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加州伯克利又升了一級,當上了理學院的副院長。他找到了我,管我叫老王(這是當了人瑞的好處,否則就是王二),說要和我合寫章。他還解釋說,我的字很好,總能把亂糟精的理論說得很清楚,他自己的字原本也很好,但是現在英太好,中就退化了。我聽了以後也沒有什麽話說,我們倆合寫了一本教科書,那本書裏百分之百的段落全是我寫的。現在正在寫第二本,伯克利還答應在學術委員會裏施加影響,讓我早日評上教授。對此我沒有什麽可說的,隻有一句話:生活就是這樣的。假如我不遇上一位懂數學的副主任,費爾馬證出來也是白證。以中國人總數之大,智商之高,誰都覺得應該做出恒河沙數的成績。但是掰指頭一算,也算不出什麽。這就是原因之所在吧。


    我現在正在寫一本數學史專著,名叫《中國無算式》,這個名字是從雷馬克《西線無戰事》裏變出來的。所謂算式,就是英algorithm,也可以叫做程式。這本書的內容是說中國的數學有問題,有答案,但是沒有算法算式。凡是研究過《九費算術》、《周髀算經》的人,都會同意這個結論——比方說,勾三股四弦五,勾三股四是問題,弦五是答案,算式不見了。這裏麵涉及到了一個帶本質的問題,就是中國人認為算式就是人本身,所以沒法把它寫出來。舉例言之,一個人會開平方,他不是以為自己學會了開平方的程式,卻以為自己身體(準確地說,是在心髒部位)有某種構造,以致能夠開平方,因此就沒有開平方的程式,如果你硬要這個程式,就隻好開膛破腹,把心髒血糊淋拉地掏出來給你看。同理,假如要在勾三股四和弦五之間寫出個算式,就隻能把個大活人捆在那裏。這是個帶有根本性的發現,可以解釋很多數學之外的問題。加州伯克利沒做過數學史方麵的研究,甚至不知道雷馬克是誰,卻硬要把名字署在我前麵。而且我不讓他署也不行了,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他的研究夥伴和助手,所以就算我在稿子上沒寫他的名字,也會有人不容分說地添上。


    再次寫到這一段時,距我證出費爾馬定理已有一年了、一切都是去年夏天發生的事:我和小孫從合居到同居,寫完了《紅拂夜奔》,發表了數學論,當了人瑞。這一切已經經過了一個煙霧騰騰的冬季和一個忽冷忽熱的夏季。這本小說原來就到這裏為止。在我看來,一切線索都已完備。有李靖,他才智超群,性格天真,探索人生,等待機會;有紅拂,姿容絕代,在石頭花園裏終日徘徊,偶爾也出去看看;有虯髯公,和紅拂合居,並把這看做領導上對他的考驗。還有我和小孫。隻有一點沒有明確地寫出來,但它是不言而喻的——我們大家都有所期待,就如出席一個沒滋沒味的party,之所以不肯離去,是在等待一個意外驚喜。後來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他們從城裏逃走,這party就結束了。再寫什麽純屬多餘。


    在我看來,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無不在做白日夢。乞丐在做黃金夢,光棍在做美女夢,連狗都會夢到吃肉而不吃屎。一個數學家夢想證出個大定理,也是合情合理。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點可能好夢成真,但也可能不成真就到了夢醒時分。我們需要這些夢,是因為現實世界太無趣,我現在已經沒有了夢想,但還活在人世上;因此風塵三俠逃出了洛陽城,故事還遠沒有結束。


    1本書這一部分受到了喬治·奧威爾的經典之作《1984》受到了摩爾爵士《烏托邦》的間接影響,假設如此,本書作者就是從這兩本書內獲得了益處。雖然本書是如此的粗陋,得到的有益影響又是如此令人遺憾的微不足道(這是因為本人的魯鈍),但是作者仍要在此表達對兩位前輩大師的感激之忱。


    本章主要是談李衛公的事跡,他和作者一樣,都受到了歐幾裏德《幾何原本》的影響。作為一個數學家,作者認為歐幾裏德的上述著作是他智慧的啟蒙書,正如別人曾受到《聖經》、《可蘭經》、《論語》、《**語錄》和《資本論》的啟迪一樣。


    一


    李衛公和紅拂逃出了洛陽城,往北方逃去,而虯髯公緊追在他們後麵。李靖說他在太原城裏有些朋友,可以落腳安身。因此他們就走在被車輪子碾得稀爛的大路上,過往的車輛又不斷地往他們身上潑泥水,所以走了沒多久,他們就變得和雕塑家做的黏土模型一樣,走累了休息一會兒,就滿身裂縫。這是因為不久之前下過雨,假如不下雨就是另一種景象:到處塵土飛揚,過往車輛又在播土揚塵,以致每個行人都像未下班的麵粉工人。假如我生在大隋朝,肯定揀雨天上路,因為髒點沒什麽,可不要得了矽肺。不管下雨不下雨,有一點都是一樣的,就是隻要在逃的犯人逃到了路上,你就再也別想把他逮回來。所以衛公和紅拂就很放心,絲毫沒想到還有人在跟蹤他們。走在路上,天下就亂了。他們倆跑到太原去投了軍。而虯髯公跟到了太原,也沒得到親近紅拂的機會,覺得很無聊,就到扶桑去了。他們三個人離開洛陽的事就是這樣。


