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仙客成天在樓上看那個空院子的行為顯得很笨,但是就我所知,其實這個行為並不像表麵上那樣笨。比方說,有人以為,既然他那麽想知道空院子裏的事情,就應該在夜裏或者什麽時候跳牆到院子裏去看看。有這種想法的人就忘記了跳牆是犯法的行為,而且老爹就在他門前盯著,準備逮住他。按大唐的治安管理條例,任何人跳過了一堵牆,逮住了就要杖四十,而且要脫光了屁股打,以防褲襠裏夾帶了犁鏵片子。那時候的泥水匠修牆,從來不敢到上麵去修。而且那時候的人走路總是低著頭,一旦看見小孩子在地上玩泥巴築起了沙牆,登時就破口大罵:這是誰家的小王八羔子!在街上壘牆,是要害死人嗎?因為這個原因,王仙客絕不能跳牆。拿望遠鏡看看卻無妨,望遠鏡是外國東西。編條例的那班老古董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玩意兒。


    王仙客在樓上看那個空院子,自有他的道理。他說:雖然無雙是他表妹,關係又不同尋常,但是畢竟有多年不見了,有些事情記得不那麽準。比方說,無雙的聲音是什麽樣的,現在就記不起來。這不光是因為記憶不可靠,還因為無雙變過嗓子。小時候是個公鴨嗓,後來就變成了圓潤的女中音。一直到王仙客離開時還在變,誰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麽。無雙的模樣也在變,從小姑娘變成大姑娘,從沒有**變成有**,王仙客也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麽樣。這些不固定的因素把王仙客的記憶攪成了一團糟。他所能肯定的事隻是一樣:無雙原來住在這個地方。所以他要仔仔細細看看這院子,打算再想起點什麽。他就是這麽說的,據我所知,他沒說實話。


    我是王二而不是王仙客,但是有一件事在我們身上是一模一樣的,那就是每次遇到難辦的事時,用不著知道它的來龍去脈,也用不著等待事態發展,就知道這事難辦。這就是第六感官吧。王仙客到了宣陽坊裏,馬上就知道無雙很難找到。因為有了這樣的思想準備,一時找不到無雙不會讓他氣餒。與他相比,宣陽坊裏的各位君子對他會曠日持久地找下去卻缺少思想準備。


    一


    王仙客到長安城去找無雙那一年,正好是二十五歲。人在二十五歲時,什麽事情都想幹,但是往往一事無成。人在二十五歲時,腦子聰明,長得也漂亮,但是有時候會胡思亂想,缺乏邏輯,並且會相信一些鬼話。我在二十五歲時是這樣,王仙客也是這樣。所以他就守在客棧裏,用望遠鏡看那個空院子,打算在這樣幹時回憶起一點什麽來。如果按他的打算,他應該在鏡筒裏看到無雙,在夏天裏穿著輕紗,從那些回廊上走過去。那個賣給他望遠鏡的大胡子波斯人就是這麽說的。


    那個波斯人頭上打著纏頭,說話打嘟嚕。他說這個生牛皮做的鏡筒叫做千裏鏡,不但可以看到千裏以外的東西,而且可以看到過去未來的事情。這當然是順口胡編,誇大其詞,但是王仙客不知道波斯人的品行,就完全相信了。那個鏡子貴得嚇得死人,而且那個波斯人以為王仙客買了它是要偷看女人洗澡的,還想向他推銷有壯陽作用的印度神油。據他說,塗上了印度神油,不但久戰不疲,而且偉岸無比。這當然是騙人的鬼話。假如這個千裏鏡真能看到過去的事,那就該看到無雙從走廊裏走過,一邊走一邊攀花折柳。雖然無雙在成長的過程中很多方麵發生了變化,但是這個攀折的習慣一直沒有改。隻不過小時候是惡狠狠地把枝條撅下來,拿在手裏到處亂抽,大了以後改為在走過時輕輕地從花叢上摘下一朵,戴在頭上。這件事情說明在無雙身上有一些東西是始終不變的,所以再見到她時還有可能把她認出來。


    假如那個鏡子能看到未來的事情,就該能看到無雙到哪裏去了。假如真是這樣,就可以省了到處去找。王仙客就是這樣指望的。但是那個鏡子裏隻能看到王仙客自己的胡思亂想,這不是因為它有什麽魔力,而是因為它做工粗糙,很費眼睛,看不了多久,那隻眼睛就又酸又痛,金星亂冒,然後就什麽都能看見了。由此可見,那波斯人話不可信。他的印度神油,塗上去很可能不僅不能壯陽,甚至連根爛掉也不一定。


