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侯老板告訴王仙客的事是這樣的:那一年秋天,大概是中秋節左右吧,有一天,天快黑時,他經過那個空場子,見到那兒有幾個陌生人,穿著公務人員的黑衣服,趕來了一輛帶籠子的囚車,看來是要把無雙帶到什麽地方去。其中一個已經爬上了梯子,想把無雙弄下來。但是無雙使出了操練多年的鐵臀功,以及從小爬樹登高的功夫,賴住了就是不下來。而那個官媒在下麵勸慰道:兒呀,下來吧。現在天涼了,你耗得了,你大娘這兩根老骨頭可耗不了哇。而無雙卻在尖聲哀號:大娘,您再忍幾天。我表哥就要來了!再忍一天好不好?明兒他再不來,我一定去。我要不去是小狗哇!


    侯老板講到這裏時,王仙客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子,說道:到哪兒去了?我就要知道這個!王仙客這家夥的握力也不知有多大,反正他吃核桃吃杏仁都是用手捏的。這一捏就把侯老板的手腕捏壞了,後來給了人家好多虎骨膏、活絡丹作為賠償。侯老板吃不完,就擺出來賣。這些藥非常值錢。這一捏又把侯老板的小便捏失禁了,要用針灸來治。王仙客預付了一千個療程的針灸費,足夠侯老板治到二百歲。但是侯老板還是沒告訴他無雙去哪兒了,因為他確實不知道。但是他說了個人名,說那人知道(那人就是羅老板)。所以王仙客又付了很多錢,這筆錢的用途是讓侯老板以為他沒把這個人的名字說出來。


    侯老板說道,當時無雙哭哭啼啼,撒潑耍賴,別人拿她沒了辦法。那官媒就說:小婊子,我還沒告訴你哪。黃河發大水,東邊全淹了。你表哥就是沒淹死,一年半年的他也過不來了。無雙聽了一愣,說道:大娘,真的嗎?官媒歎口氣說:孩呀,這是命,你認了吧。但是她要是肯認,就不是無雙了。所以她就一頭撞下來了,滿以為能把腦袋撞進腔子裏,就算死不了,眼睛藏在脖子裏也是個眼不見為淨,但是官媒手疾眼快,抄過了一個籮筐往下一墊,讓她一頭撞到筐底上,暈過去了。


    據侯老板說,這件事除了他,還有這樣一些人看見了。首先是無雙,無雙醒過來就給官媒磕頭,說:大娘,這陣子您挺疼我的。能找點耗子藥給我帶上嗎?其次是那個官媒,官媒對無雙說:傻孩子,說的這叫啥。年紀輕輕,以後的日子多著呢。後來她又求官媒告訴王仙客一聲,官媒答應了,而且也真去給她辦(很可能是圖賞錢吧),但是沒有辦到。有可能是被人打了悶棍,也可能是叫拐子拐跑了。山東那地方,拐賣婦女一向很流行。王仙客有一家鄰居,一個八十多歲的老袓母,和四十多歲的孫子一塊過。出去走個親戚就叫人拐跑了,過了一年多才回來。還帶回了十五六歲一個爺爺,和才滿月的叔叔。根據這些情況,王仙客認為那個官媒是找不到了。還有那幾個趕牛車的,王仙客認為,那幾個趕牛車的也找不到,因為不知道是誰,也不知住在哪裏,長安七十二坊,三百多萬人,上哪兒找去。最後一個人,就是羅老板。用侯老板的話說,那些日子,他一直膩膩歪歪地圍著無雙轉。那天晚上他也在那裏,擺出一副“看有什麽事能幫上手”,想學雷鋒做好事的樣子。而那天晚上他的確是做了很多好事。比方說,他跑回家拿來了銅盆和白毛巾,給無雙洗臉。這件事情他還記著哪。但是想要讓他把這些事情完整地說一遍就不大容易了。他的記憶好有一比,就像我過生日那天小孫給我下的那碗長壽麵。那碗麵裏斷頭很多,雖然吃起來是麵的味道,看上去卻像炒蒜苗。還有個比方,他的記憶很像十月革命節時讓我們去看的那些黑白電影,一會兒黑得像是進了地獄,一會兒白得好像炸了原子彈。想要從他嘴裏掏出點有用的消息,簡直比登天還難。雖然我對王仙客那85的iq不大服氣,想在各個方麵都和他比一比,但是我一點也不想經受他受的這個考驗。“化大革命”前,我們中學生去清潔隊裏勞動鍛煉,學習淘茅坑,師傅教過我幹、稀、深、淺各種情況下使用長把勺子的不同手法,我都記住了。我師傅還誇獎我說,你簡直天生一塊淘大糞的材料嘛!雖然如此,對羅老板這個茅坑,我還是沒有把握。


