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酉陽坊裏的那段時間是王仙客一生最快樂的時光。這不但是因為他找到了彩萍,過上了穩定的生活,而且他也知道了自己要找的是誰,擺脫了布裏丹的驢子的慘狀。據說布裏丹島上有一頭驢,見到了兩堆草,就想同時到兩個草堆上吃草,結果就在草堆之間餓死了。王仙客一會兒想找魚玄機,一會兒想找無雙,就是布裏丹的驢。


    王仙客雖然找到了彩萍,但是無雙還是下落不明。原來就在王仙客回山東去了沒多久,長安就鬧了一場兵亂。無雙一家人到城外躲難,走到城門口,正遇上叛軍攻城,加上地痞流氓趁亂起哄,那裏就亂成了一鍋粥。那時候彩萍和無雙家失散了,等到亂定後再去找,那一大家人就變得無影無蹤。不但找不到人,連街坊都不承認有這家人。這件事真是古怪得很。彩萍衣食無著,隻好幹起這路營生。找到了彩萍,王仙客就和她一起過了。但他還是惦記著下落不明的無雙。


    有關那段時間的事,王仙客已經完全想起來了。他記得那段時間,他就像一匹配騾子的種馬,經常被拉出去**(無雙說,表哥,再試一次,最後一次了)。他的主人手裏還有一條鞭子(無雙說,你不幹,我把這事情告訴我媽!)彩萍說,那段時間裏她經常用唇語向他說話,總是說“不疼”兩字。但是王仙客始終沒有發現。這不光是因為他精神恍惚,還因為他沒受過特工訓練,讀不懂唇術。


    王仙客是這樣發財的:有一天,他拿了自製的連弩在街上射兔子,那景象真是好看。他那張弩是根刻了槽的木頭棍,上麵叉叉丫丫張了很多充做弩弓的竹片,怪模怪樣很不好看。你要是沒見過他拿它射箭,一定會以為這是個衣服架子。因為王仙客不是木匠,他做出什麽破爛來,也不覺得難為情。但是他的確射得很準,兔子在房子之間跳躍,他舉手就能射下一個來。那時節有不少人圍著看,還有人幫他攆兔子。忽然又有人拿肩膀拱了他一下,叫他到小胡同裏說話。原來那人是要買他的弩。王仙客覺得這其中必有誤會,就說:仁兄,這個弩隻有我拿著才能射中,您拿了去,隻能把老婆射成獨眼龍。那人卻讓他少操這份心。一百塊錢,愛賣不賣。那家夥長得很凶惡,一看就不是好人。王仙客覺得不該得罪他,除此之外,一百塊錢也不是個小數目,就把弩賣了。到晚上又有人來定做他的弩,並付了預付金。後來他就不射兔子了,專門做弩賣;並且說,眼下兔災橫行,做弩賣也是參加滅兔鬥爭。其實他隻要打聽一下就知道了,那些弩都流入了黑社會,射死了不少人。但是他就是不去打聽。


    就我所知,人多了也能成為很大的災害,絲毫不在兔子的災害之下,當然我這樣說不是想發起什麽滅人的鬥爭——這種鬥爭隻有大人物才能發動起來。王仙客上次到長安來時,城裏遠沒有這麽多的人。那時候街道很幹淨,人穿得也體麵。上一趟街,不論騎馬乘車,都覺得街上很寬敞。現在可不得了啦,無論到哪裏,都是萬頭攢動的場麵。車輪撞車輪,馬頭撞馬背,到處是一團糟。這麽多的人,還都有隨地大小便的毛病。看了這種情景,每個人都有個善良的願望,就是盼天上掉下個大磨盤,把自己剩在磨眼裏,把別人都砸死。人已經這樣多了,大家還在拚命生。連七十歲的老太太,絕經三十年了,現在也懷上了孕。這都是因為大家見到城裏人太多了,恐怕政府下道命令,從此不準生孩子,所以趁現在還讓趕緊。有個善良的人發明了用上等小牛皮製的避孕套,但是誰也不肯戴。因為當時熟皮子的工藝不過關,所以那東西幹癟癟,像個風幹了的小絲瓜。用時還要用帶子拴在身上,不然就會掉下來。男人們說,戴上了它,女人就不像女人,像老虎鉗子。女人們說,戴上了它,男人不再像男人,像個擀麵棍。這說的也是實情。但是要等到發明硫化橡膠,製出柔軟的避孕套,起碼要一千年,實在也等不及。在這種情況之下,王仙客做射人的弩箭來賣,也算有功於世道。


