虯髯公尚未墮落時,紅拂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棵特別美麗的植物,比方說,一棵大柳樹,她頭上的萬縷青絲就像是柳條;或者她是一條幽靜的小溪,那萬縷青絲就是水流裏漂蕩的水草。雖然他也起過等紅拂走過時往地上一躺,從裙子底下看看她的腿,或者乘教授劍術時從她領口進去偷看幾眼等念頭,但他不是總那樣的。偌大一個洛陽城都會出毛病,何況一個虯髯公。總的來說,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什麽人——是一個係紅色的丁字布,被海邊上的陽光曬得黝黑的人,這個人是一個扶桑的漁夫,清洗大海裏撈出的鰩魚,撒上鹽,再把它曬幹;或者是一個圍草裙的人,在暗無天日的森林裏被漚得黑不黑白不白,這個人是個馬來西亞的象奴,每天都要給大象洗耳朵;或者像我這樣的人,每天晚上用雙手揉著小孫皺皺巴巴的**,眯著老花眼看她趴著睡覺壓出的紋路,她還說假如她得了乳腺癌不能早期診斷就要唯我是問。總而言之,假如這樣的話,我們就都是一樣的人,沒有什麽非分之想,絲毫也不想把紅拂這樣的女人環抱在懷裏。這就是說,那時他是經得起考驗的。但是墮落了之後,一切都會發生改變。


    現在可以說說虯髯公在路上盯李靖、紅拂梢的事。那是一條什麽樣的路呀,簡直可以說是蜿蜒於田野和草地之間的泥溝。假如你抱怨路不好的話,就可以回答你說:誰讓你出門?假如你說:我有急事非出門不可。回答就是:這我管不著。假如一位官員或者有身份的人出門,就有整整一支築路大軍在他前麵修路,而他沒經過的地方,路還是很糟。他走過之後,路馬上又壞了。所以抱怨路不好,還不如抱怨自己是個老百姓更實在些。假如你不是老百姓,就會想到:我要什麽就有什麽,何必要有路。而假如你是個老百姓的話,就會想道:我要什麽都沒有,豈止是路?


    李衛公、衛公夫人,還有後來當了扶桑圍王的虯髯公,在年輕時候都這樣行過路——遇上什麽吃什麽,比方說路邊上有綠色的麥子,就順手捋下一把,搓去外殼放到嘴裏;遇到什麽地方就睡在什麽地方,比方說草垛、樹林子、牛圈、驢棚;遇到什麽水就喝什麽水,走著走著,路就向田野裏岔去,那準是通向一眼泉水。當然說它是泉眼,未免太好聽。它是麥田裏一個水坑,周圍的麥子都被行人踩得精光,好像一片打麥場。路就是這樣的,總是通向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但這對於住在路邊上的人就不是什麽好消息了。因此路上到處都是斷頭溝,成閉的酸棗刺,牛圈驢棚裏都屙滿了人屎,泉水裏有牛屎,甚至人糞。行人經過村子時,別人都是怒目而視,時而還會成為小孩子彈弓的靶子。盡管如此,人在這一輩子裏,總有幾回要成為行人,否則就不能算成年人。因為不行萬裏路不知天下之大,契訶夫就去過庫頁島,蘇東坡也去過海南島。


