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王仙客到長安來時,帶來了一馱銀子,到了那年的秋天,那一馱銀子已經花完了,連馱銀子的騾子也賣了。在沒聽人說到他是魚玄機的老相好之前,他已經開始盤算錢花完了怎麽辦,是否要捎信回去,叫老家派人帶點錢來,或者抽空上鳳翔州去一趟,那裏有個當官的同學。可是聽說自己是魚玄機的老相好之後,他又覺得這事不著急。首先想明白了自己是誰,再幹這些事不晚。他整天在房子裏圍著被子冥思苦想,不知不覺錢都花光了,馬也賣了。等到沒了錢,孫老板就叫來了王安老爹,把他攆了出去,這時候他明白了自己要找的東西是什麽:既不是無雙,也不是魚玄機,而是買一碗陽春麵充饑的錢。


    我們北京人有句老話說,有什麽都別有病,沒什麽都別沒錢。這的確是至理名言。但是王仙客從來沒有體會到這兩種處境,這是因為他年輕力壯,身體非常好;還因為他是公子哥兒,隻愁有錢沒處花,從來不愁沒有錢。但是後來這兩種處境他全體會到了。先是被人說成魚玄機的老相好,搞得精神崩潰;後來又發現一不名,簡直要餓死了。幸虧這兩種悲慘處境是不兼容的:精神崩潰的人總是有一點錢,一點錢沒有的人不會精神崩潰。有錢的時候,王仙客躺在**,轉著一些奇怪的念頭:我怎麽可能跑到牢裏**了魚玄機又把這事忘了呢?這不合邏輯。但是我要是幹了這種壞事,又不把它忘了,也不合邏輯。為了解決心中的困惑,王仙客開始求助於先天妙數,陰陽五行,想把它算出來。但是越算越亂。然後他又懷疑自己的演算能力,打算開一個平方根來證明一下。但是他偏巧選擇了2來開平方,結果發現開起來無窮無盡,不但把手頭的紙全做了算草,還把地板、牆壁、天花板完全寫滿了。假如選了4來開平方,結果就不會這麽慘。直到他被攆出客棧,他還在算,迷迷糊糊連望遠鏡都忘了拿,否則那東西還可以到波斯人那裏換點錢來花,不至於馬上就一不名了。


    王仙客被攆出宣陽坊之前,正手持一根竹竿,竹竿頭上拴了一支毛筆,在天花板上寫算式哪。據我所知,他是用麥克勞林級數開平方,已經算到了第五千項。這一點在現在看起來沒有什麽,用一台pc機就能做到,但是在當時可是一項了不得的科學成就。但是開客棧的孫老板不懂這些,隻是破口大罵,說王仙客這瘋子,把他的房子寫髒了。其實王仙客並沒有全瘋,思想還有邏輯:他想開盡了這個平方,驗證了自己有運算能力;然後再演算先天妙數,算出自己是誰。這兩件事都做好之後,再決定是去找無雙,還是去找別的人,或者誰也不找了。


    等到王仙客被攆走以後,望遠鏡就歸孫老板所有了。他把放著望遠鏡的房子收拾一下,然後把房錢提了三倍。但是這房子就再沒有空過。每天晚上都有些有窺陰癖的老頭子來租這間房子,目的當然是要用望遠鏡看女人洗澡了。這東西果然不凡,全坊每個在洗澡的女人都能看見。美中不足的是影像頭朝下,好像在拿大頂。還有很大的像差,中間粗兩頭小。不管那女人三圍多麽標準,看上去都是棗核形,而且肚臍眼都像小號鐵鍋那麽大。


    有關這一點,我還有一點補充:在明社會裏,人人都知道女人是一種寶貴的資源,和她們睡覺會有極大的快感,如果不能睡,看看也相當解饞。正因為如此,女人既不能隨便和入睡,也不能隨便讓人看,要不然就太虧了。


