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內作者提到了他年輕時當司務長的事。正如“司務長”這個名稱所提示的那樣,那時候他常常拉著一匹老馬,在鄉間的小路上行走,給大家采辦夥食。假如不是滿臉苦相,骨瘦如柴,那個時候他有點像好兵帥克的模樣。他和帥克還有一點重要的區別,就是假如沒有了啤酒,帥克會幹渴而死,而隻要河溝裏還有水,王二就不會渴死。


    一


    本書的這個部分是關於我自己的,可以拿它和李靖、紅拂的事做個比較。我住在一座高層建築裏,這座樓是綠色的,樓前麵有一小片枯黃的草坪,草坪邊上還有些怪頭怪腦的器具。假如你樂意相信的話,那是給小孩子玩耍的滑梯和木馬,但是小孩子切不可坐上去,否則就會弄上一屁股土,假如他的屁股還完整的話——我這麽說,是因為滑梯上有好多翹著的竹片,那些竹片都很鋒利。這座樓還有黑暗的樓道和亮著熒光燈的電梯,這個電梯常常把我提升到第十七層,然後我就在破自行車和包裝紙箱裏奪路而行。這種經曆常常使我自以為是畢加索或者是別的什麽畫家,在畫廊裏展出我畫麵雜遝的畫。在樓道裏我經常聞到炸辣椒或者是燒黃花魚的味道,但是和我住的那套房子沒有什麽關係。我們的廚房裏灶台上積了厚厚的土,因為已經是夏天,用不著燒開水。我喝自來水,和我同住的小孫也喝這種水,雖然聽說北京的水很硬,喝生水要得結石症。有時候她裹在一件睡袍裏,兩眼發直地坐在過廳裏,有時候則穿著西服裙子和白襯衣,腳上穿著高跟鞋。這取決於她是不是要出門。我就住在這麽個地方,晚上點一盞八瓦的日光燈,想著怎麽證明費爾馬定理,不知不覺就活到了四十一歲。這個地方和泥水滿街的洛陽城,和黃土碾成的長安城沒什麽兩樣,都是合情合理的一個地方,我說過,我在和小孫合居。合居仿佛是一種暗示,指出我們倆之間要發生性關係。憑良心說,我對這種卑鄙的暗示不能安之若素。它使我想入非非,夜不能寐。虯髯公和紅拂合居時就比我強,雖然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分,但是畢竟是強。小孫是個高個女人,有時候梳馬尾辮,有時候梳披肩發,這些都無關緊要,反正是那些頭發,假如她要出門去,就穿上白襯衫,西服裙子,這樣腰就顯得比較細。雖然她個子已經很高了,但還穿著高跟鞋,這樣姿勢比較好看一點。現在她留了劉海,這樣臉顯得短一點。對於這些事我知之甚詳,因為我就是她的穿衣鏡,她經常打扮完了跑到我房裏叫我看怎麽樣,但是從來不聽我的意見。照我看她怎麽打扮還能看出是原來那個人,就建議她把頭發染紅,眉毛染藍。這樣保證她親媽也認不出來。但是領導上不會同意她這個樣子來上班,他們會叫她把頭發和眉毛全刮掉,活像一顆大雞蛋。總而言之,她要出門時總是一種合情合理的打扮。假如什麽都不穿,也不知是什麽樣。


    我最近和小孫搞到一起了,這個女人除了眼角有些魚尾紋之外,長得很漂亮。鎖骨上方長了一顆痣,是肉色的,和她的**是同一種質地。這件事沒有什麽出人意料的地方,在我看來甚至是順理成章。別人看這件事,可能覺得不夠合情合理,這是因為我不是個合情合理的人。在這個方麵,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夏天到來的時候,我經常隔著她半透明的襯衣研究她的乳罩,看到出了神,就會把昆德拉教的話喊出嘴來。頭一回聽見我喊這個,她又哭又鬧,還說要找我們領導;後來就不哭了,隻是罰我去刷廁所。其實我沒有什麽壞意思,隻是魂不守舍,什麽都能講出嘴來罷了。


    我刷馬桶時用硫酸配上重鉻酸鉀,這是洗試管的配方,然後又用洗衣粉刷,每回都把它洗成全屋最光彩奪目的東西。別人到我們家裏來,看到了烏黑油亮的廚房以後再進了廁所,總是要大吃一驚。來了客人我總要引他們到衛生間去看看。最近她再聽見我這樣叫,就不再叫我刷廁所,也不說要找我們領導,隻是笑著說道:“下回吧。”我已經說過,昆德拉教的那句話是一個“脫”字。她說下回吧,就是說,下回脫給我看。但下回還有下回,如此循環遞歸,永無止境。我也沒想讓她把這個字當真,因為我也不知道這話是從腦子的哪一部分裏冒出來的。不過自從她不讓我刷廁所,我們倆是越來越友好了。每回她那邊來了容人,都引到我這裏來看看,介紹道:王二,數學家。他在證費爾馬定理,還會寫小說。我這邊來了客人,她也來探頭探腦,尤其來了女客。有一間有個同學到家裏來找我,他嗓音高亢優美,屬於男童聲的範疇。小孫來窺探了幾次,還是不滿意。等客人走了跑到我房裏來往床底下看。我問她犯了什麽毛病,她說,聽著你房裏有個女人,怎麽沒看見?你們把她藏在哪裏了?


