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彩萍就安靜下來,像一個受難的聖徒一樣把全身伸直,把頭向前低下去,披散的頭發就像一道瀑布從臉前垂下去。無雙站起來說道,彩萍,你現在的樣子很好看。你就這樣不要動,我去叫表哥!說完她就跑了。


    這件事情王仙客也記得,他來的時候看見彩萍被吊在半明不暗的柴房裏,白衣如雪,烏發似漆,身上的線條很流暢,整個景象就如一幅水墨畫。長安城裏可以買到這樣的畫,三十塊錢一張,是套版水印的,印在宣紙上。但是畫麵上的人不是彩萍,而是魚玄機。她說了想死時好看一點之後,牢子們就把她用驢**棒攆出小號來,用井水衝了幾遍,吊到天井裏的亭子裏啦。那些人說,在小號裏蜷了這麽多日子,人也蜷蜷了,吊一吊是為你好。而魚玄機聽了這樣的話,隻是低下了頭,一聲也不吭。獄卒們見她不說話,又說道:關了這麽多日子,光吊著恐怕不夠。我們有拷問床,一頭牽手一頭牽腳,連天生的駝背都能拉直。就是拉直時那一百二十分貝的尖叫叫人受不了。這些話迫使魚玄機抬起頭來說:我吊著就很好,不麻煩大叔們了,謝謝各位大叔。聽了這些話,有幾個牢頭轉身就跑,跑回房子裏去狂笑。笑完了又出來。這是因為還有很多事要幹。當時長安城裏的人都知道這位風流道姑就要伏法了,所以都想看看她。大家在大牢門口買了一塊錢一張的門票,然後排成長龍,魚貫經過很多甬道、走廊,最後轉到天井裏看一眼魚玄機,然後再轉出去,所有監獄的工作人員都有維持秩序之責,不能光顧自己笑呀。就在那一天,有一位畫家買到了天井裏一個座位,在那裏畫下了這張傳世之作。無須說,他因此發大財了。


    王仙客還記得他和無雙、彩萍一起到孫老板那兒住客棧的事。這些事的起因是無雙要知道幹那件事疼不疼,所以要拿彩萍做試驗。試驗的地點在家裏多有不便,所以就常去孫老板的店裏開房間。就是幹這種事的時候,她也忘不了要耍耍孫老板,經常丟東落西讓孫老板揀到,於是他就又驚又喜;然後她又跑來把它們要回去,於是他又如喪考妣。不管這種把戲耍了多少遍,孫老板還是要又驚又喜和如喪考妣。所以無雙就說:我現在明白了,原來人這種東西,和豬完全一樣,是天生一點記性都沒有的呀!假如是在兩年以前,我就會完全同意無雙的意見。但是現在就不能百分之百同意了。有關人們的記性,我不能說什麽,但是一定要為豬們辯護。在我還是小孩時,有一回借了一套弗洛伊德全集,仔細地讀了一遍。弗先生有個說法,假如人生活在一種不能抗拒的痛苦中,就會把這種痛苦看作幸福。假如你是一隻豬,生活在暗無天日的豬圈裏,就會把在豬圈裏吃豬食看作極大的幸福,因此忘掉早晚要挨一刀。所以豬的記性是被逼成這樣子的,不能說是天生的不好。


    二


    現在我們要談談宣陽坊其他地方發生的事。孫老板進空宅子去了一回,看到裏麵的房子、花園、走廊都很熟悉,他又覺得彩萍的言語做派看上去都很麵熟。這一切仿佛是一個很大的啟示,因此他覺得自己將要有很偉大的發現。有了這種感覺之後,他就對無雙這個名字感起興趣來,把它一連念了二十遍,這個名字就不再是陌生空虛的,而是逐漸和某人聯係起來了。據我所知,此時王安老爹、羅老板、侯老板也在喃喃地念著無雙,然後就把她想起來了。假如你是他們中的一員,就會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你不是他們中的一員,就會覺得這很難理解。不管覺得某事很自然,還是覺得難理解,都是感覺領域裏的事。在事實的領域這兩回事是一回事,就是不知道是為什麽,他們會如此一致。我還記得一件類似的事:在山西時,有一陣我養了二十隻雞,後來在一天早上它們一起發了瘟死掉了,死之前還一起撲動翅膀,我還以為是它們集體撒癔症哪。所以像這樣一致的事,就算在人間少有例證,在動物界起碼是無獨有偶。