    虯髯公和李靖、紅拂走在路上,實際上路不止一條。除了那條泥水飛濺的車道,還有無數條人走的路,好像一束沒有絞緊的毛線,走到了崎嶇的地方束緊成一條,到了空曠的地方就散開成一片,踐踏著青苗,走到了河邊,人路就和車道分道揚鑣,車子走到渡口或者橋上去,而人卻朝僻靜無人的地方走去,在河邊上散開不見了。這樣可以省掉擺渡或者過橋的錢,也可能會在河裏淹死,但是對於沒有錢的人來說,這後一條沒有什麽可怕的。這是些綠油油的河,河邊上長滿了綠油油的蘆葦。那是一條處處淤塞水流遲緩的河,所以裏麵的水不是清而是綠,但是紅拂下去以後,河水好像是清了一點。那條河邊上蘆葦有海帶那麽寬,可以采下來包粽子。水邊上還長了不少的馬蘭草,所以連捆粽子的帶子也有了,隻是不知到哪裏去找糯米。李靖和紅拂找到了沒人的地方,脫光了衣服下水,虯髯公在岸上的蘆葦叢裏看見了,覺得他們好得意,就禁不住妒火中燒。後來他不管何時何地,想起了這件事都要妒火中燒,盡管紅拂和李靖不是一生總得意。沒有人能夠一生總得意。


    好多年前我插隊的地方也有這樣一條河,長滿了這樣的葦葉,到了河邊我就想到了粽子的問題。按照我的意見,隻要有了糯米,不吃粽子就吃黏米飯也可以。但是在這方麵我說了總是不算的。想要說了就能算數可不容易。假設有一條天然的河流到了開闊的地方,並且沒有人管它——換言之,不在岸邊上打樁護岸,植柳築堤等等——它就會在田野之間拿起彎來。久而久之,在某些地方寬得好像跑馬場,河水流到了那裏就散開,變成幾十條細流在沙灘上流過去,在另一些地方形成綠油油的河灣,兩邊都是綠油油的蘆葦——那種蘆葦葉的樣子好像芭蕉葉。現在我回想起當時的路和河流,就要聯想到拓撲學。我學的一切功課裏,就是這一門最讓我頭暈。


    後來虯髯公越活越老,他的後妃都死掉了,就和孫媳扒灰。這時他的眼又凸,氣管又喘。這個時候他還常常想起李靖和紅拂,但是到了這時,不但李靖已經死了,紅拂也死了。他老是想起那條綠油油的河。紅拂就在這樣一條河裏,她的頭發剪短了,到了水裏好像又長了起來,並且和水流合為一體。從後麵看去,水甩不但有紅拂的頭發,還有她的臀部,圓滾滾的像個海豚的腦袋。後來她翻了個身,在齊腰深的水裏站了起來,露出了雪白的身體,還有兩個**,是淺紅色的。照我看來,這種景象不過是好看而已,但是在虯髯公看來就大不相同了。據我所知,他從洛陽城裏跑了出來,原本就打了個殺掉衛公取而代之的主意:所以到了這時,他腰間的寶劍在鞘裏“喀喀”作響。作為一個做科技史研究的人,我知道寶劍不遇到變化的磁場是不會響的,不過這是個象征的說法。不象征的說法是他**了。假如他跳了出去,誰也救不了衛公。這家夥橫著和豎著簡直是一樣的尺寸,體重在二百公斤以上,衛公雖是個健美的男子,也絕對敵不過。衛公在水裏光著屁股,想裝神弄鬼也裝不出來。更何況他毫無防備,從水裏爬出來,從後麵去抱紅拂。而紅拂嘴裏含了一口水,一轉身噴了他一臉。後來紅拂找了一片向陽的沙灘,躺在那裏,揩去了**上的水珠,把兩腿分開,而李靖爬上去了。看到這種景象,虯髯公渾身發抖,好像發了瘧疾症,照我看來實屬不值當。事實上他就是在那一回得了甲亢和氣管炎。我不能想象自己也會這樣。這就是我當不上領導的原因吧。


