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皇帝親審紅拂,就問她為什麽要幹這嘩眾取寵的事。紅拂說道:沒有嘩眾取寵的意思,隻是有點想不開,覺得死要死個明白。皇上就說:我也有點想不開。你要死向我請示,叫我怎麽辦嘛。批準了也不好,不批準也不好。紅拂說:就請皇上給犯婦一個恩典,叫犯婦死了吧。皇上說:那是可以的。但是要叫你死時多受些罪,怕你受不了。紅拂說,皇上的恩典,有什麽受不了?皇上就說:那好,我要治治你這沽名釣譽的家夥。但是明天要放你一天假,讓你到處跑跑,讓別的女人都看一看。根據這種說法,皇上以為紅拂自殺是想沽名釣譽。此時最好順杆爬,說那就請皇上治臣妾沽名釣譽之罪。這樣很容易就能輕鬆地死掉。但是紅拂非常的倔強,她一聲也不坑。


    後來紅拂就出來洗澡,完成皇帝的囑托。然後回到牢裏去,等待被處死。睡了一會兒之後,她站了起來,向大家告別,走了出去。侍女們給她穿上了衣服,她就走了出去。完成了這個任務,她以為可以安心地靜待死亡了,但是事情和她想象的大不一樣。


    紅拂認為,第一次從別人眼界裏逃掉,是翻牆逃走,第二次她就無牆可翻,隻好死去了。這一點別人無法理解,但是她也不想讓人理解。她唯一的願望就是讓別人殺了她,而不是由自己殺自己。這是因為,她不是自己把自己生了出來的。


    五


    後一種說法說,紅拂在死掉時不能說話。這種說法還說,她在行刑的當天早上,走到了為死囚準備的小房子裏,那裏有個光禿禿的人在等待,手裏玩著一串鑰匙。那人大概四十歲的樣子。那人的臉是個大平板,幾乎毫無特征。他給紅拂開了鎖,用聊天的口吻說:昨天玩得開心嗎?


    那時候這間房子裏隻有紅拂和那個男人。紅拂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很高,窗戶也很高,還有一把椅子和一張高高的桌子。那個人說:把衣服都脫掉。快一點,衛公夫人,我的活多得很!而紅拂隻是稍稍猶豫,就把衣服都脫光。那個人就說:長得不壞,李夫人。坐下吧。讓我試試你。原來這張椅子是個拷問椅,可以把坐上去的人雙手銬在扶手上。這時他拿出一疊黃表紙,打濕了水,貼在紅拂臉上。經過了反複測量,紅拂停止呼吸的厚度是第七張。在此之前,紅拂三次停止了呼吸,額頭上的靜脈凸起,臉色漲紅。但是再往她臉上貼紙,她還是不躲不閃。


    後來紅拂躺在了台子上。她什麽話都沒說,據說她隻是東張西望。那房子裏終日不見直射的陽光,但是相當的明亮。四壁都是厚厚的軟木板,外麵的聲音進不來,裏麵的聲音出不去。她躺的合子是厚木板釘成,上麵露著碩大的釘子頭。在台子的四角上,有四個大鐵環。那人說:這是捆你的。隻要你乖,我就不捆你。紅拂隻是點了點頭,沒說什麽。那人提了一大桶肥皂水叫她喝,她就喝了一口,然後往空桶裏吐。那人叫她再喝,她又喝了一口,如此循環,直到把膽汁全吐光。後來那人又叫她翻過身去,拿一個大漏鬥往她肛門裏灌了不少肥皂水。灌的時候問了一聲,疼不疼?紅拂也是搖頭,不說話。那人說,到牆角出清腸子吧。她就點點頭去了。然後那人叫她回來躺下,她又回來躺下。那人拿出一把大刷子,刷洗她的身體,好像在洗馬一樣,並且仔細洗了**、肛門、腋下、乳下等等地方,並且解釋說,你的屍體皇上要看,可別有什麽異味兒。他還用手指探了探肛門,聞聞手指說:灌得挺幹淨。衛公夫人,您不要不好意思。我是同性戀。紅拂點了點頭,仍然不說。


