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李衛公把費爾馬定理寫在了一本春宮小人書裏,有些同行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春宮裏不可能包括一個數學定理。但是你又怎麽能相信“老樹開花廿一支”是在解不定方程?任何事都可以舉一反三,由不定方程的解法是一支順口溜,可以推斷出有一個時期領導上不準大家解不定方程,但是有一個人解了出來,就把它編到了歌謠裏。既然如此,李衛公年輕時,領導上也不準大家證費爾馬定理,他證出來後,不把它寫進春宮,又往哪裏寫?


    李衛公證出了費爾馬定理之後不久就從洛陽城裏逃了出去,這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


    這是因為從來就隻有人想方設法往洛陽城裏混,沒有住在城裏的人往城外跑。隋煬帝在位時,常在洛陽城外招募菜人,應募者可以從城外搬到城裏住些日子,有吃有喝有房子住。等到他養得肥胖,皇帝大宴各國使節時,就給他腦後一棒,把他打暈,然後剝去衣服,洗得幹幹淨淨,在身上抹上番茄醬,端上桌去招待食人生番。端上桌時是活人,端下來就隻剩一副骨架。有時候碰上那些酋長的胃口不好,隻把內髒吃掉了,剩下空幫子卻活過來,那就是最可怕的事。那個菜人從盤子裏醒來,抬起頭來一看,原來鼓鼓的肚皮隻剩了個大窟窿,總要慘叫一聲:“怕的就是這個!”據我所知,每次皇帝招募菜人,應募者都極多,這都是為了在被吃掉之前能在洛陽城裏住幾天。這一點在我看來很難理解,因為洛陽不過是個爛泥塘罷了,而且相當招蚊子,但是有好多人並不這樣看。對於他們來說,洛陽是宇宙的中心,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洛陽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大城。除此之外,李衛公在洛陽城裏還有一間房子,它對他不僅是財產而已。它是他唯一的財產。這種財產最不容易下決心放棄。


    因為本章裏提到紅拂申請自殺指標的事,作者想起了一件相似的事:本年度北京域裏交通事故死亡指標是一百九十二人,本區隻有十七人。


    一


    李衛公老年時生活在長安城裏,這是他逃出洛陽城的後果。我這樣說時,他那座鍾就往後撥了好幾十圈。人家說長安城藏風避氣,有帝王之相,這就是說,長安城在地理上有異常的地方,城外八兩重的東西進了城就有一斤重,而城裏一斤重的出了城就隻有八兩了。這也是說,在城裏做官領到的俸銀,拿到城外去花就不值那麽多錢了,而在城裏買到的柴米油鹽都好像沒有應有的那麽多。除此之外,在城裏燒火,煙永遠不往天上冒,而是剛冒出煙囪就沉到地上來。到了做飯的時候,長安城裏總是煙霧彌漫,伸手不見五指,而且假如你有哮喘,就會被熏得透不過氣來。因此就有一條法律,從日出到上落,長安城裏嚴禁動煙火。而天黑以後或者天亮之前,人是呆在房子裏的,可以少受煙塵之害。長安城裏的人從來都是天不亮就吃早飯,吃完了再去睡覺,天黑以後再吃晚飯。至於中午飯隻好吃冷的了。久而久之,長安城裏得胃病的人特別多。但是李衛公可以不受這種罪,因為他發明了一種特殊的設備,用人力踏動一個飛輪帶動一條特製的毛巾去摩擦鍋底,所產生的熱量不但能把水燒開,而且可以炒菜。但是這種設備不是一般的人能用得起的,因為它龐大無比,而且要把一鍋水燒開起碼要把十條大漢累到筋疲力盡。長安城還有一樁古怪的地方,就是隻長槐樹,別的樹十有**種不活。因此到了春夏之交,城裏到處是一片蟲齧樹葉的沙沙聲,白綠相間的槐蠶就如一場場傾盆大雨從空而降。長安城裏的雞鴨必須鎖起來,不能由它們亂跑,否則必被脹死無疑。但是衛公家裏的樹從來就不長蟲子,因為是蠟做的。偶爾有蟲到他家裏的樹上吃幾口,覺得味道不對就離去了。長安城裏的水是鹹的,喝久了這種水,長安的女人的嗓子都變成了粗啞的男低音,但是這也影響不到衛公,因為他家裏喝城外運來的礦泉水,所以女人還是女人聲。盡管他在這裏住得很舒服,衛公還是討厭長安城。他覺得這座城市了無生氣,城裏的人也呆頭呆腦。


