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裏破土地廟邊上的菜地有老大的一片,簡直有半個洛陽城大。除非到了家裏沒有菜或者該收拾園子的那幾天,誰都想不到有這麽個地方。那裏溝渠縱橫,渠邊上長著柳樹,有半數以上死掉了,樹皮綻開,掉下來成堆鋸末似的蟲子屎,日暮時分,不管是活柳樹還是死柳樹,都在天上留下黑色的剪影。除此之外,水邊上還長滿了茅草,那種草是三棱的,異常堅硬,把它割下來苫房頂是再好也沒有了。李靖看到這種草,就想到應該割上幾擔去補補自己的房子——但是已經晚了,他的房子已經不存在了。因為這個原因,李靖就挑了幾擔膠泥,把破土地廟抹得平平整整。這件事說明,修整自己的家是人們的天性。我住的房子裏,廚房是黑油油的,過廳裏鞋子縱橫,而且有一股餿臭的氣味。這叫我感覺心情鬱結。於是我就努力收拾了一次,從灶台上刮下了半斤多油泥。這種東西實在棄之可惜,因為裏麵含有大量的食用油,但是留著也沒有什麽用。然後我又把自己的房門打開(這是給過廳照明的惟一方法,因為它沒有自己的窗戶,而燈泡又壞了),收拾過廳,先是清潔了地麵,然後去對付那些鞋。我想把它們配好對整齊地放起來,但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因為左腳的鞋很明顯是比右腳的多。這種情形隻有在小孫長了兩隻左腳時才有可能,但這和我平時的觀察又不一致。就在這時候,門打開了。小孫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說:“你折騰什麽呀,真討厭!”我也很想對她說她那個樣子很難看,但是沒有講出口來。因為我知道這樣說得罪人。後來她發現我在揀她的鞋子,又顯示出一點慚愧的樣子,不過還是說:這房子還不知道能住幾天呢,瞎折騰些什麽?這種話我一聽就頭疼。不過最後她還是受到了我的帶動,把廁所裏的便器刷出來了——未刷時,那東西呈舊茶缸子的色澤,刷了以後就有五六成新。


    李衛公在菜地裏又發明了把地麵抹得像鏡麵一樣平的方法,他把白膏泥調稀了灌到屋裏去,讓它慢慢沉澱,地麵就變得異常平整,人走到上麵都有倒影。然後他又把四壁抹好,用河溝裏揀來的卵石拋光。這間房子就此變得像正午時分的沙漠一樣亮堂,敢發著水和石灰的氣味。後來他在這間房子裏以紅拂為模特両了好多**畫,這些畫裏不包含數學定理,也沒有政治寓意,畫的也不是領袖人物。所以每一張都是偉大的傑作。這些畫都沒有流傳下來,因為畫上的人物既美麗又性感。而根據我們國家的美術理論,畫上的人物絕不能美麗,更不能性感。這件事實在可惜,因為這是衛公一生藝術成就的精華,而且他作這些畫的態度是非常認真的。舉例言之,假如他覺得在一幅畫上紅拂的眼睛不夠黑,就往她眼睛裏滴眼藥水,使她瞳孔散大;如果覺得太黑了,就用另一種眼藥水使她蘸孔縮小,以致她經常什麽都看不見。假如在一幅畫裏紅拂**的位置稍低,他就用一根翎毛去挑逗,使它翹起來,假如位置太高,就往上麵哈氣使它鬆弛。這種調整是如此的頻繁,以致她說:要長繭子了。


