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漁夕醒來,已過了午時。


    盯著窗戶看了片刻,漁夕轉了轉眼睛,往頭上摸了摸,不知何時麵部已被上藥包紮完好。這時從樓下走上來一個中年


    伯伯,他推門進來,將送來的吃食放在桌案上,說是蘇斐煊的朋友。漁夕與他道了謝,待他走後,隻覺得眼皮腫脹,視物模糊。走到銅鏡前,嚇了一跳。隻見銅鏡裏,一個小孩,整個頭部大如笆鬥,被層層白布裹得極其醜陋。高一處低一處的白布裏隻露出一雙眼睛,正愣怔的望著自己。漁夕隻覺頭疼一陣甚似一陣,身體開始發熱,又有些微冷,嘴唇極是幹澀。


    漁夕走到桌前,倒了茶水,才覺得胳膊也不能活動自若。漁夕終究還是小孩子,被這情形嚇的急躁起來。正在屋裏轉


    悠間,隻聽醉輕塵上樓說話的聲音,“蘇姐姐,你武功那麽高,為什麽昨天不直接和他打啊?”


    “上來就用武力解決事情的人,那是莽夫。真正要解決問題,用的是智謀。昨日那個王八蛋笑我豈不知道他跟蹤於我,豈不知我是有意而為之。若以武力硬碰硬,我也未必可勝他。隻可惜昨日一鬥,毀了我家的傳家寶,有些可惜。”


    “蘇姐姐家的東西最厲害的就是那個什麽遁麽?毀了就毀了,以後我給蘇姐姐做個玩。蘇姐姐,不要生氣了吧。”


    “那有什麽,遁卷是死的,不過是一件器物。真正厲害的可是我家的機關設計圖紙,那圖紙演變出來的東西可多了,那個才是真正的至寶呢。那圖紙我本帶了出來,隻是被一個小賊偷去了。也罷,偷去也就算了,反正我現在另有打算。”


    漁夕聽他們走到了門口處,起身開了門。醉輕塵看她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漁夕當時覺得又疼了幾分,坐在了椅子上。


    醉輕塵不敢再笑,還是樂嗬嗬的道,“姐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竹棋姐姐安全回到了芳菲苑了。而且,蘇姐姐還答應護送我們回家呢。”


    漁夕心裏當然欣喜,一時身體的不適都消散殆盡,抬頭小聲問道,“蘇姐姐,我家住在蓮哲山莊,你也可以送我回家麽?”


    蘇斐煊笑了笑,點了點頭,將那顆飛鏢又遞給她道,“你收好,機械庫已經是你的了。你收著,我便帶你回家去。”


    漁夕遲疑了片刻還是收了起來。


    蘇斐煊笑道,“裏麵的開關隻有一個,就是這飛鏢。外麵的開關在樹上,解鎖的也隻有這一個,記得了。”


    漁夕又點點頭。


    蘇斐煊吃了幾顆果子,躺在床上,無限慵懶道,“休息五日再出發。”


    這五日裏,因為頭臉被摔壞,漁夕很少出門,幾乎整日都呆在房間裏,屁股坐的生疼。蘇斐煊和醉輕塵卻一點兒也沒


    閑著,兩人出去留了許多標記,以防止他父母來尋他。五日裏也沒什麽消息,三人商定還是按照原計劃由蘇斐煊先送醉輕塵回家,然後再送漁夕回蓮哲山莊。


    三人早早的起來,吃罷了早飯,就趕著一輛馬車向城外走去。出了城門,遠遠的看到一處驛站三麵環水一麵靠山。冬


    日裏,這滿池隻剩殘荷,隱約有幾根殘梗敗葉獨立寒水之中,漁夕不禁一愣,歎道,“天地之美。”


    蘇斐煊停了馬車說道,“在這裏吃點兒東西捎點兒幹糧再走,這可是出入京城的唯一驛站,這裏好吃的多一些。”


    醉輕塵聽到吃的最是喜歡,車子還沒停穩就跳了下去。


    蘇斐煊隨便挑了一家客棧,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店小二上了茶,又上了點心,按照醉輕塵愛吃的菜式點了幾個,這才


    退了下去。在等菜的功夫,漁夕瞟眼下看,隻見變戲法的,玩獅子的一如三年前,不禁心裏酸楚,眼淚上湧。


    正在難過,隻聽鄰座一個客人指著後麵的蒼山說道,“聽說當初蔡尚書就是從這裏跳下去的,是真的麽?”