    長安城裏的大道是黃土鋪成的。從早晨到夜晚,總有些穿著黃褂子的人站在路邊上,用鏟子往路麵上撒黃土,再用長把勺子灑上水,然後用碾子碾平。過了好多年,長安城被廢棄了以後,那些大道還在那裏,隻不過變得像用舊了的皮帶一樣處處龜裂,土塊也像瓦塊一樣堅硬。不但路麵,長安城的每一寸地麵都像鏡子一樣平,從這個城門到那個城門,每個角落都碾得平平整整,寸草不生。衛公每天早上騎馬去上班,一騎到馬背上他就睡著了,打著鼾。因為他在馬背上東歪西倒,那匹馬也東歪西倒,衛公往東歪馬也往東歪,衛公往西倒馬也往西倒,這樣他才不會從馬上掉下來。但是這也有一個壞處,就是他們並不總是往班上走、有些時候衛公從家裏出來走了兩三個鍾頭,不僅沒走到班上,而且離上班的地方更遠了。好在像他這樣的官員並不需要按點上班,而且像他這樣的官員有權力在街上橫著走路。到了班上以後他又接著睡覺,但是像他這樣的官員當然有權力在班上睡覺。久而久之,衛公就成了一個嘲笑的對象。人們提到他時,臉上不由自主地帶上了昏睡的表情,並且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挖眼角,仿佛那裏有眼屎。但是衛公對此視而不見,或者是真的沒看見,佯作不知,或者真的不知道。因為這種種緣故,雖然大唐皇帝對衛公恩寵有加,但是誰也不敬畏衛公。大家隻不過把他當做是一個睡不醒的老頭罷了。


    李靖住在長安城裏時已經老了,而且已經交出了兵權,擔任了閑職,但這並不是說他可以沒事了。有時候皇帝會把打天下的老將全召進宮去,組織一個將軍合唱團,自任指揮,為全城的貴婦演唱,衛公擔任領唱。這一幫老弟兄全都老得牙關不住風,而且個個五音不全,所以演唱的效果就如一位刻薄命婦形容的:像一塘青蛙一樣!後來又改為由小太監伴唱,大家站在那裏擺個樣子,效果又是令人毛骨悚然,因為一大夥白胡子老頭站在那裏發出清脆的男童聲,非常怪誕。除此之外,還組織過將軍舞蹈團,大家穿上高統馬靴,手舞馬刀跳騎兵舞。結果是程咬金當場發了心髒病,差一點死了。這不過是衛公老年要參加的各種社會活動中的兩種。他還要寫各種回憶錄,到現在已經完成了軍事回憶錄、政治回憶錄、科學回憶錄。但是這些還不夠,還要有他的自童年寫起的自傳。這件事的起因是大唐皇帝要修淩霄閣,這是一座古代意義上的摩天樓,在樓裏陳列各位功臣的肖像和生平事跡。既然是生平事跡,當然要由本人提供。所以他每天上班以後就要寫自傳,因為他總是打瞌睡,所以老也寫不完。皇上派人幫助他寫,進度依然很慢,這還是因為他隨時隨地都會睡著。後來皇帝又把最漂亮、最存獻身精神的女史派了去,進度依然很慢。這位女史還報告說,李衛公除了打瞌睡,就是發牢騷——“不讓人安生”,再不然就是問:“幾點了?該下班了吧”。


