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的事情逐一浮現。


    同僚們的麵容從他的眼前掠過。


    真是……


    “……是這樣啊。”


    一切歸於了寂靜。


    鶴丸國永睜開眼睛,熟悉的黑色映入了眼簾。


    他曾經在這裏沉浮多時,而如今又多了一道人影。


    正是她發出了聲音,將他從那遙遠的回憶裏拽了出來。


    “很抱歉。”她又說道,聲音又輕又軟,仿佛還是第一次相遇時,仰頭看著躺臥在花枝之間的付喪神,於是發出了輕輕的驚歎。


    “讓你再度看了那些記憶。”


    鶴丸國永突然就清醒了過來。


    他與一雙眼眸對視了。


    清淩淩的,猶如流泉,映照著他如今的模樣,卻並沒有任何驚詫,抑或是恐懼。


    隨後眼梢彎起,便如春櫻盛放:“這就是你真實的模樣嗎。”


    付喪神的身軀陷在粘稠的黑霧之中,好似被蛛網黏住,動彈不得。


    “你借助本丸的力量,度過了彼岸,成功的蘇醒了過來。”


    “但也從此無法離去,狩獵審神者,奪取靈力,供養著本丸。”


    “……很快,我也會變成這樣吧。被吞噬,什麽也不會剩下。”


    黑暗緩緩的散去了。


    鶴丸國永終於看清楚了她的模樣。


    少女越過台階,已經走到了本丸的門前,身前是懸浮在半空中的刀劍。


    那一刹那,浮現在付喪神腦海中的,居然是疑惑。


    ——人類的身軀,是怎麽承受如此之多的傷害?


    她仿佛是沐浴了紅色的雨,於是渾身都染成了血的顏色。


    萬千刀劍從血肉之軀上削切而過,將她的雙腳釘在地上,將她的雙手對穿而過。


    將她的……


    這可真是……


    付喪神緩緩的握住了刀,他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因此也就無法察覺,他現在的神情,竟會那般哀慟。


    “這、這可真是……”他舉起了刀,想要露出一貫的笑容,卻連聲音都在顫抖,“……了不得的驚嚇?”


    “嗯,我運氣不錯呢,沒有立刻斃命。”少女輕輕的說,她已經完全不能動彈了,氣息也異常微弱。


    她露出一個微笑:“所以,契約也快要完成了。”


    “……那可不行?”付喪神抬起手,刀鋒的尖端閃爍著不詳的暗光,“要是、讓你成功了,我可是會……”


    他好像還想要再說些凶狠的話,卻因為顫抖,不小心劃開了少女的衣襟,隨後——


    哐。


    付喪神仿佛被驚嚇了一般,驀然鬆開了手,太刀墜落在石階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響。


    纖細而鋒利的長刃折射著冷光,付喪神的臉上露出了茫然的神情,他似乎根本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他看著自己的手心,隨後抬起手——


    他伸出雙臂,忽然擁住了陸喬喬。


    恍若一片雪,溫柔的遮蔽了視線。


    他的手繞過少女的背後,避開了她所有的傷口,落在了她的肩膀上,隻是虛虛的按著,並未觸碰。從後方看去,卻仿佛是將她擁抱在了懷中。


    “……逃走吧。”


    他說。


    付喪神的聲音低低的。


    孤高的鶴垂下了他的頭顱,聲音異常的輕微,又說了一遍:“逃走吧。”


    “求你了。”


    “你會死的……”他收攏了手臂,這下是真的將少女擁抱在懷中了,鮮血染上了他的衣襟,於是他也仿佛沐浴了血,即將要重傷死去。


    ——會死的啊。


    一隻冰冷的手,輕輕的觸碰了他的臉頰。


    鶴丸國永倏然抬起頭,便與一雙眼眸對視著了。像盈盈一脈的流泉,清晰的映著他的麵容。


    “……又要讓我逃走了嗎?”