    虯髯公在河邊上看到了紅拂和李靖**。那個時候他渾身戰抖,簡直馬上就要散架子了。這種抖動是有很多原因的,比方說,回想起自己在楊府想要偷看紅拂一眼又不敢,以及偷偷把她遺落的頭發繞在身上等等。到了這個時候,每個男人都會得出個結論,就是自己的前半生是個變態分子。比方說,我和小孫初次**後就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因為當時自覺得發泄出去的不是正常**,而是變態**。但是與之而來的還有另一個結論,就是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從此之後我是個正常的男人。像這樣的結論虯髯公就沒得出來,自從那一天在河邊開了眼界後,他的變態就變本加厲。本來他可以跳出去殺死李靖,**紅拂,但是他沒有這種勇氣。他敢幹的事隻是跑到扶桑來,**他合法的大老婆小老婆。那些人的**雖然還不是鰩魚和象耳朵,畢竟也差不很多。這種事幹多了以後,假如遇上一個**圓圓的女孩子,他倒會**了。對這件事要是給一個結論的話,那就是虯髯公出毛病了。


    二


    虯髯公到扶桑去,找當地的每一位有名的劍客決鬥。在這方麵他是有真實本領的。這不光是因為他劍術高明,還因為他做任何事都很認真,像個當領導的模樣。每回鬥劍前,他都要眯著眼(他眯眼時像個守宮,那種動物的眼睛是個球形的龐大器官,但是眼珠子甚小,像個天台),把對方打量半天,然後說道:您的身材短粗,軀幹短粗。我要把您橫著砍為三截。那扶桑劍客說道:我們長得都這樣!你敢侮辱大和民族!八格!舞著劍猛衝過來,轉眼間就被砍成了三截。這就像今天我們聽見外國人說我們人權狀況不好時的感覺一樣。假如對方下盤功夫好,還能砍出奇跡來。比方說在小山上決鬥吧,上半身倒在了山上,腰以下的部位能夠衝到山下的路上。假如虯髯公見到了身材好的人,就說:您身材頎長,姿勢優美。我要把您豎著砍開。那人聽了很高興,說道:謝謝!請關照!這就像聽見外國人說我們經濟發展快一樣。結果就是豎著被砍開。有人說虯髯公豎著砍人時,發出“喀”的一聲銳響,非常動聽,橫著砍就是“誇”的一聲,不好聽。要是碰見了身材一般的人,就把他們斜砍成兩截,聲音一般。總而言之,每砍一個人他都要大動腦筋,每一回都取得了勝利,後來就當上了扶桑閏王。有了這種國王,扶桑人也就變得特別的認真。他當了國王,理所當然地把自己造成的寡婦全召進宮裏當了後妃。那些女人和他有仇,就成心整他,他召誰誰就穿上二十層衣服,衣帶也打了些死疙瘩。當然這樣幹自己也難免要長些痱子。她們還在身上貼滿了音藥,假裝有皮膚病,揭下了紙背後,身上一片一片的烏黑,看上去好像荷蘭奶牛一樣,散發著刺鼻的藥味。但是人家早就豁出來了。在這種時候他格外地懷念紅拂,因為他覺得紅拂應該是他的,是被李靖這家夥搶走了。他這樣想的理由是紅拂非常漂亮,而且她認識他。隻有這兩條牽強的理由,他就覺得足夠了。想要阻止這種人的非分之想,就必須長得不漂亮,或者不認識他。


    虯髯公長了一雙大眼睛,眼白多,黑眼球小,充分地體現了三度空間。這樣的眼睛在現代畫家的自畫像上常能看見,他們和他一樣都有窺春癖。在扶桑他最愛幹的事就是洗溫泉,這是因為扶桑是男女混浴。他總是很卑鄙地往人家女孩子的胸前看,這時候眼珠子幾乎要努到人家**上去——另一個比喻是他把兩隻眼睛都變成了牙膏,要往人家胸口擠——看到漂亮的女孩子還要給人家擦澡。後來扶桑女人洗澡時都帶了呼吸行,見到像虯髯公這種卑鄙的家夥就潛下水去。他的卑鄙之處就在於他宮裏有溫泉,還要跑出來洗,並且說,我這是與民同樂——但我不知道樂在哪裏。我們校長也是這樣,他存自備的轎車,偏往校車上擠,弄得大家在車上誰也不敢說話,因為在領導麵前講話可得小心點。而且他那麽胖,誰也不好意思讓他站著。他在車上假惺惺地問食堂夥食好不好,大家對評職稱有何意見,大家都沒心思理他。坐上了校車,大夥的心都回了家了。要征求意見,怎麽不占點工作時間?