    不管是為了什麽,宣陽坊裏的諸君子一起想起了的確有一個無雙,是個壞得出了奇的圓臉小姑娘。夏天穿土耳其式的短褲,喜歡拿彈弓打人等等,這一切都和王仙客說過的一樣。他們都認識她,並且知道現在這個綠毛婊子絕不是她但是這一切怎麽向王仙客解釋呢?你怎麽解釋當王仙客沒有住進宣陽坊中間的院子、身邊沒有無雙時,我們就不記得有個無雙;等到他住進了這個院子、身邊又有了一個無雙時,我們又想起以前有個無雙了呢?


    後來孫老板想到,不管王仙客怎麽想,這個綠毛妖怪是另外一個人。具體地說,她是無雙的那個侍女彩萍。以前她到客棧裏開房間,和王仙客幹不可告人的事,幹的時候還不停地叫喚:王相公,疼!王相公,疼!王相公,疼!王相公,疼!王相公,現在不疼了。喊的聲音很大,在樓下都能聽見。既然她是彩萍,就不會是無雙。他想,這件事無論如何必須告訴王仙客。但是怎麽告訴他,必須好好想想。最簡單的辦法是直接告訴他:你那個無雙不是真的。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說的是實話。這樣講的結果必然是招來王仙客一陣白眼:不對呀,你不是說我是魚玄機的老相好嗎,我怎麽又成了無雙的相好了?孫老板隻好說,別信我的,我撒謊哪。這就近於著名的羅素悖論了。羅素說,假如有個人說,我說的話全是假話,那你就不知拿他怎麽辦好了:假如你相信他這句話,就是把他當成好人,但他分明是個騙子;假如你不相信他的話,把他當騙子,但是哪有騙子說自己是騙子的?你又隻好當他是好人了。羅素他老人家建議我們出門要帶手槍,見到這種人就一槍打死他。


    我們還知道宣陽坊裏的羅老板是個讀書人,十分聰明。他很快也想到了這個綠毛的女孩子是誰。這是因為他想起有一回看到了真無雙和彩萍一道出來逛大街,偶爾想到這兩個女孩子都挺漂亮的。由此又想到,假如把她們都弄來當老婆很不錯。這個念頭是以虛擬語氣想到的,所以現在回想起來也不內疚。以這段回憶為線索,他就想到了假無雙是誰。但是羅老板並不以此為滿足,還想想出那真無雙到哪裏去了。想來想去想不明白,於是他也懷疑起自己的腦子來了。於是他決定開一個立方來驗證自己是否糊塗,到了後院裏,撿起一根燒焦了頭的柴火棒,用八卦的方法來開4的立方。先是在腳下畫了個小八卦,然後繞著小八卦又畫大八卦,就如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圈又一圈的,很快就把院子畫滿了;而他自己站在院子的中心,活像個蜘蛛精。我知道4的立方根也是無理數,永遠開不盡的,八卦又比麥克勞林級數占地方,要是按羅老板的畫法,越畫越占地方。這樣下去,後果不堪設想。但是羅老板比王仙客可要聰明百倍,畫了幾圈就不畫了。他站在院子中央看著一地的八卦,先是讚美祖宗的智慧,後是讚美自己會畫八卦,後來就把要開4的立方這件事給忘了。隨後又把真無雙假無雙的事也給忘了。最後把自己還要接著畫八卦的事也忘了。於是他洗了洗手,回屋去吃午飯了。


    與此同時,王安老爹正去找侯老板商量,要和他一道去揭發假無雙。雖然為這件事侯老板已經搶白過王安老爹,但是老爹知道他心直口快,不像孫羅兩位那樣奸,是個可以倚賴的人。但是不知為什麽,侯老板卻像開水燙過的菠菜一樣蔫掉了。老爹要他一道去找王仙客,侯老板聽了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隻顧瞪直了眼睛往前看。當時他正趴在櫃台上,那姿勢就如一條大狗人立起來,前腿上了屠夫的肉案;或是一隻貓聳起了肩膀,要搔後心上的癢癢;或是一個小孩看著一支鼻梁上的鉛筆,要把自己改造成對眼一樣。侯老板的下半身就像那條狗,上半身就像那隻貓,臉就像那個孩子。老爹問他去不去,一連問了三遍,侯老板都不答話。問到第四遍,侯老板就皺著眉頭說:要去你自己去!說完居然就扭過頭進裏屋去了。老爹氣得要發瘋,決心這個月一定要找個茬,收他三倍的衛生捐。