    其實王仙客拿望遠鏡看那個空院子的原因,並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麽複雜。他想看看那院子到底空了幾年了,還想看看它到底是不是三年前自己住過,無雙也住在裏麵的那個院子。雖然他堅信就是這個院子,但是有那麽多人告訴他說,他搞錯了,他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信心這個東西,什麽時候都像個高樓大廈,但是裏麵卻會長白蟻。王仙客買望遠鏡時,白蟻就不少了。


    王仙客找無雙,除了顯而易見的困難,還有一點我們容易忽略的難處:無雙是個漂亮的大姑娘,而王仙客又不是很確信哪個漂亮大姑娘是她。假如你盯住一個漂亮大姑娘看,那是不行的,一定會被王安老爹當流氓抓起來。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別人不知道你在看她。因此王仙客一定要有一個望遠鏡。他說他隻往廢院子裏看,其實他哪兒都看。尤其是現女人摘花采葉時,看得更仔細。隻可惜那些女人都很難看,而且她們摘的都是槐花,采的都是香椿葉。那些花和葉都是拿回家吃的。無雙就是見到地下有一瓶香油倒了也不會去扶的,所以她們都不是無雙。


    後來王仙客說,他沒想到無雙會這麽難找,連一點線索都沒有。長安城住的好像都是些怪人,上次來的時候就沒發現他們有這樣怪。如果他在宣陽坊裏攔住一個不認識的人打聽無雙,那個人就會一言不發地站著,臉上露出各種各樣憤怒不滿的神色,這種神色就像我前幾天乘44路公共汽車到寶路去時碰到的一樣。因為那一帶我沒去過,所以我向一個小夥子打聽要到哪裏下車,下了車怎麽走,要不要換車等等。那個小夥子站著一言不發,臉上掠過各種神色,就像王仙客曾經見過的一樣。等我說完了,又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說道:你不覺得腳下有點硌嗎?這時我才發現,我那隻穿著大馬靴的右腳正好踩在他的左腳上。此時我連忙把腳挪開,道歉,但是他隻是抬起腳來,撣掉了鞋上的土,然後不回答我的問話,就轉身走開了。眾所周知,王仙客早就死掉了(用一句一語雙關的話來說,他早就“作古”了),他不可能知道我這個例子,但是他也能從別人的臉色上看出自己是個很不自覺的人。但是自己到底為什麽是不自覺的人,還是個不解之謎。大唐時的長安人像現在的北京人一樣,都有點神秘。參透他們言語中的啞謎,就能知道自己哪裏不自覺。參透了自己的不自覺,就能夠找到無雙了。


    王仙客在鏡子裏很多次看到了魚玄機被絞死時的事,那情形就像羅老板講的一樣。鼓聲響的時候,站在她背後的劊子手雙手猛地抓住她的肩頭,兩邊的劊子手把絞索絞緊。魚玄機猛然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神凝固了。魚玄機的眼睛很大,灰色透明,在薄薄一層緞子後麵,她的腹部向後收緊,就這樣僵持住了。這樣過了好久,魚玄機額頭上的每一根青筋都凸了出來,那雙灰色的眼睛也凸了出來,好像在眼眶裏看東西不夠清楚。等到劊子手鬆開她的絞索,鬆開她的肩膀時,魚玄機向後坐到腿上,幾乎要癱軟下去。僅僅一分鍾的工夫,她就瘦了不少,領口也鬆開了,露出了鎖骨和大半**。於是她聳聳肩膀,想把領口合上。有一個書走上前去,問道:魚玄機,你有什麽遺言嗎?後來人們傳說道,魚玄機在死前吟詩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其實不是這樣。魚玄機說的是:很難受呀。就不能一次解決嗎?那個書聳聳肩膀走開了。然後鼓聲又響了,又絞了她一次。這一回她咳嗽了很久,啞著嗓子說遺言道:我操你們的媽!


    後來王仙客找到了處死魚玄機的劊子手,請他去喝酒。那時候他還急於找到無雙,忙於印刷尋人啟事,和黑社會聯絡,向京城的巡檢司行賄,忙了個四腳朝天。像這樣從百忙中抽出時間,去請個劊子手吃飯,真是夠怪的啦,王仙客自己也不能解釋為什麽要這樣幹,所以就撒謊道,自己是個傳奇作家,又是魚玄機的仰慕者,想給她寫一本書。當然這樣說的時候,他心裏也不無內疚之心。一方麵,無雙還沒有找到,他就關心起了別人;另一方麵,假如他真是魚玄機的崇拜者,就不該和殺了她的人同桌喝酒。所以他自責道:唉,我算什麽人哪。