    李衛公老了以後,眼睛下麵長出了兩個泡,滿臉都是皺紋,因為總是在伏案打瞌睡,所以眉毛平貼在了臉上,除此之外,別的地方沒有什麽大改變。尤其讓人不敢相信的是他那麽能打瞌睡,卻一點沒發胖。有關後一點,給他寫傳的女史認為有疑問,因為他睡得太死了,故而就不像真的睡著。為了刺激他的嗅覺神經,叫他保持醒著,她在身上灑了大量的麝香香水,以致在她走過的地方,公貓都要“喵”的一聲怪叫,人立起來,然後就不按傳氣地叫起春來,而和衛公呆在一個屋子裏,他竟聞不見,照樣伏案打瞌睡,對於這件事,隻能有一個解釋,就是衛公在裝睡。為了製止衛公裝睡,她又穿了極短的室內服,但衛公又視而不見,隻是在瞌睡的間隙裏提醒她道:“裹著點鬥篷,別著了涼。”後來她又給衛公做headjob,要把他弄醒,但是衛公還是打著鼾,而且他那個地方苦得叫人無法下嘴,原來衛公在小命根上塗了黃連水。衛公就是這樣的刀槍不入,這使那個女史很痛苦。她喪失了自信心,以為自己長得不好看,哭了好幾天。


    二


    李衛公在他過了六十歲生日後不久就死掉了。他的死因按現代的看法是心肌梗塞和年老,營養過度有一定的關係;但是這種病在古代叫做馬上風,並且說它和**有直接的關係。這是因為古人善於養生,除了在幹那件事時,簡直沒有什麽得心肌梗塞的機會。其實假如紅拂不講的話,誰也不會知道李靖是死於馬上風,但是紅拂越活嘴越大,十七歲時是一張櫻桃小口,活到四十歲,就長出一張性感的大嘴來。她什麽字都往外講。李衛公死後麵色不變,而且金槍不倒。這件事的可怕之處在於,那天晚上紅拂和衛公**,也不知是和活人幹還是和死人幹。紅拂一講起這件事瞳孔就要放大,手背上還要起雞皮疙瘩(別的地方別人看不見,也不知起了沒有)。說完了這件事,紅拂就說:衛公死了,我活著也沒有意思。別人以為她是說說而已,誰知她真的遞上了申請,要求殉夫自殺。別人就勸她說,衛公死了,我們早晚也要死,你又何必著急呢。但是她不聽。


    我們說道:衛公死了,這就意味看從此可以不把他當做一個人,而把他當做一件事。一件事發生了以後,就再沒有變化的餘地。現在我們談到衛公騎在馬上東歪西倒,再不是談那個人,而是談那件事。換言之,李衛公這座時鍾就停在了這個地方,但是我們還可以把時鍾倒撥回來。傍晚時分,他就這樣搖搖晃晃地走過家門口那條大街。那條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隻有滿滿當當的綠蔭。這就是說,當時已是盛夏,被槐蠶吃掉的葉子又長了起來;而住在那條街上的人遠遠聽到衛公的鼾聲就躲了起來,隻有那匹馬橫著身子,跨著踢踏舞的步伐走過來,走到衛公的家門口就猛地立住,衛公從馬上栽了下去,但是他家裏的人手裏拿著繩床在門口等著,一兜,把他接住,抬進家裏去。與此同時,新碾過的地麵非常之平,新抹過的牆麵非常之直,到處平整得像鏡麵一樣;衛公的鼾聲一直不斷。一切都像精心安排過一樣。一件事發生過以後就是這樣的,正如一個人死後所有柔軟的地方都會消失,隻剩下一具幹巴巴的骨頭架。