    “我一直在想,為什麽睜開眼睛,我會在身處慶典,然後就看見了你與小狐狸呢。就算是夢境,也總不會無憑無據。”


    少女緩緩的垂下頭,她閉上眼睛,湊近了付喪神,黑色的發絲垂落在他的衣襟上。


    “……就是這個香味。”


    “淡淡的,像夜曇一樣,我……聞到過。”


    ——在慶典上。


    ……


    …………


    平安京的慶典不知不覺間便已經開始了。


    夜晚的時候,這座城的街道第一次明亮了起來。


    不知是哪一家掛出了燈籠,隨後是第二盞、第三盞……燈火綿延成長龍,驅散了黑暗,久困於百鬼的城池,終於仿佛撥雲見日,散去陰霾。


    這個時節,正是春深,風吹拂而來,片片落櫻便落在了發間。


    陸喬喬伸手摘掉落在眉間的花瓣,暈黃的燈光透暈染著淡粉色的落英,川流的人潮從她身邊經過,街道兩旁散落著小食攤販,她手中正有一串團子。三種顏色,堆簇在一根竹簽上,散發著香甜的氣息。


    不過她卻顧不上吃。


    因為,她和……大家。


    走散了。


    周圍是川流的人群,這個角落卻燈火闌珊,身後的夜櫻開得正盛,落英飛旋,如同無聲的雨。


    她舉目四望,並沒有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陸喬喬看得入神,她邁開腳步,卻冷不防撞入了一個懷抱。


    “啊呀。”


    微涼的體溫環繞了她,隨即一隻手輕輕的托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扶起。


    她眨著眼眸,抬眸便看到一襲雪白的身影。


    這應該是名男子,穿著一件白色的羽織,戴著一張製作精美的麵具。


    他的懷中有淡淡的香味,很清淡,像是夜曇,轉瞬即逝。


    陸喬喬愣了一下,過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她連忙起身:“對不起。”


    “……”


    他一言不發,鬆開了手。輕輕的攏起了潔白的衣袖。


    陸喬喬眨了眨眼,又道謝:“剛才謝謝您了。”


    “……呃,總之打擾您了。”


    “您……有什麽事情嗎?”一直看著她呢。


    無論陸喬喬說什麽,對方都隻是沉默。也不離去,就那般注視著她。麵具後的雙眸,似乎融化了燈火,搖曳著細碎的金光。


    花瓣飛旋著,落在她的發間,燈光將她的影子拖得纖長,陸喬喬猶豫了一會,舉起了手中的丸子。


    “這個……送給您?作為謝禮。”


    接著她便聽到了一聲輕笑。


    很熟悉的音色,好似被逗樂了一般,於是終於繃不住嚴肅的表皮,暴露出本性。


    然而陸喬喬卻大吃一驚。


    她還來不及動作,便被握住了手腕,隨後他將麵具稍稍推上去,露出了線條優美的下巴,接著彎下腰,舉高了她的手,咬住了一顆團子。


    嘎吱。咀嚼。


    “唔……”他露出了尖尖的虎牙,雪白雪白的,嘴角還微微翹著,“好黏。”


    陸喬喬:噫!


    “誒呀,要逃跑嗎?那可不行哦。”


    付喪神輕笑著,另一隻手已經繞過少女的肩膀,輕輕的按住了她的肩膀。於是現在他站在了她的身後,仿佛將她環抱住了一般。


    “噓——”付喪神貼在她的耳邊,輕聲的道。


    隨後他便低下頭,在陸喬喬的注視之中,從容的,張開嘴,一咬。


    “啊嗚。”


    將剩下的丸子。


    吃光了……


    最後一顆團子也消失在齒間了,付喪神回味了片刻,才戀戀不舍的鬆開了手:“感謝款待啦。”


    鉗製著她的力量放鬆了,陸喬喬一秒也沒耽擱,像條魚那樣,‘哧溜’竄了出去,才跑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


    不知何時,一團遊動的黑霧,竟然將這裏籠罩了起來,漆黑的霧氣仿佛有實體一般,流轉在這角落,將這裏悄然的隔絕,偶爾有人從這附近路過,也都仿佛被蒙住了雙眼,對這團詭異的霧氣視而不見。


    “哦呀,你在呼喚那幾位付喪神嗎。沒用的,別浪費力氣了。”


    陸喬喬轉過身,便見他攏著手,靜靜的立於她身後。


    “在這裏麵。”他的嘴角微微彎起,“你的聲音,是傳達不出去的。”


    陸喬喬臉上什麽表情,隻是在心中輕歎一聲。


    “又想做什麽呢?”她說,“鶴丸國永。”


    “……”


    他沉默著,伸手摘下了麵具。


    描繪著詭異紋路的假麵移開了,燈火流轉,映照著他的麵龐,雪發金瞳的付喪神,猶如從彼岸而來。


    “誒呀,”他微笑著,雙眼中卻好像氤氳著霧氣,“被看穿啦。”


    陸喬喬退後一步,雙手抬起,做出了推拒的姿態。


    “是你阻隔了我的靈力?”


