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拂從楊府裏跑出去找李靖,然後和他一道逃出了洛陽城,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因為她跑去找男人,所以就被看成是奔女,雖然衛公在世的時候大家不好意思這樣說她,但是心裏都把她看成是**奔下流之輩。等到衛公死了,這話也就能講出口了。當然,就是在大唐朝,女孩子長大了也要嫁人,並且可以有情人,這就是說,女人最終要和男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奔向一個男人總是顯得太下流。故而大唐朝的正經女孩子剛學會了走路,就用棉繩把雙腳拴住,使她們隻能走不能跑。久而久之,有唐一代,女人隻會走不會跑,哪怕是走在路上下起了暴雨,或者是家裏起了火,也隻走不跑,除非她是不正經的那一種。有人到驛站去接久別的丈夫,恨不能立即投入他的懷抱,但是又跑不起來,急得蹲在了地上。隻有一個貴族婦女敢於在大庭廣眾之下飛跑,那就是紅拂。為此她做了一條裙褲,看上去是裙子,實際上是褲子。穿著裙褲她的一百米能跑進十二秒之內,但也不能參加運動會。大唐朝的婦女運動會徑賽項目隻有一個,就是競走。假如有年輕女人問這為什麽,就騙她們說:女人和男人結構不一樣,隻要跑起來,就會從中間裂成兩半——紅拂那種下流坯當然不在內。就算你不大相信,也不敢輕易去冒這種危險。但這已經是以後的事了。當時的事是衛公死掉了,紅拂也想殉夫死掉。大唐朝的貴婦們知道了就說:殉夫?她也配!言外之意是她是個下流坯。而這些話傳到了紅拂耳朵裏,她就說:配也好,不配也罷,反正我是不想活了。當時那座黃土壓平的長安城進入了盛夏,這個季節風很多,把陝北高原的黃土全刮上了天空,然後像細籮子羅麵粉,黃土麵兒連綿不斷地從空而降。這不是塵土,而是綿軟的濕土。天上落一次土,長安城裏的樹葉都要不綠好幾天。但是不管怎麽說,這也不成為尋死的原因。


    有關紅拂被大家認為是個下流坯的事,以下事實可以證明:當時長安城裏有身份的人女兒出嫁時,需要向她傳授房闈之事,母親總是讓她去找紅拂問。而那個女孩子總是這樣來問:紅拂阿姨,你和李伯伯當初是怎麽弄的?紅拂開頭說:李伯伯拿出一根擀麵杖來紮我。這還是相當正經的。這個女孩子進了新房就板著臉對新郎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壞心眼!把你的擀麵杖拿出來!但是總要回答這類的問題,紅拂就煩了,開始胡說八道,甚至教唆新娘在新郎的擀麵杖上咬一口——眾所周知,就是新郎的擀麵杖也經不住咬,因為它畢竟不是木頭做的。由這件事可以知道,紅拂一點都不乖。這就是她後來沒有好結果的原因。


    以下是我對乖的定義:那就是聽到盡可能多的信息,加上自己的感歎,把它到處炒賣。比方說,那個向紅拂請教過房闈之事的女孩子,第二天就會奔遍全城,告訴所有的女伴說:你知道紅拂阿姨說的那個擀麵杖嗎?它是肉做的。還是連在人身上的哎!別人聽了納悶道:什麽擀麵杖?什麽紅拂阿姨?什麽肉?連在誰身上?這些她都不解釋,就這樣走開,去找下一家繼續散布這個消息。一個女孩子這樣奔忙時就顯得很可愛。而紅拂並不是歡迎一切信息,聽到了以後也不感歎,而且不肯炒賣。所以她一點都不奔忙,也不乖。


    我也是個不乖的人,什麽消息到了我這裏就死掉了。有人說,王二是個黑洞,隻往裏聽不往外講。這使別人都以為我甚傻,懶得管我的事。後來聽說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大家就不再以為我傻,而是以為我不知道,必須來告訴我,從今晚上電視節目是什麽到我該結婚了,都有人提醒。這就造成了一些誤會。比方說,有人告訴我今晚上要演一個連續劇,我就按點把電視打開,從頭看到了尾,沒看出什麽來。與此同時,我還錄了像。那一夜我又看了四遍,除了彩電畫麵是三種單色像素組成的之外,什麽也沒看出來。而這一點我也是早就知道,隻不過沒在屏幕上看出來。我想別人告訴我晚上某點要演某個連續劇,絕不是要我看像素吧。第二天我就去問那個人昨晚上你叫我看什麽?他說沒什麽,就是那個連續劇。不知你會怎麽看,反正我對這樣的答案不滿意。