    三


    羅老板這個人有點鬼鬼祟祟,這就是說,他有話不明說,拐著彎往外說;心裏麵有點壞,但是老想裝好人等等。坦白地說,過去我也有過這種毛病。這都是少年時的積習。那時候半夜起來**,心裏想著白天見到的美貌少女。事情幹完了,心裏很疑惑:到底是全世界的人都像我這麽壞呢,還是隻有我一個人這麽壞?所以到了白天,我就拚命地裝好人。當然,我現在已經四十多了,這種毛病也好了。全世界的美貌少女們,見到我盡管放心吧。羅老板的另一種毛病我是絕沒有的,就是有點膩膩歪歪的毛病。明明是你的事,他偏要覺得是自己的事。別人娶媳婦,吹吹打打的,他在一邊看著眉開眼笑;大天白日的,他就看到了滿天的星鬥,稀裏糊塗自己就變成了新郎,進了洞房,騎在新娘身上。當然,這些想象隻限於好事情。而無雙被賣掉了,他還在一邊戀戀不舍,跑前跑後地幫忙,這到底是為什麽,我就不懂了。


    羅老板絲毫也不記得自己要買無雙,倒記得那個小姑娘坐在柱子上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仿佛是求著他把她買走的樣子。這件事當然就很難說了。我們認為他要買無雙,隻有些間接的證據,比方說,他造了輿論,他在無雙身邊膩歪,而他畢竟沒有掏出錢來把無雙買走。但是我們的確知道,無雙標價三百時,他身上就總是揣著三百,無雙標價二百,他身上就有二百。而且他老是把錢攥在手裏,那些錢最後就變了色發了黑,放在地上能把方圓二十米內的蟑螂全招來。這到底是為了什麽還很難說。而且那段時間裏他經常打老婆,管他老婆叫黃臉婆。但是說無雙對他含情脈脈,恐怕是沒有的事,除非你把嘔吐叫做含情脈脈。


    夏末秋初的時候,官媒在宣陽坊裏已經呆得很煩了,就把無雙從柱子上放下來,解開她腳上的繩子,牽著她逛商店。這是個很古怪的行列。前麵走著官媒婆,手裏牽根繩子;後麵跟著無雙,繩子套在她脖子上。再後麵還跟著一位羅老板。這三個人三位一體,不即不離,走到了食品街上,有人就和官媒婆打招呼:大娘,差事辦得怎麽樣?


    唉,別提了。小婊子賣不掉。


    還有小孩子和無雙打招呼:無雙姐姐,你表哥來了嗎?


    馬上就來,我估計他明天準到。


    就是沒人和羅老板打招呼,都覺得他不尷不尬,不像個東西。他就去買了一串烤羊肉串來,說道:


    無雙妹妹,我買了一串羊肉,喂給你吃好不好?