    另外一個客人看了看周圍,壓低了聲音道,“這可不能胡說,蔡尚書若沒故去,可是未來的國丈,私自談論故去的人總是不好。”


    另外一個客人端著酒盅喝了一口道,“也隻有蔡尚書用情如此之深,若是放在我的頭上,倒不一定舍得現世的功利呢。我家三個婆娘,整天吵都給我吵死了,真是煩的很呢。”


    另外一個客人聽了哈哈笑道,“難道是宋兄又要娶小娘子了?”


    漁夕還要再聽下去,那一桌人忽然轉了話題。這時,菜端了上來,漁夕拿了筷子慢慢的吃著,一根幹豆角嗆的她的眼


    淚直流。


    蘇斐煊溫言道,“吃飯時,用心點兒,別走神。”


    漁夕嗯了一聲,垂下眼眸,心裏默默喊了幾句,“爹爹。”


    三人再次啟程,走的慢了許多,因為醉輕塵一下弄不清自己家住的地方了,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跑了一兩個時辰


    ,也沒找到他嘴裏所說的那某條熟悉的巷子。這冬日,天黑的快,又跑了兩處。醉輕塵自己也快急哭了,苦著個臉道,“對不起,蘇姐姐,我以為我家在城外。剛才我想起來了,我家好像在城內。”


    蘇斐煊眉毛一擰,坐在前麵趕著馬車。饒了一圈,又回到了蓮花驛。


    蘇斐煊趕著馬車足足跑了四五個時辰,十分疲倦,摟著個鞭子往後一靠道,“我先眯一會兒,你們兩一會兒叫我啊。”


    兩人在馬車裏點了點頭。


    醉輕塵見蘇斐煊已然睡熟,便吐舌道,“姐姐,不如我們去買點兒熱的給蘇姐姐吧,等他醒了就可以吃了。”


    漁夕也覺得有道理,兩人一前一後下了馬車。見客棧下麵食鋪沿路擺開,賣著各種各樣的吃食。這擺攤的老板各自賣


    力叫喊,漁夕咽了咽口水,拿了包子又沒錢給人家,正要放下包子前去找錢。醉輕塵就嚷著說要睡覺,漁夕勸他說到了車上就可以睡了。醉輕塵說睡就睡,漁夕拉不動他,隻好坐在台階上,讓他靠一會兒。心想,一會兒大喊一聲蘇姐姐,等他醒了再抱醉輕塵回去睡。


    剛剛坐定一會兒,一個中年婦人忽地走過來,一臉的焦急,“哎呦,小祖宗!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快和我回去!”


    漁夕尚未反應過來,隻見那中年婦人眉眼含笑,生的異常美麗,伸手就來拉醉輕塵。


    醉輕塵本已是十分的瞌睡,被她一拉,順勢就倒在了那婦人懷裏。


    漁夕望著她柔柔的眉,心裏,悵然若失。是嗬,醉輕塵是有父母的,他,又能陪自己幾時呢?原來,這就是他的母親


    ,那麽漂亮的母親。


    茫然轉身,脖子一處冰冷。漁夕笑了笑,剛才醉輕塵睡的口水直流,口水都濕到了的脖子裏了。


    那婦人也不道謝,抱了孩子便走,漁夕頓然失神,“醉輕塵的母親不是常年有病麽?怎麽走的如此之快!”


    “醉輕塵,醉輕塵......“


    追了兩步,漁夕正要向馬車跑去,“蘇姐姐,蘇姐姐”,才喊了兩聲,忽覺得頭重腳輕,暈了過去。


    一破落院子裏有兩棵參天大樹,葉落全無,盤根錯節。枝上有幾隻小鳥,嘰嘰喳喳幾聲,見無吃食,饒了兩圈,飛


    走了。


    漁夕正睡的昏沉,覺得有一個小東西貓一樣輕輕抓撓,“癢!”緩緩睜開雙眼,見醉清塵正瞪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自己。


    冬日的陽光暖暖的,卻刺的眼睛生疼。幽黯微弱的光線下,漁夕看到了那個笑的柔柔的婦人。


    漁夕欲要動彈,太陽穴一砸一砸痛的厲害。手不知被反綁了多久,麻木的竟然沒有知覺。漁夕歎了一口氣,這才看清


    那醉輕城也被反手綁著。他卻並不知害怕,正咕嚕咕嚕的轉著眼睛望著自己,漁夕哭笑不得。


    “這兩個,四方街和長樂街,每天一兩銀子。如若不夠,回來給我狠狠的打!”