    王仙客真正發財,是靠賣狗頭箭。這種箭要提前半個月定貨,一打要一萬塊錢。取貨時間都是在半夜,買方交出一萬塊錢,王仙客點好了以後,就端出個大銅盤。裏麵鮮血淋漓盛了個大狗頭,腦蓋劈開,腦子裏插了十二支弩箭。要是不知道,見了準以為這是一種奇怪的食品。其實隻要中上一支,不管中在什麽地方,不出一個月,就會兩眼通紅,逢人便咬,最後死於恐水症。原來這狗是瘋狗,這箭傳染狂犬症。這時他和彩萍住在一起,家裏有很大的後院,院子裏放了很多籠子,裏麵全是瘋狗。那些狗叫得左鄰右舍全不得安生。王仙客幹這種事,也受到了良心的譴責。有時就問彩萍:你看我現在是不是壞了良心?彩萍就安慰他說,不壞不壞,你比小姐差遠了。


    要說無雙有多壞,彩萍說起來才叫豐富多彩。她給無雙做了這麽多年的丫頭,有很多的苦水要倒,隨時隨地都會講出來。王仙客隻要一聽見她說這種事,哪怕是在**中間,也要把它記下來。他手裏老是離不了一支筆,往一切湊手的地方寫。所以他在酉陽坊的那間房子很快就被寫得像宣陽坊小客棧那間房子一樣了。除此之外,彩萍還經常問他:相公,我要洗澡了。看看我身上還有什麽你要保留的嗎?這時候王仙客才去找小本子,對著彩萍的胸口、背部、屁股一一抄錄。這些記錄後來在找無雙時起了很大作用,以後我還要提到。在此要說明的是雖然王仙客造這種箭來賣,我還是喜歡他,因為他是自己人。還因為那種箭射死的人,也都是些黑社會人物。那種人原本就不要命,死掉也算得其所哉。何況我知道他掙這樣的錢,也是有原因的。他還要再回宣陽坊,找到無雙。要幹這樣的事,沒有很多錢是不行的。要幹這樣的事,沒有彩萍也不成。現在雖然有了錢,又有了彩萍,還需要一個計劃。而想好一個計劃,就需要很多時間。


    一


    王仙客到宣陽坊裏找無雙,無雙總是找不到。起初他想找到了無雙把她帶回去當老婆,後來這個目標就淡化了。後來他又急於知道是不是有一個無雙,後來這個目標又淡化了。等到找到了彩萍,他已經有了一個老婆,又知道了世界上有一個無雙,按說,他該不急於找到無雙了。但是這件事的發展和按說很不一樣,他更急於找到無雙了。王仙客知道了無雙開頭是這樣一個惡狠狠的小丫頭,後來又知道了她是這樣一個大姑娘,兩腿之間有個灰蒙蒙的東西,乳溝裏沁出了香汗等等。知道了這些以後,他更想知道她後來怎樣了,正如一個故事,知道了開頭,就更想知道結尾——像這樣一個大姑娘,總不會忽然不見了吧。因此尋找無雙就成了他的終身事業。這個故事就像李先生告訴我的他的故事一樣:他年輕的時候,看過一本有關古字釋讀的書,知道了世界上還有不少未釋讀的字。然後他就想知道這些未讀懂的字是什麽,於是就見到了西夏。再後來他又想知道西夏講了些什麽,於是就把一輩子都陷在裏麵了。像這樣的事結果總是很不幸,所以人家基督徒禱告時總說:主哇,請不要使我受**。這話的意思就是說:請不要使我知道任何故事的開頭,除非那故事已經結束了。


    王仙客到了宣陽坊,問到了無雙,人家就給他講魚玄機。魚玄機沒有什麽危害,因為她已經死掉了,盡管她到死也不是個好東西。在酉陽坊裏,王仙客繼續調查魚玄機的事,終於把有關她的一切事都弄明白了。


    據說魚玄機臨死那天晚上表現得就很反常,除了要穿一身白,想死得好看,還有很多不對的地方,但是獄官比較魯鈍,沒看出來。比方說,頭天夜裏到號子裏去提她,獄官對她說,魚玄機,你大喜!這娘們就答道:同喜,同喜。這話叫人聽了打個愣怔。像這樣貧嘴聊舌,就該戴上嚼子反省。獄官圖省事,沒有那麽幹,就下命令把她的鎖杻全打開了。一般的犯人聽了這話,一定會像篩糠一樣抖成一團,但是她連抖都沒抖一下。一般的犯人開了鎖就該馬上捆起來,但是也沒有捆她,隻是派了兩個人擰住了胳臂,把她架到刑訊室去了。走到了走廊裏,別的犯人有哭鼻子掉眼淚的,她卻說,哭啥,不就是那麽回事嘛。這就是說,沒有一點認罪伏法的嚴肅勁兒。到了刑訊室裏,人家告訴她,明兒早八點,三絞斃命。她說,好啊。人家怕她沒聽明白,加了一句:你啊!她就說:不是我,還是你嗎?人家又說,三絞斃命就是把你勒死。她說,這個我懂。為了表示她懂,還翻了一下白眼。人家沒話可講,隻好說,脫了衣服,上床呆著去。她就把衣服脫光,爬上了刑床。嘴裏還說,二十八個人,夠我一嗆。