    我平常不鎖門,小孫可以隨便進我房間。假如她的客人是抽煙的,就上這邊來拿煙和煙灰缸。我桌子上總放一盒煙和煙灰缸,雖然我自己不怎麽抽。除此之外,還放著兩份手稿,一份是費爾馬定理的證明,另一份就是你現在看到的《紅拂夜奔》。第一份諒她也看不懂,第二份她大概全都看了。經過了這件事,她就常常闖進我屋裏來,在這份手稿上亂寫亂畫。她用一種紫墨水,是用紅藍墨水各百分之五十對出來的。假如你能夠看見這份稿子,就會發現它像脂硯齋版的《紅樓夢》,夾滿了眉批。舉例來說,有關她使人不尷不尬的那一節被她批了三十五個“狗屁”,本節的“四十一歲”前,又被她批了“你埋怨誰”。在後麵說她有兩個**那一段,被她批上了“難道長三個嗎”,我沒有這個意思,但是假如長出了三個,我也不反對。質量雖然重要,數量也是很重要的。


    我們搞在一起這件事是這麽發生的:有一天下午,她把我叫到她房裏,著三不著兩地說了好多話。你要知道我們在一起住的時間太久了,不管說什麽都引不起我的注意。我隻是注意到她衣帽整齊,還穿上了高跟鞋。除此之外,我還看到她臉上有薄施脂粉的痕跡。這似乎說明她就要出門。也許她要我替她澆花,或者叫我替她照顧些別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我常常是聽都不聽就答應下來——之所以不聽,是因為我馬上就會忘掉,所以聽了也沒用——我隻是透過半透明的襯衫看她的內衣,那是一件白底的乳罩,上麵還有一些花,就像某種搪瓷器皿一樣。當時是下午,她那間房子有點西曬,陽光晃我眼睛。而且她額頭上有些劉海,那些頭發略微有一點發黃。她的臉紅撲撲的,下巴和脖子上有些汗點。這也不足為怪,假如你找到一個溫度表看看,就會發現有三十五度,光這個溫度就能使一些人暈倒,其實沒這麽熱,要把陽光直射考慮在內。我就這麽直盯盯看著她,就信口把昆德拉教我的話嚷了出來——講完了心裏當然很害怕。說實在的,我根本就不知她說了些什麽,這麽不知上下的亂插話簡直是在找死。所以現在我就等她伸手一指,馬上就奔出去找硫酸。說實在的,馬桶也該刷了。但是這回她沒有指,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神態威嚴,好像一個雇傭兵隊長。後來那間房子就暗了下來,原來是她把窗簾拉上了。後來她就把衣服全脫掉——她胸口長了兩個**,樣子還不壞,好像樹上結了兩個果子;小腹上有些**,烏黑油亮,仿佛染過似的。整個情形就是這樣的。這是我一生遇見的惟一一件不合情理的事。


    有關我自己,還有好多可以補充的地方。我這個人生來十分老相,現在拿出十七歲時的照片來比較,除了頭發白了些,臉上變化不大。換言之,十七歲時我就一臉的褶子,又瘦又高。插隊的時候大家嫌夥食不好,領導就派我去做司務長,大概是覺得我老成吧。這個工作困難的地方是大夥都是北方人,一定要吃饅頭。拿大米換白麵不困難,找蒸籠和蒸鍋也不難,難就難在發麵。假如麵團沒發時是多大,發了以後還是多大,蒸出來一定是死麵疙瘩。有人把這種饅頭打回去切了做刀削麵來吃,切起來都有困難。我想象一等貴婦就是這個樣子,白天板著臉,晚上躺在**像具棺材板。領導上一般也是這個模樣。麵要是發好了,按起來有彈性,蒸出來白白的很好吃。紅拂雖然戎馬半生,但是評了貴婦以後卻既活躍又守本分,李衛公對她也很滿意,二等貴婦大抵都是這樣,最糟的麵團發得脹出了麵缸口,表麵上炸開了好多氣泡,軟塌塌地一碰就粘手。這種麵團蒸出的饅頭又餿又臭,同學們見了就拿它當手榴彈,朝我猛扔。後來我有了經驗,每次把麵發大了就在開飯之前躲到樹林裏去,等他們吃完了飯再出來,三等貴婦和這種饅頭相像的地方在於她們都有非常怪的脾氣,來自於更年期綜合征、神經官能症和妄想狂,就像餿饅頭味兒。她們的丈夫總是在外麵躲著不回家。作為女人,她們的終身事業都已失敗,就如我被從科研崗位精簡下來賣了鹹魚。這不意味著我喪失了科研能力,隻意味著我在領導上那裏喪失了好吃的味道。後來領導上發現我不可靠,就把我撤掉換了別人,但是別人幹得比我還糟糕。