    王仙客這家夥滾蛋以後,女人們也不必再戴鐵褲襠了,她們感到十分幸福。因為想屙屎撒尿時,再也不用著急管當家的要鑰匙啦。內急的時候,當家的不在家裏,打發孩子去找,也不知找得到找不到,那個滋味真是難受哇。但是要不戴鐵褲襠,卻是任何有自尊心的女人都不肯幹的,因為有自尊心的女人都以為自己隨時都會被**。賣鐵褲襠的人就是這麽發了財。


    據我所知,人在執筆演算時,可能有兩種不同的目的。其一是想要解決某個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可能有結果,就是沒算出來,害處也不大,因為可以下回再算;另一種是要證明自己很聰明,這樣演算永無結果,故而害處非常之大。在這種情況下你不如找人來拍你馬屁,說你很聰明,是個天才。人執筆寫作也有兩種目的,一種是告訴別人一些事,另一種讓別人以為你非常甜蜜,非常乖。我個人寫作總是前一種情形。假如遇到後一種情形,我絕不會浪費紙筆,而是找到那些需要馬屁的人,當麵去拍,這樣效率比較高。王仙客就是因為犯了演算不當的錯誤,故而總算不出個頭緒。因為本書在談智慧的遭遇,所以提到這些不算題外之語。


    一


    小時候我常做這樣的夢,先是夢到了洪水猛獸,嚇得要命。猛然想起自己是睡著了的,就從夢裏驚醒。後來又遇到了洪水猛獸,又嚇得要了命。仔細一想,自己還是沒有真醒,或者是又睡了,就又醒一回。有時一連醒個五六回,才能回到現實世界裏來。這都是因為我睡覺太死。人家說,我睡著了半睜著眼,兩眼翻白,雙手放到胸前,呼吸悠長,從任何角度去看,都像是死屍。當然,這種景象我自己是看不到的。但是我很相信。因為我常見死屍,覺得它們很親切,所以像死屍也不壞。王仙客睡著了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他大概也像個死屍。因為他和我一樣,容易迷迷糊糊就進入夢境而不自知。甚至在夢裏看到了別人長著紅頭發、綠眼睛,鼻子長在嘴下邊,也不會引起警惕。最後遇到了青麵獠牙的妖怪,實在打不過了,才開始苦苦地反省:我什麽時候又睡了?與此同時,妖怪早把他按倒在地,從腳下啃起,連屁股都吃掉了。


    據我所知,王仙客和我是一樣的人,老是不知道眼前的世界是不是夢境,因此就不知該不該拿它當真。別人要想驗證自己是否在做夢,就咬自己一口。但是這對我完全不起作用。這是因為我睡著了像死屍,死人根本就不知道疼。有時候一覺醒來,發現幾乎把自己的下巴吃掉了,那時才覺出疼來。我想要從夢裏醒來,就要想出自己什麽時候睡著了,方能跳出夢境,這是唯一的途徑。


    但是這方法對王仙客這家夥有時候也沒用。他一睡著了就昏天黑地,根本想不起曾經入睡。對他唯一保證有效的法子,就是考查自己的頭腦是否清醒,能不能算出七加五是幾。這一回他選擇的辦法是開2的平方,但是這方法無比之笨。假如我現在是醒著的話(當然,也有可能我是在夢裏寫這篇小說,這個有待核查),我知道2的平方根是個無理數,既不會開盡,又不會遇上障礙開不出數來,而是永遠有正確的新數湧現,無窮無盡。王仙客就掉到這個套裏了。就在他努力鑒定眼前的世界時,孫老板帶著老爹出現了,要他付客房的賬。他卻說,等我算明白了,再和你們說話。但是老爹和孫老板衝了上來,一邊一個架住了他的胳臂,把他架到了宣陽坊外,並且對他說,再敢到宣陽坊,就打斷他的腿。然後他們就回坊去,宣布說,王仙客不但是個色鬼、二流子,還是個瘋子。現在他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大家可以安居樂業啦。