    那天晚上刑訊室裏是有二十八個人,但不是要幹那件事情,而是想從她那裏榨點油水。眾所周知,死刑犯的油水難敲。那些家夥想,反正就這一宿了,還不好混嘛,就抱定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非到把他渾身的骨節拆散了一多半,就是不吐財。明兒一早又要拉去殺,散架子是不行的,所以又要裝起來,人手少了真是不行。但是魚玄機在這方麵是異常爽快,你一說她就懂:


    魚仙姑,你的大喜事,該慶祝一下吧。


    是呀大叔,應該慶祝。


    你是大財主,難道讓我們湊份子?


    我開支票,你們填數,好不好?


    大家都有點饞肉,拿了錢買了十三口大肥豬,一下全宰了,通通吃掉。結果是全生了病。一半是吃得太多,得了腸胃病。另一半吃得太急,得了絛蟲病。魚玄機一點也沒吃,所以沒得病。但是她也沾了光,表現在以下方麵:


    大叔,這水能讓我先洗洗澡嗎?然後再燙豬毛。


    或者:大叔,別光顧了刮豬,也刮刮我呀,身上都長虱子了。


    看到別人洗豬腸子,她就說,就著手給我也洗了吧。有人見她這麽不嚴肅,就給她加了一把大粒子鹽,但是她還是繼續耍貧嘴。要是別的犯人,早修理她了。可是典獄官覺得她是個財主,就沒吭氣兒。結果是後患無窮。到了五更天,典獄官就說:小魚,你是個好角色。我也賣個交情,明兒你上刑場,免綁。


    魚玄機說:大叔,我不要搞特殊。還是綁上吧。


    典獄官說,說不綁就不綁,你想挨驢**棒嗎?告訴你,不老實的犯人上法場,我們總是用烙鐵把他舌頭烙掉,省得他出去胡說八道。你我們是信得過的。當然,你也不能辜負了我們的信任,到了時候得說點認罪伏法的話。魚玄機說,那當然。大叔,你讓我講點什麽呢?


    隨便你!想怎麽說就怎麽說!你是有名的愛情詩人,還用我教嗎?


    二


    就因為典獄官這麽一說,他就犯了嚴重錯誤。結果是典獄官當不成,在夥房裏燒了一輩子火。原本隻有模範犯人才能不烙舌頭。這些人或則是國子監的教習,或則是朝廷的言官,滿腦子正確思想,用的不是地方才上法場。像這樣的人進了監獄,開頭思想不通,又哭又鬧,要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等到通了以後,表現就很好了,一天到晚鬧鬧嚷嚷,揭發別的犯人。挨殺那一天,早上五點就叫喚:臣罪當誅!皇上聖明!


    要想讓他省點勁到法場上喊,或者說,別現在就把嗓子喊啞,到了法場上喊不出來,就得給他戴嚼子。可這個魚玄機,又是同性戀,又是虐待狂,起根上就不正。把這種人放出去,明擺著要找麻煩。你聽聽她在獄裏說那些話:


    我是不小心才把彩萍勒死了的。像這麽又挨打又挨操,對得住她了吧?


    整天老讓人說認罪伏法,也不知道煩不煩!


    像這樣的覺悟,現在雖不至於勒死,反正不能讓她出國進修,因為出去準要胡說八道。有經驗的獄卒知道不好了,就關照劊子手說,呆會兒刑車一出門,就讓魚玄機念認罪伏法四個字,每念一遍,用棍子敲一下腦袋。要是這麽幹了,魚玄機沒準會說認罪的話,也可能什麽也不說,因為敲傻了或者敲漏了。不管怎樣,都比後來的結果好,但是劊子手想:隻付了勒死她的錢,沒付敲腦袋的錢,這事不能幹。再說,把她敲得滿頭是血,別人看見了,誰還雇我們?這樣陰差陽錯,才出了大婁子。劊子手因為她錢給得多,對她還蠻客氣的。隻有管捆人按肩那位分少了,變著法想整她一下。見了麵就說,仙姑,典獄長雖然說了免綁,但這事沒有先例呀。這事我擔待不起。後來商量了半天,決定免綁不免捆,把手在前麵捆上一道。他們就這樣把她押上刑場去了。坐在車上,她還和劊子手胡聊了一路:


    大叔,我是個大笨蛋。


    不能夠這樣說。你的詩寫得挺好的。


    那是一個方麵。其他方麵的確很笨,比方說,我一輩子浪漫,居然浪到監獄裏去了。謝天謝地,這回是逃出來了。


    仙姑,你這話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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