    現在可以說說虯髯公是怎麽當國王的了。當國王最重要的事是和後妃**,而那些後妃和他都有殺夫之恨,要是別的地方的人,早就把他殺掉,閹掉,最起碼要咬他一口,怎麽也不肯讓他使用身體。但是扶桑人特別的守規矩,誰都不能拒絕國王,所以隻敢穿好幾層衣服,再在身上貼滿藥。等到這些衣服都被脫掉,膏藥露了出來,那些女人隻好循規蹈矩地把兩腿蹺了起來,與此同時,咬牙切齒,把眼睛瞪到四麵露白。這種情形如果發生在小孫身上,我絕對不敢把事繼續下去,隻敢客客氣氣地問:我怎麽了?但是虯髯公就不這麽想,因為他是國王。所以他就隻管幹自己的,隻是在事情弄完之後才拍拍人家的屁股,假惺惺地問道:你怎麽貼了一身的膏藥?有病可要保重身體。至於人家掩麵痛哭,罵他是衣冠禽獸,讓他去死等等,他就假裝沒有聽到。實際上他也可能是沒有聽懂,因為他不懂日。但是中日同,在古代就更接近,要是斯起來就是同一種語言。所以有時他也能聽懂。簡而言之,人家說他好,他就能聽懂,罵他就聽不懂。今天當領導的人也是這樣子的。當領導的要訣就是自我感覺永遠良好,不當領導的要點卻是自我感覺永遠不良好。


    虯髯公在扶桑的宮殿非常的寬敞。頭頂上是樹皮做的瓦鋪成的,這部分就像個成熟後幹裂了的鬆果一樣。下麵從屋簷到地板伸展著一些木頭板,這部分就像個特大號的包裝箱。整個牆壁是扶桑紙糊成的,這種紙十分的堅韌,所以這部分就像我小時候糊的模型飛機翅膀。我做這些模型飛機時,大概是十三歲吧。以後我就開始變態了——偷看同齡女孩正在隆起的胸膛,暗戀漂亮的女老師,直到看到櫥窗裏陳列的乳罩和女用內褲都要想入非非。我這一輩子沒有寫過一封情書,也沒有和誰情話過,雖然我熟練地掌握了一門語言,能聽懂這門語言的女人在世界上又是最多的。根據這些情形我覺得自己過去是個變態分子,但隻是恒河沙數的變態分子中的一個。虯髯公也是這樣的,他躲在這樣的紙牆後麵,親近那些鬆鬆垮垮的女人。不管怎麽說吧,他總是一國之君,隻要下定了決心,要找一個像紅拂那樣的女人,總能夠找到。然後再和她一道赤身**地投入大海,或者在午夜時分到星光下去,假如他這樣幹了的話,那麽虯髯公這一輩子也就算得意過一回了。但是他沒有,這說明他不是得意不了,而是他不想得意。


    我們知道虯髯公在中年時曾有過短期的墮落,他對這一點坦然承認,並且說,這是他的“聖德之玷”。到了老年他幡然悔悟,向相反的方向發展。舉例來說,過去他在紅拂麵前總是屏住呼吸,以免自己的氣息吹散了紅拂的氣味,而後來他就肆無忌憚地在女人麵前放響屁,終於在後妃中得了個“號手”的外號。過去他喜歡偷看紅拂的長發如雲,後來他就要求所有的女人都剪短發或者梳小辮。過去他喜歡偷看紅拂隆起的酥胸,後來他要求所有的後妃都把自己勒扁。他用這種方式來忘掉在紅拂那裏受到的挫折,終於把自己變得很古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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