    那個人又說,假如我不是同性戀,你今天就糟糕了。這地方除了我,誰也不來。這句話裏帶有一絲**的暗示。他用刷子把紅拂的皮都刷出了血印子,但是她還是一聲不吭。


    後來那人又拿出了剃刀,把她的體毛全剃光,在此期間紅拂還是不說話。隻是在那人刮她的**時哼了一聲,這是因為當時他用手指撮起她的小**,碰到了**的地方。而那人又撚了幾下,她就不吭聲了。然後那人又拿出很多小繩子,把她仔仔細細地捆起來,使她好像掉進了蜘蛛網,一點動彈不得。這些繩子有粗有細,粗的用來捆手臂、手腕、腳腕、膝蓋、大腿、小腿;細的用來把大拇指、大腳趾捆住,並且在繩扣間連結。最後套上罩袍,袍外用絲張絛勒了三道。這時他說:皇上吩咐說,叫你多受點罪,你今天可要難過了。你坐起來吧。紅拂就坐了起來。據那人說,紅拂坐著的樣子儀態萬方。


    那人拿起一根亡命牌給她看,那上麵寫著:奉旨殉夫人犯紅拂一名。這個犯由古怪得很。名字上打了紅叉。那人就把它插在紅拂背上。然後他說:你說句話吧。紅拂就說:謝謝你了。


    劊子手說,我幹了一輩子這個買賣,還沒人謝過我。今天我送你上路,咱們也算有緣。能不能告訴我,你有什麽毛病?但是她一聲也不吭,那人就把她推倒在台子上,說道:躺躺吧,好大的毛病!


    紅拂就這樣躺在台子上,而那人卻喝起茶來。這段時間非常的長,好像永遠過不完。紅拂終於抬起頭來問了一聲,還要等多久?而那人卻沒有聽見。這是因為她的聲音太微弱。後來聽見遠處一聲炮響,那人就拿出一截細繩子來,說道:對不住,現在要勒住您的脖子,叫你發不出聲音。您有什麽要說的,快說吧。但是紅拂連張了幾下嘴,又搖搖頭。那人就把繩子套到她脖子上,慢慢絞緊,直到她呼吸微弱,才在繩子上結扣。這以後就用黑紗蒙住紅拂的頭,在此之前還說了一句:我就是今天的行刑劊子手。您不想多看我一眼?但是紅拂把眼睛閉上了。那人就用黑紗包住了她的頭,把她扛到了外麵,放在驢子身上。據說紅拂在驢身上側坐,依然是儀態萬方。


    據說紅拂站在絞刑台時,依然是儀態萬方。然後她感覺到有人從背上拿去了犯由牌,又感到有人把絞索套在了脖子上。這時她盡力站得筆直。但是她始終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吊,吊了有多高。因為在她眼前的始終是一片黑暗。而且她什麽也聽不見。其實當她被蒙上雙眼時就開始死了,但是總也死不完全。據說這就是皇上的意思。他把京城所有的劊子手都找了來,給紅拂設汁了一種死法,就是一直在死,但是老也死不完全。這就是用絞車把紅拂慢慢吊起來,吊到她還能用腳尖堅持住為止。當然,假如吊過了頭,她就會開始抽搐,那樣馬上就會死。故此要用黃表紙測量她的肺部。她就這樣站著,渾身筆直,腳尖酸痛,呼吸困難。但是她仍然保持了冷靜。我寫到這個地方,自己也感到詫異:像這樣的事,我怎麽能夠知道?所以它就是真的吧。根據這種說法,感到死之將近時,紅拂曾經長歎一聲。劊子手聽見了就把頭湊過去說:怎麽樣,衛公夫人?後悔了吧。要不要我把你解下來?但是紅拂隻是揺了搖頭。她心裏想的是:不管領導上怎麽想,想要死還是辦得到。這也就是說,紅拂這座時鍾走到了這裏,眼看就要弦盡停擺了。


