒼蠅用不著看,聽聲音也能砍到。


    後來虯髯公也承認,紅拂根本學不會用劍,她充其量也就能學到把蒼蠅砍成亂七八糟的兩塊。這是因為女人不可能以用劍為主業,她們的主業是保持漂亮、生孩子等等。但是他還是盡心盡力地教,因為除了打麻鞋和用劍,他再不會別的了,而打麻鞋根本討不到女人的歡心。教劍的時候,虯髯公又禁不住要一本正經。這是因為劍術是他的事業,他不可能不一本正經。他把每一隻被斬落的蒼蠅都揀起來,盛進一個小紙盒,把頭和身子拚好,埋葬後,還要在地上插上一個寫有“蒼蠅之塚”的竹簽。葬完了蒼蠅,虯髯公要對紅拂解釋尊重對手(哪怕它是一隻蒼蠅)是劍客應有的道德,但是紅拂早跑得沒影了。


    紅拂永遠成不了劍客,這是因為她不能從劍術的精進裏得到樂趣。偶爾她砍中了蒼蠅,就“啾啾”地尖叫著“砍中了”,扔下劍跑了。她不可能像虯髯公那樣,劍尖垂地,認真地察看蒼蠅的軌跡。假如那一劍正確地砍掉了蒼蠅的腦袋,沒頭蒼蠅就會呈螺旋狀升上天去。落下來時,虯髯公正好拿出紙棺材來接住它。虯髯公不知斬過了多少蒼蠅的腦袋,但是再斬時,他還是那麽認真,不管它是綠豆蠅、灰麻繩,還是大肚子母蒼蠅。虯髯公還給紅拂表演過斬蚊子,但是她打著嗬欠說,這不好看。虯髯公還給她表演了斬蠓蟲的絕技,紅拂卻說:你裝神弄鬼地幹什麽?原來她根本沒看見斬了什麽。其實隻要仔細看,是可以看到的。但是紅拂不想仔細看,她隻想換衣服去逛大街。女人就是有這種毛病。


    六


    李靖初見紅拂時,她就是跑出去逛大街了。當時她穿那套衣服是楊府發的,上身是皮子的三角背心,下身是皮製的超短裙,腳下是六寸跟的高跟鞋。領導上還交待說,穿這套衣服時,要畫紫色的眼影,裝假睫毛,走路時要一扭一扭,這些要求像對今天的時裝模特兒的要求一樣。她們穿這套衣服給一個什麽官兒表演過一次,那個官兒幾乎當場笑死了,說道:楊兄,真虧你想得出來!和大街上的——一模一樣!紅拂記住了大街上那幾個字,跑出去時,就是這副裝扮。她不知這是妓女的裝束。而妓女這個字眼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就算是聽說了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那一天紅拂是初次到大街上去。後來她又去了好幾次——她很想再看見那個紫眼睛、說話好聽的男人。但是李靖在家裏忙著畫春宮小人書,沒有出來,所以她沒見到。她隻見到了很多黑眼珠、說話難聽的家夥,那些人管她叫雷子。後來她從虯髯公那兒打聽出來雷子是什麽,就對那些人說:我不是雷子。人家就問她:你不是雷子是什麽?她又答不上來,隻好轉過身去,扭著腰走了。她不論到哪甩都很方便,過街時一招手,taxi就過來了。那些黑人還爭先恐後,說道:小姐,到哪兒我馱你去。咱們從來不欠稅。等到乘上去就說:您認識管路考的那個胖子大叔吧?咱其實是扛得動他,可要跑那麽快就費勁了。要不就是:我有個兄弟從索馬裏來,您能和管居留證的大叔過句話嗎?原來這麽巴結是想走後門。相比之下咱們中國的妓女都更有骨氣,見了她,就瞪著眼,啞著嗓子說:甭過來,你丫挺的!這就使紅拂覺得寂寞得很。


    洛陽大街上的妓女對紅拂是最不客氣的了,動不動就轉過身去,撩起裙子來,給她看光溜溜的屁股,見到了這些屁股後,紅拂才知道這些人原來不穿內褲。不穿內褲仿佛是要突出屁股,然而那些屁股本身並不好看。然後她們又轉過身來說:想逮人嗎?回去打聽打聽,老娘是幾進宮!見到這種場麵,紅拂隻好隔得遠遠地站著,看人家嚼嘴裏的老牛皮,自己也拿出阿拉伯樹膠製的口香糖來嚼。嚼爛的牛皮也能吹出泡來,但是沒有口香糖吹得大。有時會有位木匠師傅走過來,提著小桶,手裏拿著新的泡蜜牛皮,對每位妓女鞠躬,說道:姑奶奶,行行好。那些妓女就把牛皮膠吐到桶裏去,拿一塊新牛皮。原來嚼出的膠比熬出來的好,粘起東西來比焊得都結實。但是人家也不來找紅拂。誰都知道口香糖不能粘椅子。假如硬要粘的話,就會粘出一件虛無之物,看著是有的,坐下去就沒了。這說明紅拂毫無實用性,連她嘴裏的口香糖在內。紅拂在這裏也無事可幹,隻能逛大街。別人逛街是為了買東西,但是她不能買,因為她沒有錢。本來她可以向虯髯公借,但是虯髯公也沒有錢。楊府裏別人也沒有錢。石頭洛陽裏每個人都沒有錢。有吃,有喝,要什麽有什麽,但是沒有錢。錢這個字眼,她也沒聽說過。