    劊子手說起魚玄機喪命的事,比羅老板講的要生動得多,那是因為他站在圈子裏麵,並且負有捏住她的肩頭製止掙紮的任務。他說,給魚玄機的脖子上絞索時,她撩起了自己的頭發,那些頭發又黑又多,長及踝部,像一頂大傘一樣把她罩在底下。等到她被絞死了以後,原來柔順的頭發就像燙過一樣打起卷來,因而也就縮短了。魚玄機活著時,身上有撩人的異香,死了以後香味就沒有了,變成了一種腥味,就像你在牛肉鋪子裏聞到的一樣。每個被絞死的人身上都要發生這些變化。最後致命一絞時,魚玄機也像別人一樣兩眼翻了白,眼睛、嘴角裏流出血來。然後她就像別的人一樣變成了一具死屍。所以死前她像別人一樣罵娘也是意料中事。這些都是她和別人一樣的地方。也有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她死時穿了緞子,皮膚又滑膩,所以肩膀不好抓。雖然預先在掌心塗了鬆香,還是抓不住。事情辦完後,雙手抽筋,請了好幾天假,少殺了好幾個人。這是不小的損失,因為劊子手拿的是計件工資。


    但是魚玄機的事情,劊子手知道的也不多,因為她隻是在臨刑頭天夜裏才到了劊子手的手上,或者說,那一天她雇了他們,更多的時間是呆在牢裏。這是因為隻要有一點錢,死刑犯都要雇一夥劊子手來殺自己。假如沒錢,隻好由公家的劊子手來殺了。那些人殺人掙不到錢,就不好好殺。有時候半天殺不死,有時候殺得亂七八糟,砍頭時砍到腳麵上。其實每個劊子手都是兩樣買賣都幹的,隻是幹公家劊子手時,管犯人叫賊子、死囚等等,還要動手打人。當私人劊子手時,管犯人叫東家,也不動手打。有關那天夜裏的事,劊子手知道的就是那位東家那天夜裏要到刑訊室去和夥計們見麵,吃夜餐,打開枷鎖,洗掉身上的汙垢,為了防止呆會兒被勒得大小便失禁,還要灌灌腸。這些手續和別的犯人是一樣的。但是魚玄機在某些地方和別的犯人不一樣。別的犯人到了這時,就愁眉苦臉,需要安慰:東家,就這麽一會兒工夫了,您還愁什麽?喝口酒吧。但是魚玄機卻興高采烈,說道:再過一會兒就要死了。可真不容易呀。還說,活在世界上當一個人,實在倒黴得很。這樣的話大家聽了都覺得反動:上有天下有地,中間有聖明天子,怎麽能說是倒黴呢。但是想想她馬上就要被絞索勒斷喉嚨,也找不到話來反駁她。魚玄機和所有的人都碰了杯,管所有的人都叫大叔。開了枷就伸胳臂伸腿做體操。給犯人灌腸是件麻煩事,總是要大家動手,按胳臂按腿,嘴裏罵道:叫你一聲東家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賊死囚!下輩子還是挨刀的貨。但是魚玄機自己就爬上了刑床撅起了屁股,同時還和灌涼水的劊子手聊著天:


    大叔,別人也是你灌嗎?


    是呀。


    那你可見過不少屁眼啦。


    所有的人都覺得這個女孩子又乖又甜,誰也沒想到她也會罵**。


    劊子手的工資很低,殺一個人掙不了多少錢,所以每個人都兼了很多份工作。就拿這位按住魚玄機肩膀的劊子手來說吧,他除了殺人,還在屠坊裏給瘟馬剝皮,在殯儀館裏兼了一份差。魚玄機說,一客不煩二主,我的後事就都交給你們好啦,並且一次付清了殺人和埋人的款子。但是上午殺倒了她以後,他在別處還有一樁生意。於是急匆匆從她身上解下綁繩來(綁人的繩子、絞索、砍頭的大刀等等工具,是劊子手私人財產),趕去殺另一個人了。等到下午他趕了一輛牛車,拉了一具棺材趕來時,魚玄機已經被人剝光,連頭發都叫人剪走了。但是她還趴在地上,雙手背在後麵,小腿朝後蹺著,保持著受絞斃命的姿勢。躺到棺材裏的時候,腿還是那麽蹺著,好像她平時尋歡作樂的姿勢一樣,因此棺材蓋都要蓋不上了。劊子手還說,那樁買賣裏他吃了不少虧,因為魚玄機的緞子衣服和頭發值不少錢,本來該歸他的。劊子手沒什麽化,就記得自己損失了一身衣服和一大把頭發,既沒有幽默感,也沒有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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