    三


    王安老爹說過,自打創世之初,世界上就有奸黨,有我們,但是還有一種人他忘了說,就是地頭蛇。地頭蛇就是老爹這種角色,在坊裏收收衛生捐、門牌錢、淘井錢。有時候他能起到意料不到的作用,比方說,找個茬不讓垃圾車進坊門,這時候宣陽坊就要垃圾成山;不讓淘糞的進坊,家家戶戶立刻水漫金山。但是這種作用達不到深宅大院裏麵。像王仙客這種住戶,家裏有自備的糞車、垃圾車、運水車,都有宣陽坊的牌照,門牌捐牌照捐都預交了一百年。別人管不了他。但是像這樣的住戶也都會買老爹的麵子,恐怕有一天會求到他。有了這個把握,他就去找王仙客,信心十足地告訴他,這個無雙是假的,樣子就不對頭。王仙客聽了以後,大笑了一陣說:這個樣子的是假的,什麽樣的是真的呢?這老爹就答不上來了。他隻好說:我說假就假。我這麽大歲數了,不定哪天就會死,還騙人幹嗎?王仙客微微一笑,答道:老爹,吃橘子不吃?老爹說:呆會兒再吃。我們現在要談的是尊夫人是個騙子。王仙客就說:好,好,是個騙子。老爹,喝口茶吧。老爹說:既然知道她是騙子,就該送她到衙門裏打板子。王仙客忽然正色說道:老爹,你恐怕是誤會了。就憑你說的事,怎麽能說我表妹是騙子呢?當然了,您老人家警惕性高,這個我理解。幹的這份工作嘛。不過有時候真叫人受不了。我剛來時,你不是差點以為我是騙子,要沒收我的件嗎?我可不是不相信您這個人。但是我更信證據。要是您能證明她是騙子,我一定送她去打板子。打壞了不就是掏點醫療費嗎?就是把屁股打沒了,要裝金屁股,咱也掏得起。可是好好的沒事兒,我花這份錢幹嗎?老爹就是塊木頭,也能聽出王仙客在暗示他要敲詐勒索,但是王仙客不吃這套。於是他漲紅著臉,站起來說,既然王相公這樣想,我就告辭了。王仙客把他送出了大門,一路上一直在說:我這張臭嘴就像屁眼,講出話來特別不中聽,您老人家可千萬千萬別見怪呀!但是老爹出了王仙客的門,走到了估計他聽不到的地方,還是跺著腳大罵道:王仙客小雜種,你這就叫狗眼看人低呀!


    我們說過中午王安去約侯老板揭發假無雙,侯老板沒吭聲。當時他正在想事,這件事發生在三年前,和無雙沒關係,和彩萍沒關係,和王仙客更沒有關係,不知為什麽就想了起來。這件事是這樣的:駐在鳳翔州的軍隊,大概有一個軍的樣子,說是他們有五年多沒關餉了,就忽然造起反來,一夜之間就殺到了長安城下。像這樣的事羅老板就想不起來,就是想了起來,馬上也會忘掉。因為夫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想起了什麽不對的怎麽辦?還能給自己個大嘴巴嗎?當然是快點把它忘了。侯老板想起這種事,是因為他沒化。像這種事,王安老爹也想不起來,別人想起來,他也不信會有這種事:造反?誰造反?他不怕王法嗎?侯老板想這種事,是因為他不忠誠。像這種事,孫老板也想不起來,他會說,誰給你錢了,你想這種事?所以侯老板想起了這件事,是因為他是個大傻帽。侯老板不但想起了有人造反,而且想起,那些反賊還攻進了長安城。那些家夥不殺人不放火,直奔國庫,把那兒搶了個精光,然後就呼嘯而去,朝西麵去了。整個過程就像暴徒搶銀行,來得快,去得也快;據說這幫家夥後來逃到了波斯地界,就割掉包皮,發誓這輩子絕不吃豬肉,改信伊斯蘭教,到德黑蘭去做起富家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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