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時在雲南插隊,有一陣子在副業隊裏,製過瓦。這種工作的煩難之處是要製出上等的泥巴。這種泥要能夠在地上垛成矮牆而不倒塌,然後從泥垛上用弓割下一片泥,製成筒形,等它幹了破成三片,就是瓦坯。這種堅韌的泥則是要用土和水經反複踐踏來製成。這一步可以用老水牛來完成,但是必須製止它往泥裏屙屎,不管多大的一攤泥,進了一泡牛屎就全完了。好在牛屙屎前要揚起尾巴,在這種時刻你必須猛撲過去,按住牛尾巴,把它拖出和泥的現場。而牛在大便時被人打斷,脾氣則會變得非常之壞,完全不肯合作。我常在幹這種事時被它們甩出老遠,甚至被甩到草房頂上。另一種辦法是在幹活之前找一塊橡皮膏把它們的肛門貼住。但是幹完了活非常累,往往會忘記把橡皮膏再揭下來。牛感到肚脹時(這往往是夜裏十二點),它就來找我,撞開宿舍門,挑開蚊帳,來舔我的臉。我從睡夢中醒來,看到眼前一個碩大的牛頭,就會想到自己平生所做的虧心事——它們準是我下到地獄,麵對牛頭馬麵的原因。我講這些事是要說明瓦片來得不容易,應當珍惜,因而我要是生在大隋朝,一定也在追打衛公的行列裏。衛公已經醉了,又被打得牽頭轉向,就在房頂上飛奔起來,所以追打他的人越來越多,後來還引起了一場騷亂。這件事表麵上是因為李靖自暴自棄,酗酒過度造成的,其實卻不是這樣。這主要是因為一朝一代,一時一地容不下很多聰明人。舉例言之,楊素是大隋朝的聰明人,他建立了隋朝的製度,建造了洛陽城,李衛公活在其中就覺得格格不入,早晚要在這裏招災惹禍。而楊素早就知道他要招災惹禍。這是因為楊素也愛好幾何學,發現了幾種作圖法,但是沒有證明畢達哥拉斯定理。他也愛好數學,發明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楊素級數”,但沒有證出費爾馬定理。因此李靖活著就有危險了。古代就是這麽糟糕,總共就這幾門學問,大家老撞車。相比之下,生活在近代是多麽幸福。近代的領袖人物都喜歡哲學,那咱們就去搞別的學好了。偶爾有個把斯大林喜歡語言學,喜歡語言學的聰明人可以改行研究化學,現在楊素、李衛公、馬克思都死了,我來研究數學並無妨礙。但我絕對不會去碰經濟學、政治學,還有社會學,而把它們留給有身份的人。


    以下的例子可以說明李衛公比楊素要聰明,但這種聰明是老年以後的事:楊素是個相當不錯的數學家,自己編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楊代數》、《楊幾何》,結果遭致大隋皇帝的嫉妒,說他的數學書有政治問題,全部禁掉了,到現在一本也找不到。李衛公卻把他的數學成就寫進了大唐朝的曆書,當然,用了一套極複雜的術語。比方說,說有一個變量x時就說是皇上、聖上等等,再有一個變量y,就說母後、皇後;萬歲是平方,萬萬歲是立方,萬壽無疆是常數。故而一個x的多項式——二倍的x平方加x立方加一個常數項就可以表達為“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萬壽無疆”。假如這個多項式等於另一個變量y,就寫作:“皇後,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萬壽無疆”。當然這還要看上下,否則連**也成了數學家。這樣寫成的數學書觀賞性實用性齊備,當然沒有政治問題,惟一的不便之處就是非常的難懂。我懂得他的一切把戲,又知道他的全部數學知識(費爾馬定理除外),看他的書還是十分費勁。