    離開洛陽城對於風塵三俠來說,意味著以前的生活結束了,這一點對誰都沒什麽兩樣。但是他們每個人以前的生活都有不同的內容。李靖離開了洛陽,就再也看不見那些泥濘的街道,看不見大街上高高矮矮的行人,再也不能到鋪滿了酒糟的酒坊街去找那位小巧玲瓏的李二娘。他再也沒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土房子,再也聞不見房子裏的尿騷味。這些都結束了。舊的遊戲結束了,正好開始新遊戲。但是李衛公對洛陽城始終戀戀不舍,這是因為在洛陽城這一局裏,他還沒有贏。不管是在什麽遊戲裏,先贏了一局,再開下一局才有意思。而隻有賭輸了的人才會依戀舊的賭法。假如他在這裏考上了博士,主管了工程,貪汙了工程費(考博士就是為了主管工程,主管工程就是為了貪汙工程費),再討一個小家碧玉為妻,逃走的時候可能心裏會更得意一些。李衛公不得不離開洛陽城,這時候他心裏充滿了被淘汰出局的感覺。所以他是懷著懊惱的心情開始新的遊戲。他早就忘掉了自己是從什麽樣的一局裏逃了出去——在這裏他差點被碾碎了做成包子。假如他記著這一點,後來就不會那麽賣力地建造長安城了。


    虯髯公在泥水裏艱苦跋涉,渾身冰涼,心裏想著楊府裏的麵片湯。在楊素門下做門客時,假如天氣潮濕,晚上就吃麵片湯。那種湯裏有小孩子皮帶那麽寬的麵片,裏麵不但含有白麵,還有蕎麥麵。湯裏有細絲狀的紫菜、蝦皮、芫荽等,加上胡椒,非常的好吃。後來他在扶桑想吃這種東西就吃不上,因為他不大會說扶桑話,而且扶桑廚子脾氣又很壞,聽他說了兩句,就把廚刀往他手裏一塞,說:你自己做!然後就奔出去切腹自殺。所以以後他再也吃不到這種食物。在楊府吃麵片的時候,他手裏拿了個橡木桶——瓷器是貴人用的東西,漆器是女人用的東西,所以門客們用木器,像他這樣習武的人飯量大,所以用個小號的桶,因此就被人譏為飯桶,但這無關緊要,桶的容量大,盛來的東西能夠吃飽。在楊府上吃飯又有規矩,女人們吃飯不準有聲響,因為她們可能會和貴人同桌吃飯,而門客吃飯必須咂嘴,因為他們並不是貴人。所以他們又被譏為是一群豬。但是這些都無關緊要,反正他可以吃到想吃的東西。他在盯紅拂的梢時,就是這麽三心二意,又想往前走,又想回洛陽去。但是他在泥水裏繼續前進,盯住了同樣在泥水裏的紅拂和李靖。不管怎樣,他不想再回到楊府的花園裏,嚼著麻鞋坐在地上,鬼鬼祟祟地偷看女人了。當時他想的是要把紅拂搶到手裏,但是不知為了什麽,他後來又把這事忘掉了。虯髯公離開洛陽的理由可能是嫉妒,也可能是絕望的愛情,不管是為了什麽吧,這種強烈的感情出現在近乎木訥的虯髯公身上,可真是夠怪的了。


    而離開洛陽城對於紅拂來說,就意味著再也看不見楊府裏那些石頭道路,那些青翠的沒有樹幹的鬆樹,再也回不到她那間石頭樓上的臥室,也再不會泡進屋角那個洗頭的大橡木桶裏。對於這些她絲毫沒有懊惱之情。這件事使我想起了十六歲時離開家到雲南插隊。插隊這件事對於十五六歲的孩子來說是足夠糟糕的,因為它意味著從此吃不飽,得不到醫療上的照顧,不適應的氣候條件等等。去了以後不久,就死了一些人。不管怎麽說,一種條件能讓實驗動物中一部分死去,對於活著的動物來說就是足夠惡劣的了。但是我們這些人離開家前去插隊時全無悲戚之情。我們以為自己離開了北方,到了熱帶地方,以後就該遇上一些有趣的事情了。這說明我們都太年輕。紅拂離開洛陽時,比我去插隊時也大不了多少。對於她這個年齡的人來說,離開一座居住已久的城市,還不像中止了舊的一局開始新的一局。因為對她來說,舊的一局也沒有開始。