    還有數不清的人告訴我,該結婚了。這當然是件重要的事,提醒得對。不管誰說起這個話題,我總是很認真地回答說:我不想結婚。我想這解釋夠明白了,但是他們卻不滿意。有一天,有個同事對我說,你結婚後生不了孩子,可以領一個。我想了半天才答道:不。我寧願養隻貓。這樣回答了以後,整整半天我都心神不安。你要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歡貓,我討厭貓尿的味。快到中午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不必養貓,因為我能弄出孩子來。前不久因為操作失誤,使小孫做了一次人流,是我陪著去的。為此她還一再敲打我的腦袋。但是這絲毫沒使我放下心來,因為我更怕孩子吵。最後我終於想了起來:我根本不想結婚,所以更談不上有孩子的問題。至於那位同事為什麽要提醒我,據小孫說是這樣的:人家以為我是害怕結婚以後不能生孩子,所以不敢結婚。但是我絲毫不記得自己宣布過自己是因為造不出孩子來所以不敢結婚,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說。


    李衛公一死,紅拂就遇到了麻煩。人家說:瞧她那個妖豔的樣子——衛公要是不早死才怪哪。紅拂聽了這句話大吃一驚,趕緊跑回家去照鏡子——都活了半輩子了,忽然知道自己很妖豔,這應該說是個意外的發現。但是她沒有因此苟且偷生,不想死掉。盡管大家都說她是不配死掉的。


    我現在也遇到了麻煩,當然麻煩的性質和紅拂遇到的性質有所不同——現在我還沒碰上要死要活的問題。所有的人都問我為什麽不結婚。千萬不要說什麽“結婚不結婚是我的自由”之類的傻話。你的自由就是別人幹什麽,你就幹什麽;或者別引人注目。至於後一條,我已經觸犯了。我現在是個數學人瑞,大家都認識我了。


    對於我來說,證明了費爾馬定理就是證明了自己是個傻瓜。每到月底,全樓的水電煤氣費都是由我來算的,一直算到我出現了腦缺血的症狀。其實我完全頂不了一個計算器,而一個計算器也值不了多少錢,就掏錢去買一個好啦——但是這樣說又會得罪人。李衛公造好了長安城,自己就被困在了裏麵。還有一個小夥計給人家糊頂棚,把腦袋糊在了頂棚上麵——這些事全是一樣的。我正在考慮今後該怎麽辦,甚至想到了和小孫一道跑回過去插隊的地方去當野人。當野人隻是各種考慮之一,其他的考慮有:到洛杉磯去做一段研究工作(有這種機會);改行當作家;下海經商(賣煎餅)。我不想去洛杉磯,因為我對數學已經不再有興趣了,而且我肯定學不會開汽車。在我這個年齡,在飽經滄桑、被純數學折磨得奄奄一息後去當作家,顯然是對現存作家智力的藐視。要說到下海經商,我肯定是隻會賠本。當野人會踩上獵人的夾子,那種夾子可以一下把腳骨夾碎。所以現在我是走投無路。但是我顯然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三


    好多年前,在我插隊的地方,我叉手於胸,麵對著一片亞熱帶的紅土山坡叉開腿站著,用這種姿勢表示我永不妥協的決心。這種景象和堂·吉訶德有一回逃進深山時的情形很相像。堂·吉訶德和他的名馬在一起,我帶著我的馬兄弟,隻少一個桑丘·潘薩。堂·吉訶德發了一大堆惡狠狠的誓:要在一年之內不和女人**,不在桌布上吃麵包,不穿內衣睡覺,等等。我一個誓也沒有發。但是事實證明,我這個亞熱帶的堂·吉訶德在任何方麵都不比他差。永不妥協就是拒絕命運的安排,直到它回心轉意,拿出我能接受的東西來。十七歲時我趕著馬在山坡上走路,穿著塑料拖鞋,一雙白的足球襪,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穿,光著屁股,我的衣服在馬背上用皮帶捆成一卷。那個山坡上的草都匍匐在地上,就像收過的白菜地上的菜葉子——草葉子很硬,葉邊卷著,牛和馬都不愛吃,這大概是被牛馬吃出來的變種吧。我一副老相,麵頰緊貼著嘴角,手臂的裏麵青筋**,往前走時,把屁股上的棱角留在後麵。當時的情景就是這樣,如果有人看到,那就是一個光屁股的男孩子跟著一匹瘦馬在山坡上行走。陽光能把人烤熟。我就這麽走過了陽光,走進樹陰裏。這個怪誕的行為表明我決心離開這個隻有茄子和芋頭可吃的地方,開始我的生活。它也表明我決心背棄我的馬兄弟,雖然我愛它愛得要命,但是將任憑它在老年以後被人殺死製成皮革。順便說一句,直到現在我也沒有能力買下一匹老馬把它養在家裏。這件事說明我們為什麽要愛女人——她們在值得一愛的動物中,如果不能說是最便宜,起碼也該說是我們唯一負擔得起的——但是這兩種說法是一樣的。我要離開那個地方的主要原因還不是因為夥食,而是渴望有一種智力生活,因為這個原因,後來就選擇了數學,竭一生之力證明了一個數學定理。現在我已經後悔了。我不應該幹這件事——我應該幹點別的。