    王仙客被攆出宣陽坊時,身上一不名,而且恍恍惚惚。時值秋末冬初,天相當冷。所以很讓人擔心他會凍餓而死。但是他很平安地過了冬,而且到了第二年,體重還有八十多公斤。這件事情告訴我們,千萬不要低估了人適應各種環境的能力。


    現在可以談到王仙客離開了宣陽坊後的行蹤。宣陽坊不能住了,他就去了附近的酉陽坊。那是個聲名狼藉的街區。那坊的坊門徹夜不關,甚至根本就沒有門。每一家門口都掛個紅燈籠,每一家裏都住著妓女。那裏是長安的紅燈區。長安城裏的諸君子根本就不承認城裏有這一坊,有這一區,但是這不妨礙他們到那裏去。他們還說,僅僅三年前這裏還不是紅燈區,但是現在為什麽成了紅燈區,誰也說不上來。王仙客到了酉陽坊,覺得很餓,就跑進一座房子,對裏麵的人說,我很餓,請給我一點東西吃。人家就真的給了他一些東西吃。吃完了天也黑了,他就在人家屋簷下睡覺。於是人家就說,今天沒客人,進來睡吧,別不好意思。從第二天起,他就給人家跑跑腿,混碗飯吃。女主人說,難得這麽體麵的一條漢子,要是肯來當王八就好了。她們都想嫁給他。


    有關酉陽坊的情況,我們還可以補充如下:這個坊既沒有坊門,也沒有坊吏,舊牆上還插了好多箭頭子,全鏽得一塌糊塗。要是把它挖下來賣廢鐵,誰也不敢收,因為它是大唐的軍械,收購犯死罪。坊牆上還有好多大窟窿,七十二坊裏再沒有一個是這樣的。但是為什麽會這樣,誰也說不清楚。你要是問為什麽說不清,長安人就會說:有些事原本就說不清楚。如果說根號2開不盡,是個無理數,酉陽坊就是個無理坊。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要往那坊裏跑,那是個無理行動。無理之後,趕快把它忘掉就算了。


    我們說過,王仙客長得很體麵,飄飄然有神仙之姿。雖然窮得要飯,身上的衣服卻是幹幹淨淨。除此之外,他的嘴又特別甜,見了窯子裏的姑娘,不管她長得什麽樣,總是要說:你真漂亮!我都要暈倒了。當時不知有多少妓女要為他自殺,但是王仙客並沒有當王八。雖然他覺得眼前幹的事不過是在夢裏客串一下,但是也不肯當王八。讀書人當王八,會被革除士籍,子子孫孫不得翻身,太可怕了,所以在夢裏也幹不得。除了這事,別的他都肯幹,包括給妓女洗內褲,到坊門口拉皮條。拉皮條的嘴也練出來了,聽聽他的演說詞:


    青春少婦,熱情無比,無拘無束,家庭風格!


    或者:清純少女形象,恬靜,純真,一枝含羞草!


    坊裏的妓女們說,小二(王仙客現在化名小二)可以開皮條公司了。但是王仙客卻不開公司,不要錢,隻要管飯,管衣服,管睡覺的地方,甚至連分紅都不要。免費招待他也不幹。有些妓女說,能和小二睡一覺,倒貼錢都幹。但是連倒貼錢他都不幹。久而久之,大家都覺得他有點問題,不是天閹,就是同性戀。有人勸他,想開點吧,人生在世,也就是這一點享受呀。但是他一聲也不吭。甚至妓女們當著他的麵幹事,他看了也沒有反應。別人還以為他道德清高,就如宋代程二先生,眼中有妓心中無妓,做夢也想不到他在算平方根。那時候他已經算出了二十多萬位,紙上寫不下,全記在心裏。大腦袋裏記了這麽多事,小腦袋隻能趴下啦。據我所知,操心多的人最容易得這種病。