    四


    洛陽城裏有一片低窪地,裏麵全是菜園子,李衛公犯了事的時候躲在裏麵。後來他建造的長安城裏就沒有低窪地,城牆裏麵的地麵是黃土鋪成夯實的一個平麵,公差在半寸之內,夏天下起了猛雨,積水都不知自己往那邊流才對,經常平地積起一尺多深,但是等雨停了之後,整個長安城裏沒有一個水窪,而且城裏也沒有雜草,故而夏天城裏一隻蚊子都沒有。據說生在長安城裏的人身上不長汗毛,也沒有**和腋毛。這一點一定讓歐美女人羨慕不已。長安城裏沒有一隻狗,一隻青蛙,天黑以後連鳥也不來,故而是寂靜無聲,十分瘮人。李衛公怕皇帝不喜歡,就設計了一種機器青蛙和一種機器蟬,命令每家都要各買十隻,天黑以後上足了發條放出去。因為上麵寫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別人揀了以後一定會送回來(留在手裏沒有用處,隻是累得自己多上幾個發條罷了)那種青蛙就呱呱地怪叫著到處亂跳,假如在你家的後牆下別住了跳不動,就會吵得你一夜睡不成覺,因為它的全部發條動力都用來叫,可以把你耳朵吵聾。在這種情形下,惟一的辦法是出門去把它找到,這時它的行走部分往往已經發生故障,再也跳不動了,但你可以用三重棉被把它裹起來,放到箱子裏,等天亮再做處理;或者是扔到鄰居的院子裏,讓他去解決這個問題。機器蟬放出去以後會一麵吱吱叫,一麵沿一條極不規則的軌道飛行,因為怕它撞壞,所以機器蟬的外殼是鐵鑄的,所以對走夜路的人相當危險,撞一下就會頭破血流。防止這種危險的方法是天黑以後不出門。李衛公還設計過一種機器螢火蟲,在試用階段就造成了幾起火災;設計了一種機器看家狗,但是在試用時發現它誰都咬,尤其是喜歡咬主人;所以這兩種發明就沒有投入生產,雖然不是沒有改進的餘地。他還發明了一種機器母貓,會叫春,會搔首弄姿,但體內有個夾子,一旦公貓受到**去和它**,就喀嗒一聲把它閹掉。這件發明做成功以後,他就把它放出去,自己躲在屋裏,用望遠鏡遠遠地監視,一旦有公貓上了當,就拍手大笑。做這些發明時,衛公隻有五十多歲,精力旺盛,經常幹對不起紅拂的事,身上常有各種香水味,脖子後麵和耳根子後麵常有唇膏印子。紅拂指出來的時候,他就覥笑著去洗脖子。後來他忽然就蔫了,隻睜一隻眼。這就叫老年吧。


    李衛公老了以後裝傻,是因為他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這時候他覺得拚命去解決數學問題實屬無聊,因為就算你不去解那些問題,後世的人也會把它們解出來;做那些古怪發明也實屬無聊,因為你不去做那些發明,別人也會把它們做出來。惟一有趣的事就是睡覺。這種想法和我某些時候的想法很相像。我說這些的時候就是我想費爾馬定理想累了的時候。——我已經證明了四十八個引理,每個引理都有二十頁厚,而且都證得非常漂亮。這說明我的證明能力非常強。可惜的是這四十八個引理都和費爾馬定理沒有一點關係。——在這種時候我就躺倒睡覺,一睡就是四十八小時。無須說明,我睡覺和李衛公睡覺是不同的,他是在證明了一切以後睡覺,我是在證明一切以前睡覺。但我不是利用一切機會睡覺,他卻總在睡。年輕人和老人的區別就在這裏吧。人在年輕時充滿了做事的衝動,無休無止地變革一切,等到這些衝動驟然消失,他就老了。