    “你是怎麽做到的,”她眉頭微皺,“你是想……”


    她的話沒有說完。


    眼前驟然一暗,陸喬喬根本來不及反應,付喪神便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前。她睜大眼睛,淡淡的香味環繞在她身邊,耳邊聽見極其輕微的聲音說:“……逃吧。”


    “……啊?”


    “逃走吧,”鶴丸國永低著頭,影子將陸喬喬籠罩在其中。他的笑容消失了,看起來,竟然分外的認真。“別再管這些事情了。”


    “回到你自己的世界裏去吧。”


    陸喬喬:(⊙⊙)……


    “你一直都在受傷,”鶴丸國永的聲音輕輕的,聽起來好像在做夢一樣,“手臂、肩膀,掌心……為什麽呢,這樣痛苦的話,逃走不就好了嗎。刀劍付喪神……”


    他的嘴角微微翹起,語氣幾乎自嘲:“隻是一群會給你帶來不幸命運的殺器而已啊。”


    “……”


    “看你的表情,你很驚訝,不願意嗎?”


    付喪神上前一步,幾乎要貼在少女的身上,“沒關係的,如果……你不喜歡,你原本的世界,我可以送你去一個,你夢想中的地方。”


    “刀劍付喪神,能夠回溯時空,這世界延伸出了無數的平行位麵。你喜歡什麽樣的?無論是什麽都可以。”


    “所以……”


    ……


    …………


    “……所以,”鶴丸國永的聲音低低的,“你為什麽回來了呢。”


    漆黑而粘稠的霧,仿佛一張蛛網,層層纏繞在陸喬喬的身上。越來越濃鬱,起先還隻是在她的腳踝上,不過片刻,已經彌漫到了她的腰間。


    “你是指,我從平行世界返回本丸的事情嗎。”


    “現在想來,還是很吃驚啊,”少女卻輕鬆的笑著,她仰起頭,仿佛在回憶著什麽,“我居然看到了媽媽那副樣子。真好……”


    “既然如此!那你——”


    “因為那一切,都不是屬於我的。”陸喬喬打斷了他的話。


    “要是幻境或者做夢的話,我也許就要沉迷其中了,至少也要吃完媽媽做的飯。”她輕輕一笑,“但那並不是夢,而是另一個世界啊。”


    屬於,另一個“陸喬喬”的世界。


    她的笑容消失了:“我又怎麽能,奪走別人的命運。”


    “雖然真的很想再嚐一次媽媽做的菜,但我並沒有那個資格。她用了心思做出的飯菜不是為我準備的,她等待著的“女兒”也不是我。”陸喬喬的聲音聽不出什麽情緒,隻是平靜的訴說著。


    “不過……我很開心。”她輕聲的道,聲音仿佛是漂在空氣裏的泡沫,“真高興啊,在某一個世界裏……”


    ——還有那樣的未來。


    黑霧蔓延到了陸喬喬的脖頸上,仿佛扼住了她的喉嚨。本丸似乎在震顫,僅存的光搖搖欲墜。


    緊接著,地麵居然真的開始“下墜”。


    準確來說,並不是地麵,而是一層虛影,從本丸上剝離,牽扯著它捕獲的獵物,朝那深淵墜落而去。


    付喪神本就蒼白的麵容,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他緊緊的握著陸喬喬的雙臂,聲音陡然變調:“喂——”


    “噓……”少女卻抬起手,她微笑著,做出了付喪神一貫的舉動,她的身體蕩漾開了虛影,那是她的靈魂,正被硬生生的拖出體外的證明。


    “仔細想想,你一共說了三次,要我逃走。”


    “第一次是在慶典上。當時還以為……‘糟糕,又要被咬一口了嗎’,這樣。”


    “第二次是……是劃開空間時。”


    那時,白發金瞳的付喪神,臉上也是這樣,哀慟的神情。無聲的說著:逃走吧。


    “接著……就是剛才啦。”


    “如果一開始,知道會有這樣的後果,我肯定會努力逃走的。”


    “然而,我已經認識了清光、退、骨喰君,一期閣下,小狐丸殿。”


    “還有……”陸喬喬微微歪頭,語氣放輕:“三日月先生。”


    ——那又怎麽樣?