    紅拂沒有事幹,又找不到李靖,就回去了。她想自己既不認識管路考的大胖子,也不認識管居留證的人,不該坐不花錢的taxi。因此她就想穿小胡同回去。但是小胡同也不好走,因為到處都在蓋房子,搭著高高的腳手架。有一些牛車從城外運來了黃土,又有些人在黃土裏摻上麻絮,送上了高架,放到模版裏築。有人把自行車騎到了小胡同裏,這裏沒了泥水,就把腳從車把上拿下來,有些人為爭路而爭吵,另一些人息事寧人地說:路窄人擠,最好大家都去坐地鐵。在擁擠的人群盡頭是一片開闊地,地上有一對華表。華表是一道國界。在華表裏麵是一片石頭地麵,連一點土都看不見。石頭中間長了一些鬆樹,全都向地麵匍匐,越老的樹長得越矮。假如有一棵樹長到了五百年,它的樹幹就會緊貼在地麵上。假如一棵樹長到了一千年,地麵上就隻剩了樹冠。根據這個道理,石頭縫裏的一簇鬆針就是更老的樹。當然,最老的樹隻有把石頭掀翻過來,才能在石塊背麵看見。但是沒有人敢在這裏翻動石塊。一棵樹不見了,就會有人到深山裏去找一棵相當老的鬆樹來補種上,直到它在石頭花園裏長到不見了為止。除了這些一覽無餘的空曠地方,就是一些石頭牆圍成的府邸,每個府邸的門口都有一對石頭華表,沒有門,也沒有人把守。其中隻有一個紅拂能夠進去。她除了那個地方無處可去。


    李衛公在洛陽城裏有一座祖宅,是用摻了砂子的土築的。經過了很多年以後,四堵牆逐漸分開,出現了很大的縫,陰麵長滿了青苔,房頂上的草也逐漸稀疏。很顯然,這房子逐漸趨向於塌倒。李靖很想為它幹點什麽,但是又不知從何下手。要知道李衛公雖然多才多藝,卻不會做泥水匠,雖然掘土和泥的活計人從出世就會,但是他早把那些先天的良知良能忘掉了。現在他能幹的事,除了裝流氓唬人,畫春宮,做出各種荒唐發明,就剩下一腦子的數學和幾何學。首先,他證出了畢達哥拉斯定理,為此他挨了一頓板子;然後他又證出了費爾馬定理,為此他又在洛陽城裏呆不住,不得不逃了出去。要說明後一件事,我感到頭緒繁多,不知從何說起。首先應該說說費爾馬定理應該是什麽——用費爾馬本人的話來說,是這樣的:假設有x,y,z各代表一個未知數,另有一個已知的實數n,設z的n次方等於x,y之n次方之和,當n大於2時,x,y,z不得均為整數。但是李衛公絕不會這樣表達——首先,說有x,y,z就太簡單了,古人絕不會這樣講,最直截了當的說法也是“二友對弈,一人觀局”。但這不是說真有張三李四在下棋,另有個王二麻子在看,而是以兩個下棋者加一個觀棋者代表x,y,z。稍複雜的說法就要扯上紫微太乙之類天學術語,或者黃帝**東方朔一類的曆史人物。考慮到李衛公的證明寫在春宮裏,後一種可能性相當大。再說說那個n,古人絕不會老老實實說它大於2、3、4,肯定要用兩儀、三才、四象一類的說法代替;更可能說它是太極之象,河洛之象等等。根據這些原理,李衛公畫的一幅春宮,上麵有黃帝和**在**幹好事,床下有個小矮子在看,半空中又畫了個太極圖,就是費爾馬定理的表述,但是證明在哪裏,我還沒找到。因為整數、有理數、無理數這些概念,古人說成什麽的都有,所以假如李衛公證出了費爾馬定理,把它寫成個什麽樣子實在是很難猜的事。到現在我也沒把它猜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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