    無雙說道:大叔,千萬別喂,你一喂我準吐。


    後來羅老板就自己把那串羊肉吃掉了。像無雙這樣以嘔吐為武器的人可說是絕無僅有,在動物界裏,也隻有那種噴水呲蚊子的射水魚稍可比擬。這件事大家都看見了,侯老板還替他記著,但是他自己早忘了。


    還有一件事羅老板也記不住。有一天中午,當著全坊人的麵,無雙對羅老板大叫大喊:羅大叔,我求求你,別纏著我。這坊裏不管哪位大叔把我買了去,我還有救。將來我表哥來了,哪怕我和別入睡過,他肯定會把我接走,因為他愛我。但是隻要我跟你過了一天,他準不要我了。他那個人怕惡心呀!


    這麽嚷了一回,羅老板就不大敢買無雙了。但他還是圍著無雙膩歪,向她提出各種建議,或者給她打氣:無雙妹妹,堅持住!你表哥王仙客很快就來!


    或者是:無雙,活動一下手指,別落下殘疾。


    或者是:蒼蠅來了,你就用氣吹它!


    或者是:不要老坐著不動,要換換姿勢。一會兒用左邊屁股坐,一會兒用右邊屁股坐!


    正當他用表情在臉上表演最後一條建議時,無雙就吐了,噴了他一頭一臉。我們知道,官媒曾經想把無雙賣給羅老板(那是和無雙建立了感情以前的事),後來很快絕望了。因為他根本不像個買主。假設官媒是個賣梨的,來了一個人,問道:


    掌櫃的,梨怎麽賣?


    兩毛一斤嘛。


    給你五分錢,我把這個拿走,行嗎?


    這就是個買主了。雖然那個梨有半斤重,五分錢就讓他拿走是不行的,但是可以繼續討論。要是來了一個人,不問攤主,卻去問梨:


    梨呀,我想吃了你。你同意嗎?


    這就不是來買梨,純粹是起膩。等到官媒和無雙有了感情,有時她就攆攆羅老板:


    羅掌櫃的,忙你自己的去吧。這小姑娘吐得也怪可憐的啦。要是真有好心,就把她買下來放生。


    放生?什麽話。我的錢也是掙來的,不能瞎花。


    像這樣的事情發生過,但是羅老板終生不會想起來了。不管你用電擊他,用水淹他,還是買王八燉了給他補腦子,請大氣功師對他發功,都不管用。他隻記得無雙對他有過感情,哀求他把她買走,但是他沒答應。他不但會忘事,腦子裏還會產生這樣奇怪的想法,所以我說他是個臭茅坑。


    有關無雙被賣掉的事,羅老板看到的比侯老板多。侯老板看到無雙從柱子上撞下來就走了,而羅老板一直在旁邊看著。她管官媒要耗子藥,沒有要到,又讓官媒傳話給王仙客。幹完了這兩件事,她就在地下打了一陣滾,一邊滾一邊哭,搞得如泥豬疥狗一樣。等她哭完了,羅老板就拿來了臉盆手巾,給她洗臉。洗完了臉,羅老板還是不走。趕牛車的人裏有一位就對他說:喂,毛巾什麽的都還你了,你還呆在這兒幹嗎。羅老板說道:這小姑娘是我們坊裏的,我要送送她。要是平時,無雙就該嘔了。但是那晚上卻沒嘔出來。官媒說:現在該上車走了。趕牛車的說:不行,得換換衣服。一身土怎麽行。說著就推了羅老板一把,說,人家換衣服,你也看著嗎?但是無雙說,算了,別攆他。我現在還害什麽臊哇,他愛看就叫他看吧。她就換了衣服,鑽進囚車裏,被拉走了。羅老板其實什麽都沒看見,隻看到了黑地裏一片白糊糊,因為天黑了,羅老板幾乎瞪出了眼珠子,也就看到了一片白。而這片白裏哪兒是**,哪兒是屁股,都是他自己的想象。那些趕牛車的人是哪裏來的,他也一點記不得。而人家是對他說過的。不但說了從哪兒來的,還說了這麽一句:你離我們遠點兒。但是他還是跟著那輛牛車,跟出了宣陽坊方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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