    漁夕從未聽過如此難聽的聲音,不像是人發出的,而像是老鼠說話的聲音,因他每說一個字,都帶著嘰嘰之聲。抬眼


    望去,隻見光線照射的煙塵裏走出一個枯瘦男子,細細長長,滿臉都是狠唳之色。


    漁夕早聽說這裏很多叫花子都是被拐來的幼童,卻不想自己剛逃離狼窩,又入虎口。


    “你個臭婆娘,快放了我們!”


    醉輕城亂扭扭,那繩子卻未鬆動一分。


    漁夕瞪了一眼醉輕塵,他真是,不知死活啊!也不知蘇姐姐是否發現我們已丟了呢?


    那婦人冷哼一聲,一甩鞭子打來,漁夕立馬疼的冷哼哼。那高瘦男子又加了兩腳,踢的漁夕骨頭咯咯作響,脫了臼。


    疼的她眼淚一下就落了下來,聳拉著胳膊。


    婦人冷笑一聲,“這下動不了了!“


    細長長摸了摸稀疏的胡須,又兩腳踢的醉傾城胳膊也是脫了臼,痛的醉清塵大罵,“你個王八蛋!敢打我,我爹爹一定要挖了你的眼睛,剁了你的狗蹄子!掀了你的豬手......“


    漁夕又瞪了醉輕塵一眼,心道,“你是不是在芳菲苑呆傻了!”


    “嗬!這小孩兒嘴還挺毒啊!”細長長飛起一腳,漁夕身子向上飛去,“砰”的一聲撞到牆壁上。豔紅色的鮮血順著漁夕的嘴角,一滴滴,落了下來。


    一滴滴豔紅,觸目驚心!


    醉輕塵甩著屁股爬過去,哭將起來,“姐姐,你要死了麽?”


    漁夕輕輕一笑,疼的閉目不語。


    那婦人一甩手,不耐道,“行了,行了,別打死了,老娘還等著他們賺銀子呢!把這兩個小孩扔到四方街,晚上去長樂街收人!“


    細長長一手抓了一個小孩,往板車上一扔,前有一坡腳少年,拉著板車就走。


    雖已是冬日,漁夕依然疼的袍子濕透。


    坡腳少年帶著鬥笠,低低的壓著帽簷。漁夕見那鬥笠下似有燒傷痕跡,很是駭人。


    行到一拐角處,坡腳少年啞聲問道,“你們兩個新來的?“


    漁夕嗯了一聲。


    坡腳少年似笑非笑的冷哼了一聲,啪啪兩下,給漁夕與醉輕塵接好了骨頭,一臉冷然道,“今天務必要到一兩銀子。老板的話都聽清楚了麽?我待會兒把你們送到四方街,你們從長樂街出來。我晚些去收你們!”


    漁夕心裏一暖,笑道,“謝謝哥哥!”


    醉清塵在四方街哭的昏天暗地,別人問他,要不是說死了爹爹便是死了親娘,別人見他生的敦厚可愛,又覺得可憐,


    待晚上已攢足了二兩銀子。


    坡腳少年果然來的極晚,將二人扔上了板車,照舊拉了回去。


    漁夕和醉輕塵又被扔到了那個昏暗的房子,借著微暗的燭火,這才發現這房間裏還有幾個不同的坡腳少年。大概有十


    幾張板車靠牆擺放,不斷有孩子從外麵被拉回來。這些孩子中,隻有幾個是自己走著回來的。那幾個走著回來的孩子窮凶極惡,看其它孩子稍有不順,就拳打腳踢。醉清塵人雖小,嘴不老實,少不得惹人厭煩,漁夕替他也挨了不少打。


    一晃,已經進來半月有餘,每天都被打的頭破血流,麵目全非。這樣也好,她頭上的包布根本不用拆了,隻是,數日


    沒洗,很是難聞。再加之兩人都是半月未洗澡了,頭發亂糟糟的,臉上也滿是灰塵,早已不是當初的摸樣。


    這日回去,上交了銀子,有個新捉來的小孩,在東條街求人帶走,被那老板婦人知曉。晚上回去,等所有孩子一回來,當著他們的麵,把新來的小孩子按在板凳上,一刀就讓細長長砍掉了他的半條腿。


    孩子哭的撕心裂肺,醉清塵不由得抱緊了漁夕,把頭埋了下去。漁夕冷眼看著,心想與那藥人相比,這比那情景要恐


    怖百倍,何止?