    二


    本書的這個部分是關於李衛公的。我早就說過,我和衛公不是一樣的人,他比我精力充沛得多——雖然我們倆都是數學家。他逃出洛陽城後在唐軍裏作戰,就以精力充沛聞名。那個時候紅拂和他在一起並肩作戰,卻沒有他有名,雖然紅拂殺掉的敵人一點都不比他殺得少。打仗時,紅拂穿一身皮甲,騎一匹小馬,坐在側鞍上——像一般戰士那樣騎馬是不行的,女人分開兩腿跨在馬上會被敵人笑話——手裏拿著小弓細箭。這樣騎馬不能和敵人正麵作戰,很容易把脖子扭歪,所以那馬側著身子用舞步前進,紅拂是端坐著正麵接敵。這樣的騎術敵人見了也要喝彩的,不知不覺就到了弓箭的射程內。紅拂彎弓,發射,姿勢美妙,然後揮手和自己的目標們告別,回到自己陣上去。對方在鼓掌喝彩之中不知不覺倒下了好多人,因為她射得非常之準。這種作戰方式非常女性,雖然非常有效,但敵人並不害怕。而衛公作戰的方式則是男性的,他身披鐵甲,站在八匹馬拉的戰車上,有如天神,手舞鐵製的狼牙棒,吼聲如雷,衝鋒陷陣。特別要指出的是此時衛公的**直撅撅地露在外麵,非常的顯眼,也非常的放肆。不管誰看見了都禁不住想往上砍一刀。需要說明的是往上砍的不光是敵人,還有戰友,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佩服他的。一刀砍中以後總是火星亂冒,虎口迸裂,假如那把刀沒有彎掉,就算它打得好。至於刀刃,自然是崩得一塌糊塗。但是說穿了就不是那麽偉大,因為那其實不是衛公的**,而是一根實心的鐵棍,外形和**一模一樣,外麵拿顏色畫過。隻要不動電氣焊,誰也莫奈它何。他臉上戴了鐵製的彩繪的麵具,也十分像他的臉,但沒有下麵那個東兩有威懾力。在戰場上人家一箭射在他臉上被彈了回來,不過是驚叫一聲:好厚的臉皮!要是一刀砍在那個地方,崩壞了刀口,就會驚恐萬分,落荒而逃。因為這個緣故,他有軍中第一奇男子的美稱。老有人問:李將軍,成天挺著不累嗎?衛公就答道:一打仗它就是這樣,我也不知為什麽。所以李靖被尊為軍神(還不如說李衛公的**被尊為軍神),青雲直上。因此他覺得很得意,晚上睡覺也不摘下護襠。但是晚上宿營時,紅拂常和他在帳蓬甩打架,大吼大叫:李藥師,你這搞鬼的家夥!搗到我這裏來了!這件事不但說明了當時的人有男性**崇拜,而且說明了李衛公最善裝神弄鬼。所謂裝神弄鬼是指這個方麵:別人打仗時,心驚膽戰,大汗淋漓,他卻能夠直挺挺,似乎是個人瑞——但卻是個假人瑞。相比之下我是個誠實的人,軟就是真軟,硬就是真硬。假如能證明我是個人瑞固然好,不是我也不裝。小孫看到了這個地方就和我吵起來:我嫌你軟了嗎?我嫌你軟了嗎?說呀!


    **教導我們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這話著實有幾分道理。小孫為了一個硬字和我爭起來,叫我無言以對。李衛公臉上掛著麵具,一點表情也沒有,這叫人覺得他毫無幽默感,為了一句玩笑話就能打你的小報告;腰間挺著個鐵**,這叫人覺得他沒完沒了,堅持到底,為一點屁大的事能夠和你糾纏三天三夜。這兩種樣子合在一起,就讓領導上覺得他是個可以信任的人。後來他就當了官,並在大唐建國以後被委以建造都城的重任。而這恰恰是他夢寐以求的事。而這些事被虯髯公知道了後就說:裝神弄鬼不是真本領。這話可不是白說的,虯髯公的臉就像死了一樣,別說沒有笑容,連哭容都沒有。至於堅持到底,根本就是他的本性。


    李衛公開始裝神弄鬼之後,告訴紅拂說:我可算是找到了做人的門道了。這話可不是白說的,自從發現了這個門道之後,李靖就一帆風順,一直做到了衛公,出將入相,隻在一人之下,卻在萬人之上。這個門道就是做假。戰場上金鼓齊鳴,刀槍並舉,血肉橫飛,男人見了這種景象,無不是陽縮如蠶,他卻裝得**如張鐵。會場上氣氛凝重,人人昏昏欲睡,他卻眼如銅鈴,無怪他能得到領導上的重用。這樣幹了以後,他還能得到一種把大家都騙了的快感,因為這種緣故,他才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下來。後來才發現,除了裝得精神抖擻,他裝病裝死也是一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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