    根據紅拂的回憶,李衛公一生活力最旺的時刻是他躲在菜地裏的時候。從傍晚到午夜,他都在用各種姿勢和紅拂**。而紅拂的精力沒有他充沛,所以經常幹著幹著就睡著了。午夜時分他跑出去挖河,表麵上的理由是河道裏有積水滋生蚊子,實際上是剩餘精力無處發泄。天還不亮他又跑回來繼續幹那件事。這種情形使紅拂從青年到中年一**就要睡覺。假如條件許可的話,她總要在背後墊上五六個鴨絨枕,然後就是黑甜一夢。醒來以後如果發現衛公對她進行了肛交,就打他一嘴巴。事實上自打她逃出了楊素的府邸,就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了夢鄉。和精力充沛的人在一起就會是這樣。在這方麵我有切身體會,我們的係主任就是這麽個精力充沛的人。他是個黑胖子,每天係裏係外狂奔亂跑,假如在辦公樓門口遇上我,就在我背上猛擊一掌(那力道簡直是要打死我),說道:小王,看了你的論,寫得好哇。再寫幾篇。然後就揚長而去,把我剩在樓道裏,目瞪口呆,臉從上到下,一直紅到了肚臍眼。這時候我總想,等他發了論,我也如法炮製:“領導,看了你的論,寫得好!”然後一掌打得他鮮血狂噴。當然,我得事先練練鐵砂掌,現在無此功力。他開了四門大課,又帶了二十多個研究生,這還嫌不夠,星期二、五還要召開全係會,從學生考試作弊到廁所跑水說個不停,全是他一個人說。我到了會場上就伏案打瞌睡,睡著睡著,覺得有人在掐我。睜眼一看,是位四五十歲的女同事。她帶著憐憫嫌惡的神情說,看來你該帶個圍嘴。原來我的涎水把褲子都打濕了,好像尿了褲子。假如臉朝天就無此情況,但是領導就會看見在會場上有人頭仰在椅背上,四肢攤開,大張著嘴,兩眼翻白。不管怎麽說,現在我還是尊重領導的,不想這麽幹。紅拂是在背後墊上枕頭,兩腿蹺得高高的,然後就睡著了,我則是頭往前一趴就睡著了。這兩種情形在表麵上有很大的區別,實際上卻是一樣的。等我睡著了,隨便你幹什麽。


    因為紅拂的緣故,我對愛睡覺的人很有好感。我本人就是個愛睡覺的人,假如不是要證費爾馬定理,我恨不得整天都睡。而小孫就是個愛睡覺的人,我經常聽見她高叫一聲:好困哪!然後她就篷頭垢麵,把身子裹在一件睡袍裏,跑出來去廁所。我痛恨合居這種生活方式,它使人連睡都不好意思;我還很想回答一句:你睡吧,怕什麽。但是沒有說出來,因為那話不一定是對我說的,轉瞬之間水箱轟鳴,她從廁所裏出來奔回去接著睡了。我很同情小孫,作為一位女士,她肯定沒有在哪兒都睡的勇氣。我不但在全校、全係、教研室的會上酣睡,而且在歌詠比賽上也睡著了。那一天是五一節,校工會組織歌詠比賽,要求教職工全體參加。我和大家一樣,換上了白襯衫藍褲子。就在後台等上場的當兒,我倚著牆睡著了,結果就沒有上去唱歌。這對我是一件好事,我的位置是在最後一排中央,站在三級木台上。萬一在那裏睡著了,從上麵一頭撞下來,不但我自己性命難保,還要危及校長。因為我準會撞到第一排中央,他就在那裏坐著。根據這種切身體會,我認為楊素家裏也老開會,有一位老虔婆老在那裏做報告,從節約眉筆到晚上別忘了洗屁股,什麽都要講到。紅拂就在那裏睡著了。但是睡覺也不敢閉眼睛,因為在楊府裏犯了錯誤,就會被亂棍打死葬進萬人坑。因此與其說是在睡,不如說是愣怔。相比之下,能夠生活在今天是多麽幸福啊,我們可以相當安全地睡了。在這方麵我的覺悟很高,就是在熟睡中被領導上提溜起來訓上一頓也不回嘴,因為我深知我們的處境已經大大改善了。“化革命”裏我插隊時,遇到了一位軍代表,他專在半夜一兩點吹哨緊急集合,讓大家敬祝**萬壽無疆。誰要是敞著扣子,就會受批判。所以我們都是穿戴整齊,頭上戴帽子,腳下穿球鞋地睡覺,看上去像是等待告別的遺體。這位軍代表是**,結婚以前動手術切開,感染了,**腫得像舉頭那麽大。有同學在廁所看見了,我們就酌酒相慶。我喝了一斤多白酒,幾乎醉死了,以後什麽酒都不敢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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