    紅拂最後的時刻,眼前真的出現了九顆金裏。那些星星嗡嗡地飛著,好像一些銅做的大黃蜂,所到之處都留下刺痛。這些金星有時候飛進心底,在那裏向深處猛鑽,有時候飛到心外,幾乎消失在視野之外。這個時候她自己也變成了一根飛旋的柱子,在震耳的轟鳴中移動著。這一切都沉浸在墨一樣的黑暗中。這樣的死亡和一個無性、無智、無趣的人生相比,也不知哪個更可怕。


    六


    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說到紅拂自殺的直接原因。衛公死了,生活無趣,這些都是理由,但這些還不會導致紅拂馬上毅然決然地死掉。衛公死掉以後,皇上念及他生前曾有大功於國,就封他的遺孀為長安城裏的貴婦領袖。這就是說,紅拂被任命為貴婦聯(甲)的主任委員,今後從日出到日落都要主持會議,做大報告。當然,她當這個角色年輕了一點,故而要把頭發剃光,裝上黑白兩色的假發,把牙齒拔光,裝上假牙;身邊還要有一位手拿記錄本,準備畫正字的女秘書。這樣她就成了一個級別極高,但是毫無權力的大官;不做任何官該做的事,隻是享受官的生活方式。而這種生活方式實在是可怕極了。像這樣的任命是沒法拒絕的,除非你就要死掉。紅拂接到任命以後,馬上就提出了殉節的申請。很顯然,像這樣的申請在審批中會遇到種種留難;被批準之後也會有種種實行中的閑難。我覺得這樣說明就夠了——隻要不裝假,我們每個人都不天真。


    有人說,紅拂被吊到最後,就變得非常的苗條。她皮下的脂肪都變成汗出來了,以致貼身穿的白麻布衣服都變成了浸了油膏的繃帶,她自己也成了一盒油浸沙丁魚罐頭。這時候空氣裏滿是異香——我們知道,好多種芳香物質都是脂溶性的,所以紅拂一生所用香水的有效成分都在這件麻布袍子裏了。她年輕時當歌妓,中年時當衛公夫人,所用的香料當然是車載鬥量,而且全都十分名貴,這件衣服簡直是價值連城。這時候紅拂差不多已經死了,隻有一點魏老婆子才能看出的呼吸。光時正是深夜裏,她就躡手躡腳地行動起來了:解開了捆著紅拂的那些帶子,把褻袍從紅拂身上剝了下來。這時候紅拂靜靜地立在那裏,一絲不掛,手腳僵直,但是身材苗條,有如十七歲的少女,半睜著眼睛,緊閉著嘴巴,雙臂在空中僵直著,看上去好像是一具非常美麗的死屍或者一座非常美麗的雕像,但是魏老婆子知進她是活著的。這個老婆子急於把這件褻袍送到外麵去賣給香料店的人,也沒給紅拂披上一件衣服就走了。等她問來時,事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紅拂不見了,隻剩下一條空空的綾帶。於是她就大哭,把別人都叫起來,編造了一個紅拂仙去的神話。總而言之,紅拂的棺材裏是空的。誰都不知她到哪甩去了。在繩子上吊了一個星期,她的模樣有很大的變化,隻有魏老婆子才見過她最後的樣子。但是魏老婆子抵死不肯承認紅拂是溜走了或者被人劫走了。所以找到她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後來在她女兒開的妓院裏就多了一位妓女,脖子上總纏著圍巾,說話的聲音低沉嘶啞,有人說那就是紅拂,但是無法確認。這個故事是說,雖然紅拂是興高采烈,毅然決然地想要死掉,但最後還是事與願違。