    漁夕痛苦的閉上眼睛,又來了!胸口的疼痛絲絲縷縷,如刀攪,如線纏,慢慢不斷收緊.....


    漁夕心裏苦道,難道我今日要斃命於此麽?好不容易熬到了半夜,咬牙抱著胳膊,隻聽兩個孩子在竊竊私語。


    一個孩子喃喃道,“再過幾日,活閻羅就要來了。”


    另外一個孩子害怕道,“活閻羅,他......他......要來了麽?“


    第一個說話的孩子道,“是的。”


    漁夕心道“活閻羅”這人聽王福說過,他到底是什麽人物,讓這個小哥哥怕成這樣。想著想著,眼皮沉重,便睡了過去。


    第二日,想不到又有兩個孩子逃跑,卻都被抓了回來。這六七十個孩子聚在一起,對著燈火,都不敢言語。


    當夜,這兩個孩子無一幸免,都被砍了手腳,有個孩子當夜就死了。另外一個孩子第二天還要繼續當街要飯。漁夕心


    道,縱是人間地獄,也不過如此吧。


    能走的孩子越來越少了,燭火搖曳,漁夕卻讀到了他們眼裏,深深的恨意。當那個孩子死去的時候,漁夕看到,所有


    孩子的眼裏,都有一層濃濃的水霧和嘴角輕輕抿起的弧度。當然,也包括醉輕塵和自己。


    這天,漁夕終於從旁的孩子嘴裏知道了“活閻羅”這個人。其人長的人高馬大,白淨麵皮,身上刻有小鬼紋身。有一怪癖,最厭漂亮兒童。每次他來,隻要見到長相俊秀兒童,必要給那孩子折磨的支離破碎,後又扔出去賺錢。他的狠毒,


    讓人無不膽戰心驚。在這裏的孩子,無不希望自己長得越來越醜才好。


    是夜,漁夕與其中的一個孩子,對坐燈前,約好日子,且不表現出來。


    跛腳少年這幾日將他們拉到了集市上,臉上抹了色彩,更加辨認不出原來的樣子。從現在開始,要表演雜耍了。


    平常的耍刀吞劍已經不能滿足看客的需求,美婦與細長長別出心裁,表演多與猛獸有關,極其危險,卻異常刺激,說


    是這樣才能賺錢。這些與猛獸表演的節目果然比之前吞劍,踩菜刀那些節目得到了更多的賞銀。這表演多在一個固定的地方,漁夕開始還期盼能碰到蘇姐姐,後來總不見他來。心道,若能見到他那個朋友也是好的。一連表演了幾日,那個朋友也沒見出現過。


    是人生太悲慘,還是,世人內心都有一股嗜血嗜腥的毒?所以,他們才看的如此盡興?


    望著看客臉上流露出的歡笑表情,漁夕淡然的的冷了冷眼眸。


    這日表演完畢,漁夕坐在台階上,看一個穿著清瘦的老人在給人算命。漁夕注意到這個人,是因為他不是瞎子,命卻


    算的很準。但凡是來找他算命的,沒有一個不說準的。具體準在那裏,漁夕也不曉得。


    依照這幾日的觀察,這老人一般是先看人家麵相,然後就讓人家寫字或者拋銅錢。也有的時候,他問人家八字,手指


    一掐,不用人家問,他便將人家要問之事說的一清二楚。漁夕站在一邊,有心聽著,每次聽他算完一個人,便將他說的八字或者人家測的字在地上劃拉幾下,也想不出其中的含義。


    這老先生這會兒剛巧沒生意,看她劃拉著手指,便笑道,“小娃娃,你要算命麽?”


    漁夕抬頭看了看他,搖搖頭道,“小孩子不算命。”


    老先生覺得她回答的甚有意味,也看不清她麵目,便微笑說道,“你可將你生辰說來我聽聽,我幫你斷斷。”


    漁夕又抬起頭,轉而搖搖頭道,“不記得了。”


    老先生又微笑道,“不收錢。”


    漁夕抬頭笑道,“爺爺你給我算,不若你教我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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