    衛公活著的時候,說過他很討厭長安城,這是因為這座城市方方正正,缺少生氣。所有的房子都坐北朝南,房頂由陶土預製板鋪成,所以完全是些方盒子。正午時分,所有房屋的陽麵全都閃耀著陽光,所有房子的陰麵全都有些閃亮的白方塊,好像一些晾著的白床單——這是對麵牆壁的反光。假如有人走過,還會把人影投到反光裏。所有的人都在陰影裏走路,因為不必要地走在陽光裏是被禁止的,但是像衛公這樣的人走在哪裏都可以。不論大街小巷都是那麽幹淨,除了槐樹看不到一點綠色,因為長安城裏沒有一棵草。最使衛公不舒服的是這種景象是他造成的,因為長安城是他建造的。李衛公不僅建造了長安城,而且建立了長安城裏的一切製度。這都是因為當年皇帝這樣要求:“李愛卿,你去為朕造一座都城。”自己去造一座城,然後自己住在裏麵,再沒有什麽比這更糟的了。自己屙一些屎,尿一些尿,然後自己在裏麵沐浴,隻有豬才會這樣幹;而且假如我有一點了解豬的話,還可以說,它們對此並不喜歡。


    用現在的標準來衡量長安城,我們要說它是個很安靜的城市,因為城裏禁止喧嘩。連小販都不準吆喝,所以他們總是舉著招牌去攔阻行人。草驢可以進城,叫驢不準進城,所以對於驢來說,長安是個同性戀的場所。城裏可以養公貓,但不準養母貓,這樣它們總是跑到城外去叫春。長安城裏女人多,男人少,這對於我很有**力。無須乎說,李衛公這樣設計長安城,是為他自己著想。但是後來他又後悔了,因為女人一多,女權就高漲。長安城裏還有一種特別的景致,就像近代城市一樣,到處立了電線杆子,空中架有通訊線路,上麵有些小小的老鼠拉著小車,車裏是信件。要讓老鼠送信並不難,隻要在它前麵用竹竿挑上一小塊臘肉,它就會爬到該去的地方。在晚上那些小車上都點了一支香,所以長安的夜空中蠕動著一些火光。這又是衛公的發明。這種設施用起來很方便,但是他從來不用。而且他連看一眼都煩。


    李衛公死後,他就保存在別人的記憶裏。這時候他變得支離破碎,好像一個打碎了的盤子。比方說,那個女史想起衛公,就是這個樣子:盛夏時節,滿屋綠蔭的時候,衛公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那張鬆弛的臉就像降下來的風帆,下巴上疊了四重肉皮。但是衛公並不胖。人在坐著睡覺時,不會有什麽好模樣。他那間辦公室用桐油泡過的磚鋪地,然後又磨光,就像經過拋光的黃銅一樣。有一線陽光透過了樹葉,透過了半扇開著的窗子照在地麵上,在那裏留下了一片光潔的地方,連多年前拋光時留下的劃痕都能看見。然後陽光又反射到天花板上,好像那裏點了一簇蠟燭。後來有一隻綠色的小蟬,我們管它叫“伏天”的,從窗口飛了進來,一路“伏天伏天”地叫著,落到了柱子上。長安城裏蟬非常稀少,而且隻有小蟬,沒有大蟬,那個女史本來正在給衛公做blowjob,但她禁不住回頭去看。等到她再回過頭來時,正好看到衛公睜著一隻眼睛看她——那模樣好像是他天生隻長了一隻眼睛一樣。後來他做了一個鬼臉,又閉上眼睛接著打鼾。這個場景正如一支英軟裏唱的:youdoyourway,idomine.這件事被她寫進了《李衛公二三事》裏。事實上衛公對她來說,就隻是這二三事。他什麽都沒有告訴她。除此之外,她還知道李衛公要命的地方刺了一隻飛燕。她對這件事是這樣看的:衛公年輕時的sexsymbol是趙飛燕,但這又是個錯誤的解釋。衛公年輕時是個流氓,流氓像小偷一樣,必須有一雙快腿,在那地方刺一隻燕子是希望能跑得快的意思。我們大家都知道,燕子是飛得最快的鳥,但那個女史不知道。她生在長安城裏,長安城裏除了雞鴨,沒有別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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