    我在夢裏有時也幹些壞事,比方說,殺人放火,但是絕不**婦女。這倒不是做夢還受了道德約束,而是因為我知道幹了這種事天不亮就得起來洗內褲。做夢時腦子也不是完全糊塗,知道一些事情幹不得。王仙客也是這樣的。他不是潔身自好,而是怕洗褲衩。當然還有別的原因,但是這一點最重要。


    後來王仙客說,在酉陽坊裏這段時間,在他的生活裏並不重要。因為當時他不知道是睡是醒,也不知自己在幹什麽事情。所以他當時幹的事,現在一律不負責任。就算當時殺了人,現在也不償命,頂多賠幾個錢罷了。這種妙論我舉雙手讚成。我在山西插隊時,也以為自己在做夢,冬天天上刮著白毛風,我們冷得要命,五六個男生鑽進了一個被窩,好像同性戀者在y一樣。誰能說這不像做夢?第二天早上,大衣從被頂上滾了下來,掉到撒尿的臉盆裏凍住,這完完全全是個噩夢。這時外麵西北風沒有八級也有七級,溫度不是零下30度,也有零下28度。不穿大衣誰敢出去?隻好在屋裏生火,把尿煮開。那氣味實在可怕,把我的兩隻眼睛全熏壞了。因為我感覺是夢,所以偷了雞,現在也不負責任。


    王仙客在酉陽坊裏過了一冬。第二年開了春,宣陽坊裏的兔子大量繁殖,翻過了坊牆進入酉陽坊地界。一來就是浩浩蕩蕩的一大隊,酉陽坊裏全是女流之輩,實難抵擋。王仙客隻好挺身而出,和兔子作鬥爭。他老家兔子很多,小孩子穿開襠褲時就開始射兔子,所以他對兔子很有辦法,用彈弓打,用弓箭射,每天都能打下幾籮筐。兔子肉廉價出售,兔子皮染了當假貂皮賣,掙了一些錢後,他就從妓女家裏搬了出來,自己租房子住。偶爾還到妓女家裏打打雜,但是不再是為了謀生,而是為了拉交情。


    在酉陽坊裏,王仙客經常夢見魚玄機,夢見她坐在號子裏中間那一小片陽光曬到的地方。這時候他不再覺得魚玄機也是一個夢,而是和回憶一樣的東西;或者說,對他來說,夢和回憶已經密不可分。也許根本就沒有真正發生過的事,隻有更深一層的夢和淺一層的夢。在深層的夢裏,魚玄機坐在陽光下麵,頭發已經變成了一縷縷的麻絮。稻草上有很多的蒼耳子,很多荊棘,很多帶刺的草。那些東西都插在衣服上麵,又不能用手除去。魚玄機要躲開草刺,隻好向衣服裏麵縮去。她閉上了眼睛,但是這一回王仙客打開牢門走了進去,這一回他臉上戴了個麵具。聽見了王仙客咳嗽一聲,她抬起頭來,叫了一聲大叔。但是看到王仙客臉上的麵具以後,又歎了一口氣,艱難地轉過身來,臉朝著牆俯下身去,用枷和手杻支撐著地麵,好像放在地上的一件家具,臀部朝著王仙客。王仙客就走上前去,把她的褲子拉下來。等到王仙客插進去時,她呃逆了一聲。於是隔壁有人敲敲牆說:小魚,幹嗎哪?她答道:挨操哪。聽了這樣的問答,王仙客也覺得很慚愧。但是馬上他又想起是在夢裏,就不慚愧了。


    我們說過,王仙客自覺得對男女之間的事一無所知。現在他仍然覺得自己對此事一無所知。雖然他現在能記得在夢裏**過魚玄機很多次,但是現在也是在夢裏。夢裏的事一點也當不了真。也許到夢醒的時候,一切都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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