    我十七歲時,滿腦子都是怪誕的想象,很想寫些抒情詩,但是筆記本不是一個可靠的地方。所以我總是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爬起來,就著月光,用鋼筆在一麵鏡子上寫,寫了又擦,擦了又寫,把整麵鏡子都寫藍了。第二天有人拿鏡子一照,看見一張藍臉,嚇得尖叫一聲。但我隻是躺著,什麽都不解釋,人家對我這些行為的評價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王二,你可真豁得出去!這些事注定了不管我到哪裏,總是顯得很怪誕、很不討人喜歡。這說明我和別人之間有很深的誤會,但是我不準備做任何事去彌合它。相反,我還要擴大這些誤會。現在我老在想,麵對十七歲時的誓言,我做的是不是已經夠了,可以不做了。


    我現在正在考慮小孫的一個建議:辭了職到學校門口賣煎餅。這樣不但掙錢多,而且省心。最近我總在開會,坐得長了痔瘡。假如有外賓,還得穿西服打領帶。我根本就不會打領帶,隻好拿了它在辦公樓男廁所裏等熟人,簡直把德行喪盡。賣煎餅未嚐不是好主意,但是我未必吆喝得出來。還有假如因為爭攤位打了起來,我打得過誰。數學家的長處是不但要考慮每個主意,而且要考慮周全。


    紅拂殉夫以前發生的事是這樣的:長安城還沒有完全建好,李衛公就病了,眼睛再也睜不開。在家裏的時候,他總把自己裹在毯子裏,把腳放在腳爐上,一年四季總是這樣的。腳爐裏的炭有時已經熄了,有時卻會把衛公的後腳跟烤焦,讓他的腳看上去像隻烤鴨子。但是你用不著為衛公操心,他腳上的皮早死掉了,用熱水泡透以後可以刮下一寸多厚的一層。從這一點看來衛公是老了,雖然他還不到六十歲。


    從別的方麵來看衛公也是老了。他的胃氣很不好,哈氣時好像一窖凍壞了的紅薯,散發著甜裏透苦的怪味,這種氣味是有毒的,可以熏死蒼蠅和蚊子。當然,這和他的食物不好消化有一定的關係。他的手也抖了起來,拿不住東西。而且他的頭發全都白了,麵容和嗓音卻都童稚化了。這就叫鶴發童顏吧。他總是坐在自己的書房中的一張躺椅上,周圍是各種正在發明中的器具——那些東西上麵積滿了塵土。衛公過去喜歡把一切家具和自製的設備都塗上黑漆,所以這間房子裏有點黑。衛公過去習慣把工具和具全放得亂七八糟,所以這間房子裏還是亂七八糟。像一切科學家一樣,衛公禁止任何人打掃他的書房,掃房子的事都是自己來幹,但是他有好長時間不幹這件事了。過去天剛一黑,衛公就要在房間裏點滿牛油蠟燭。那些蠟還在那裏,但已被耗子啃得亂七八糟,剩下的都太陳了,啃起來像肥皂,所以耗子也不肯再把它們吃掉。他的書桌上筆架裏有各種毛筆、鵝毛筆、蘆葦筆,還有牛皮紙、羊皮紙、絹紙、藤紙,但他已經好久不拿筆了。這間房子散發著**墨汁的臭味。他的工作台上有各種手鋸、銼刀、量具、銅材、木材,但是他也有好久沒有做過東西。這間房子散發著刺鼻的塵土味。與此同時,長安城也被他放到了一旁,好像一件沒做好的器具,一堆垃圾。這座城市再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隻是坐在椅子裏,看著被陽光照亮的窗戶紙。這種情形就叫老年吧。


    在衛公老了的同時,長安城裏別的人也老了。他的同僚多數呈現出鶴發童顏的模樣,有些人還駝了背,見了麵一聊天,總是在說車軲轆話。這種情形使大家都感到慚愧,所以都雇了書記員,讓他把說過的話題記下來,每重複該話題一次就在前麵畫上一畫,積滿了五次,就是一個“正”字。兩位先生見了麵聊一會兒之後,把談話記錄拿過來看,看到上麵正字太多了,就握手告別。除此之外,大家撒泡尿都要半個鍾頭。大家都最愛說的話就是:我們都老了。


    衛公有時感到自己已經很老了,有時卻覺得自己還沒有長大成人。每回他見到一堆砂土,都要極力抑製自己,才能不奔到砂堆上去玩耍。他喜歡拉住紅拂的裙角,用清脆的男童聲和她說話。他還很想掘土和泥,穿上開襠褲以便可以隨地大小便。這種情形經常使紅拂頭皮發乍,因為她沒有和他一起變老和變小,所以當李衛公用極為纏綿、極為可愛的神情和聲調對她說“紅紅,**愛”時,她沒有**勃發,反而要給他一個大嘴巴。這一嘴巴有時候能收到很大效果,衛公馬上就長高了,嗓門也變粗了,厲聲說道:“你打我幹什麽?”其實他沒有變得那麽老(隻有後腳跟是真正老了),也沒有變得那麽小。實際情況是:他好像是被魘住了,必須顯得老和顯得小。身為成年人,卻沒有負成年人的責任,就隻好往老少兩端逃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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