    我的書寫到這裏就要結束了。有人告訴我說,不能這樣寫書——寫書這個行當我還沒有入門。他們說,像這種怪誕的故事應該有一個寓意,否則就看不明白。我不能同意這種意見,雖然我一貫很虛心。在我看來,這個故事一點都不怪誕。我不過是寫了我的生活——當然這個生活有真實和想象兩個部分,但是別人的生活也是這樣的吧。生活能有什麽寓意?在它裏麵能有一些指望就好了。對於我來說,這個指望原來是證出費爾馬,對於紅拂來說,這個指望原來就是逃出洛陽城。這兩件事情我們後來都做到了。再後來的情形我也說到了。我們需要的不是要逃出洛陽城或者證出費爾馬,而是指望。如果需要寓意,這就是一個,明確說出來就是:根本沒有指望。我們的生活是無法改變的。


    七


    紅拂這一輩子幹過兩件重要的事:一件是在不到二十歲時從洛陽城裏逃了出去,另一件是在剛過五十歲時企圖自殺。這兩件事裏有一件成功了,另一件不成功。不管成功不成功,兩件事都引起了別人的詫異。因為這兩件事她都不該幹出來。紅拂很少想入非非,她想到了什麽就幹什麽。我現在依舊沒有結婚,而且在和小孫同居。別人總問我為什麽要這樣做。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在我周圍有一種熱呼呼的氣氛,像桑拿浴室一樣,仿佛每個人都在關心別人。我知道絕不能拿這種氣氛當真,他們這樣關心別人,是因為無事可幹。就是把這種氣氛排除在外,大家也不能對別人漠不關心。就是我,也總在猜測別人是什麽樣的。這不是在猜測女人脫了衣服是什麽樣的,而是在猜測每個人在心底是什麽樣的,隨時隨地都在想些什麽。


    我現在經常想到一個人,就是那位在二次大戰裏躲在“邊樓”的猶太小姑娘安妮。她在那裏寫了一本日記,說她相信每個人的心地都是善良的,然後就被納粹抓走了,死在滅絕營裏。這樣她就以一種最悲慘的方式證明自己是錯了。她生命的價值就是證明了再不要相信別人是善良的。最起碼要等到有了證據才能信。


    你是不能從人群裏認出我來的,盡管你知道我頭發灰白,一年四季總穿灰色的衣服。現在每天我都到係裏去上班,在我的辦公桌上放了一個老式的墨水池,那東兩看上去像個眼鏡,左邊的一個墨水瓶裏是紅墨水,右麵一個是藍墨水,中間的凹槽裏放了好多蘸水筆尖。每天早上我來時,都要仔細地把筆尖挑選一遍,把磨禿了的筆尖揀出來,包在一張紙裏扔進廢紙簍,然後戴上老花鏡批閱學生的作業。這些學生是加州伯克利教的。批完之後我把這些作業本拿到對麵他的辦公桌上,然後看教科書的校樣,到十一點鍾我到刷所去洗手準備回家——有人在洗手池上放了一撮洗衣粉,用它可以去掉手上的墨水漬。我就是這樣一天天老下去了。從這個樣子你決看不出我每天每夜每小時每一分鍾都在想入非非,懷念著十七歲時見到的紫色天空,岸邊長滿綠色蘆葦的河流,還有我的馬兄弟。我本來不是這樣,是裝成這樣的。你不可能從一個消瘦、憔悴的數學教師身上看到這些。有關人隨時在想些什麽,我隻知道一個例子,就是我自己,別人不可能把一切都告訴我。所以我隻好推己及人。在統計學上可以證明,以一個例子的樣本來推論無限總體,這種方法十分之壞。安妮·弗蘭克就犯了這種錯誤,從自己是善良的推出了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雖然這份善良被深藏在心裏,這個推論簡直是黑色幽默。但是在這件事上沒有別的方法了。到目前為止,沒有一件事能讓我相信我是對的,就是人生來有趣,過去有趣,渴望有趣,內心有趣卻假裝無趣。也沒有一件事能證明我是錯的,讓我相信人生來無趣,過去無趣現在也無趣,不喜歡有趣的事時且表裏如一。所以到目前為止,我隻能強忍著絕望活在世界上。


    本篇曾以縮寫形式發表於1997年第2期《小說界》雜誌。——編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青銅時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小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小波並收藏青銅時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