    李衛公年輕時是這樣在洛陽城裏招災惹禍的——他喝醉了酒,在房頂上奔跑,引來了一大群人跟在他背後拋磚打瓦。這在看街的公差看來很像是聚眾鬧事的樣子。當然,造成這件事的罪魁禍首是衛公,但是公差們不肯往房上看,所以把他漏過去了;他們隻看到地下有成群的人在跑,就揮舞著棍子朝他們衝來。洛陽城裏的百姓很是本分,見到官差衝過來也不跑,反而站在原地不動;見到棒子打過來也不躲,反而用腦門子去迎,然後就一人挨了一棍倒在地下。在這方麵我可以舉出一個例子來:假如我騎車闖了紅燈,警察隻要伸出一根手指一勾,我就老老實實地過去;他朝我大喝一聲:你瞎呀!我就說:我瞎我瞎。他又說:瞎怎麽騎車?我就說:剛才瞎了。就這樣一問一答,直到他讓我滾蛋為止。這件事到此本可告一段落——我們都已犯過錯誤,受過了懲罰,可以老老實實回家了,誰知又出了岔子。有人發現李靖這小子一下都沒挨地跑掉了。於是大家就去和公差講,然而公差絕不承認有什麽李靖在房上跑。如果承認了這一點,就是承認了大隋朝的官差辦事不力,刑名不公正,進而動搖國基。但是當時有上百人看見了李靖喝得爛醉,在房上奔跑。兩邊爭吵了起來,吵到了最後,有成千的人聚了起來,圍著公差起哄。官府裏派出了更多的官差去鎮壓,起哄的人很快就多到了上萬人。沒上街起哄的人在家裏也不肯閑著,找出個破鐵罐亂敲亂打,很快整個洛陽城就變得像個黑白鐵作坊。這種聲音紅拂在石頭牆後麵也聽見了,很想跑出去看看,但是當時她剛洗了頭發。我們說過她的頭發有三丈長,剛洗過之後,有四百多斤,故而她隻能躺著不動,一動就會扭斷脖子。這種聲音李靖也聽見了,當時他在酒坊街自己一個舊相好李二娘家裏,兩個人已經上了床,所以不便出去看。他的判斷是外麵月食了,在這種情況下大家總要使勁敲盆,直到月亮亮了為止。其實不敲盆月亮也會亮,實在這是白費力氣,還在銅盆上鑿了好多坑。他倆找了幾塊棉花把耳朵塞住了。幸虧他們沒有出去看,假如出去了,未必能活著回來。當時街頭的騷亂非常的厲害,官差鎮壓不了,當局已經出動了軍隊,千軍萬馬正從洛陽的四個城門開進來。


    八


    我說過,大隋朝的人非常安分守己,但是也有起哄的時候,那時候大家圍著官差亂嚷嚷。這種情形說明大家的頭上都有點癢,需要挨上一棒。在大多數情況下,官差可以滿足他們的願望。但是那天晚上起哄的人太多了,官差打不過來,這就使起哄的人覺得嚷嚷不夠過癮,進而投擲磚頭。這種情況說明需要有更多的官差和打人的棒子。一個壯年男子,假如棒子趁手,可以一口氣打破十個人的頭。這說明在洛陽城裏,差民之比不應低於一比十。在騷亂時,洛陽城裏沒有達到這個比例。


    那一天傍晚時分,大隋的軍隊開進洛陽城來鎮壓騷亂,隊伍整齊,軍威雄壯。來的有裝甲步兵、輕步兵、鐵甲騎兵、工程兵、炮兵等兵種,太尉楊素騎在一匹大象上指揮。我們知道,那支軍隊是楊素親手設計的,那一次是首次上陣。他先派炮兵上前,用弩炮轟擊暴民。那種炮也是楊素設計的,別人的炮發射梭鏢、炮石之類,彈道是直線,他以為不好,容易閃躲,所以他的炮發射的是一種鐵製的飛去來。這種炮彈飛旋而出,不但威力驚人,而且會自動飛回炮位上,所以水遠不缺乏彈藥。幾次齊射以後,大路兩邊的樹全被砍倒了,飛去來全鑽進路兩邊的房子裏去了。弩炮沒了炮彈,隻好退回來。然後他派裝甲步兵上前消滅敵人。大隋的裝甲步兵也有與眾不同處,本人並不穿盔甲,由兩名助手舉著盾牌擋護,看上去像個貝類。這樣做的好處是他不受盔甲之累,不好處是當兩名助手被飛來的磚頭擊中倒地時,他就失去了防護,好像正在蛻殼的爬蟲,既可憐,又無害。楊素隻好命令鐵甲騎兵前去衝擊,這種騎兵披著重鎧,頭頂鋼盔,暴民投擲的磚頭對他們不構成危害,而且三十匹馬連成一排,衝起來威力強大。可惜的是城裏的街道太窄,隻要兩邊的馬撞上了房子,中間的馬就停住,馬上的騎士全都摔到馬前麵去了。後來工兵又衝上去拆毀房子,平出了空場,但是暴民誰也不上空場上來,而是往後麵的窄街裏退。幸虧輕步兵抄了他們的後路,把他們攆到空場上來。鐵甲騎兵就對準他們來了一次長矛衝鋒。但是幾經折騰,鐵甲騎兵都累了,端不平手裏的重矛槍,在全隊飛奔的時候,那些矛尖往往紮到了地上,於是騎士就被矛柄的彈性彈得滿天亂飛,砸死了一些暴民,也砸死了一些在家裏睡覺的老百姓,還砸死了不少自己人。睡覺著的死亡實搣冤枉,他們在家裏睡得好好的,忽然轟的一聲響,房頂被鐵甲騎士砸穿,騎士頭頂上的盜槍直紮心髒。那些活著的暴民見了這種場麵,一麵哈哈大笑,一麵奪路而逃。楊素率千軍萬馬折騰了半夜,沒殺死幾個暴民,反倒折損不少軍馬。這種重大的損失,完全是李靖導致的。但他自己還一點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他從酒坊街回家,看到了很古怪的景象:路邊上淨是燒毀了的房子,大街上淨是殺死了的人,整座洛陽城淨是焦糊味、血腥味、還有滿街的馬糞味,真是可怕極了。舉例而言,每棵大樹上都有一根梭鏢,上麵穿了五六個人,好像一根穿好了還沒下油鍋的羊肉串一樣,這種景象決不能說是正常。有些人還沒有死得太透,正在打哆嗦。衛公找到了一個看上去較有活力的家夥,朝他臉上連吹了好幾口氣,那人就醒了過來,說道:怎麽這麽臭(這一點倒不足怪,你要是大醉了一場,第二天早上嘴也會臭得像個糞坑)?然後看清了是李靖,就朝他臉上猛啐一口,啐得他掩麵而逃。再往前走,就出現了趕著牛車的人,他們把死人往車上拾(要是像這樣成串的人搬起來就較方便),遇上了死得不透的人就在他腦袋上敲一下。再往前走,有好多人手持蘸了石灰水的刷子,把燒得烏黑的廢墟都刷白了。再往前走,就是一片白銀世界,回頭看也見不到一個死人,一點火燒的痕跡,一滴血。衛公眨了幾下眼,以為見到了幻象,喝了很多酒之後,看見一些幻象也屬正常(沒喝酒有幻象也屬正常),所以我們還是把它忘了吧。