    我年輕時當司務長,夥房裏養了一匹馱馬,是雲南產的小個子馱馬。那馬和我的交情甚好,見了麵就舔我的手。拉交情的訣竅很簡單,就是人能吃到些什麽就給它吃什麽,不管是白菜還是黃瓜,它都很愛吃,隻是不肯吃茄子。我牽它去買菜時,總是騎在它身上,它也不反對。隻是見了路邊有溝就下去走。因為它的個子矮,下了溝我的腿就拖在溝沿上,我們倆合並使用六條腿奮力行進,看上去像一種奇異的昆蟲。走到有樹蔭的地方我就躺倒睡覺,讓它自己去吃草。這是一匹馬幫上淘汰的老馬,當然年齡比我還是要小一點。我把它當兄弟看待,並且常拿我們的命運做些比較。它的情形比較特別,有個人做哥們兒,所以沒有代表性。就以一般馬幫裏的馱馬和我們來做比較,結果對我們也不是太有利。那種馬早上吃草,其他時候喂料。對於它來說青草不是什麽難吃的東西,相當於新鮮蘆筍或者脆炒豆芽。至於料豆,相當於我們的饅頭和麵包。這種夥食本身沒有什麽可抱怨的,主要問題是能不能吃飽。我所見過的馬多數不是太肥胖,單也過得去。可是你見過年輕時我們什麽樣嗎?假如你給十八歲的男子每月十七公斤大米,不給任何別的東西,再讓他們去幹農活,就休想見到一個胖子。馱馬總是在運東西,這相當於讓我們背上五十公斤的重物在北京和天津間奔走。這對於年輕時插過隊或者服過役的人來說,也不算什麽駭人聽聞的在生活的一個最重要的方麵,我們絕對不如它們,就是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們那裏的馬不論公母都不圈,全部放到野地裏去,它們在那裏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用不著送玫瑰花,也用不看到單位開證明,改戶口本。而我呢,在四十一歲前沒有過**。聖人雲,人有異於禽獸。這就是提醒我們,對生活不要提出過多的要求。我在年輕時見過不少自殺了的人,就從來沒見過一匹馬走著走著路一頭跳進山澗裏,這就是原因之所在吧。這些話的意思是說,我和我的馬在草地上休息,假如一覺醒來發現我匍匐在地變成了一匹馬,而它變成了司務長,我絕不會感到悲傷,而感到悲傷的恐怕會是它。


    我想到這匹馬的事是覺得女人對我的態度沒有母馬對它的態度好。當然,我也不是期望她們像母馬那樣慷慨大方,因為我也沒有公馬那樣善良,誰要騎在我背上,我準把他扔下去。所以要看一眼就必須大費周章,這也算合情合理。何況人家小孫也不是讓我光看看,還有下。我這個人一貫會漏掉上,用她的話來說,就是“你這家夥總是恍恍惚惚的,怎麽沒個拍花子的把你拍走”,但是我對自己很有信心,就像一輛舊自行車,放到哪裏都不會丟。簡而言之。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我對她大喝了一聲:“脫!”說了那句話之後我很怕會挨一嘴巴。所幸她愣了一會,紅著臉說了這麽一句:現在天太早吧?有了這種頭緒,我就能發揮我言語簡潔的魅力了——不早——口氣像是一種命令,看來她很喜歡聽。後來她去把窗簾拉上了。但是事後這些話從我的腦子裏馬上溜掉,不留一點痕跡。像我這麽一個四十來歲的老光棍初次幹起這種事來,表現當然是乏善可陳,雖然我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幹那件事時,我聽見一種“托托”的聲音,回頭一看,是她在章腳指頭打榧子。


    我和小孫合居的結果就是這樣的,這件事說明了我們都經不起**。事實上我沒有**她,她也沒有**我,我們倆都受了合居的**。但是這也說明了我們倆都**高漲,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不知為什麽,領導上總以為讓大家處於這種狀態下比較好。當然,我也能替領導上想出些道理來:假如人餓得要死,渴得要死,“色”得要死,就會覺得餿窩頭好吃,馬尿好喝,老母豬看上去比較順眼。因為大家都這樣想,我們水平較低的現狀就能一片光明。“化革命”裏有個笑話,說相聲大師侯寶林給華羅庚前輩出了一道題:如何用三根火柴擺出兩個三角形?解法大概你已經知道了——先擺出一個三角形,然後把你的右眼按得歪離眼眶去看這個三角形。假如領導上真是這樣考慮的,那就和侯大師想到一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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