    那一天洛陽城裏發生的事我們已經講了一些,但從這些情形還不能解釋第二天早上的景象,因為那隻是前半夜的景象。楊素率軍鎮壓暴民,前半夜很不順利,到了午夜十二點,他又累又煩,就下一道命令:就地解散,明早上集合。然後騎著大象回家睡覺去了。那些兵聽到這些命令歡呼一聲,扔下手裏的長槍,脫下盔甲,隻穿內衣,拿短刀,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朝小胡同裏散去然後整個洛陽就變得死寂一片,到底發生了什麽我也說不清了。我隻知道從午夜到天明的四五個小時裏,洛陽城裏的男人死掉了六分之一。又過了整整十個月,全城的嬰兒出生率猛增,而且那些孩子都叫“大軍”、“小兵”(以上男名)、“麗軍”、“芳兵”(以上女名)一類的名字,以致後來重名的人極多。這說明這些孩子的出世和當兵的有一定關係。其中還有一些孩子皮膚總是冰涼的,不管天多麽熱,總是不出汗,就是那些鐵甲騎兵的作品。除此之外,當夜還發生了無數起火災。但是洛陽城極大,也有些大兵沒到的地方,酒坊街就是其中之一。正是因為這一點,李衛公後來就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昨晚上發生了什麽。大家惡狠狠地瞪著他,他還敢瞪回去。回到了自己門口,發現不是隻有兩個公差,而是四個公差在等著他,而且都是生麵孔。昨天盯他的那兩位已經因為玩忽職守被拉出去砍掉了。以後他再逃掉一次,背後盯梢的公差就要多一倍,根據這個道理,隻要他逃掉十六次,身後就會有六萬名以上的公差,像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無比壯觀。這是這件事光明的一麵。不光明的一麵是他將會連累死掉幾乎是同樣數量的公差,砍下的腦袋十輛卡車也拉不完。不幸的是李衛公隻看到了事情光明的一麵,看不到事情不光明的那麵。


    李衛公年輕時在洛陽城裏酗酒鬧事,連累了半城的人,我卻歸咎於他心情不好,是領導上的問題,這種思想方法連我自己都覺得古怪,但我並不覺得它有什麽不對。這是因為我和他一樣是個中國的數學家。我現在證不出費爾馬定理,也歸因於領導上對我照顧得不夠——工資不高,沒有個漂亮的老婆,沒有像樣的住房,影響了我的情緒。你想想吧,李衛公證出了畢達哥拉斯定理,馬上就往哪裏寄?官府裏。假如不是挨了一頓板子,證出了費爾馬定理也會往官府裏寄。我現在要是證出了這個定理,除了向學報投寄,恐怕也要複印幾份,寄到上級機關。這件事好有一比:我們倆就像是浮士德,把靈魂賣給了魔鬼。做出了好東西給你,活得不順心也怪你。當然,我也是有一點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和衛公有一定差距,故此我可以想象那個魔鬼就坐在我的對麵,獰笑著對我說:你連個費爾馬定理都證不出,誰要你那糟兮兮的靈魂!你給我拿回去!(但是我不知道魔鬼為什麽也愛好數學,這對我是個不解之謎。)這就是我不敢酗酒鬧事的原因。我和我的同事都是這樣的,工資很低,沒有住房,但也隻敢腹誹,不敢鬧事,因為我們畢竟沒有證出什麽東西。但是衛公就不一樣了,酗酒、鬧事都是他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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