    與這些刀劍付喪神相識的時間如此短暫,值得嗎?


    鶴丸國永未曾開口,然而陸喬喬卻好像聽見了一般。


    “這個問題,真是難以回答啊。”


    “事實上,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我並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


    “幸好,我現在,並不覺得後悔。”


    這就足夠了。


    豈能盡如人意。


    但求無愧我心。


    黑霧徹底吞沒了她。


    這個瞬間,一切都驟然下墜,仿佛城池傾頹、世界崩潰,鶴丸國永也被攜裹在其中,周圍變成了漆黑,一絲聲響也無,純然的黑暗之中,唯有少女的靈魂,在散發著光輝。


    這光芒是如此的微不足道,隻是區區靈魂的些許靈光而已,似乎下一秒就要徹底被黑暗所吞沒,然而黑霧飛旋著,仿佛被套上了枷鎖的猛獸。


    這座想要吞噬一切的“本丸”,是何等的貪婪,不惜一切也要越過彼岸的界限,現在卻困頓的掙紮著,無法越過那道微弱的屏障。


    ——名為“陸喬喬”的靈魂,構成的屏障。


    她抬起手,一柄短刀便從黑暗中浮起。


    那是五虎退。


    接著是骨喰藤四郎。


    一期一振、加州清光、小狐丸……


    這些被“本丸”召喚而來,或者與狐之助有所聯係,因而無知無覺的成了被綁縛之物的刀劍付喪神們,被那雙手,輕輕的斬斷了與“本丸”的聯係。


    他們慢慢的上浮,朝著那光明的世界而去。


    與此同時,她則朝更深的深淵墜落而去。


    三日月宗近也被她托舉著,朝上溯洄而去了。


    隻剩下鶴丸國永。


    付喪神還維持著人類的姿態,第一次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墜入這裏,我才知道,原來你一直在後悔。”


    “你不後悔殺了同伴。”


    因為願意獨自背負弑殺同僚與主君的罪孽。


    “也不後悔狩獵審神者。”


    因為殺的都是該死之人。


    “也不後悔活著。”


    即便是以這般姿態。


    鶴丸國永,是皇室禦物,是神社中的禦神之刀,更為久遠的曆史裏,他是縱橫於戰場的利刃。


    跨越了千年時光的付喪神啊,跋涉過生死的界限,又再度回歸了塵世。心無掛礙,直到他親手打開了魔盒,對式神說出那句話。


    ‘找個審神者來如何。’


    從此便飽受悔恨之刑。


    讓無辜之人身陷地獄,她有多少的善意,這善意便統統化為利刃,毫不留情的回返,割傷他自己。


    “哈哈,真驚訝啊。”


    陸喬喬居然笑了起來:“用你常說的那句話就是……嚇到了?”


    “那麽,”她伸出手,按在鶴丸國永的胸口,輕輕一推。


    付喪神悠悠蕩蕩,如同一片羽毛,朝上漂浮而去。


    “請你繼續活下去吧。”


    悔恨也好,又或者在時光中獲得釋然。那都是活著才能發生的奇跡。


    “也算是對你的懲罰啦。”


    付喪神的身軀變幻著,迅速的化為了本體,那是一柄異常漂亮的太刀。雪白刀鞘與暗金裝飾組成的刀拵,纖細卻鋒銳的身軀。向上遊溯,脫離這無邊無際的黑暗。


    而陸喬喬,則終於墜入了深淵之底了。


    入目皆為刀劍的殘骸,難以計量。從這些殘骸之上,慢慢騰起了粘稠的、猶如霧氣一般的東西。


    “真奇怪,靈魂也是有知覺的嗎?”少女輕輕的道,看著自己的手心。霧氣纏繞而來,裹住了她的手臂,隨後竟然仿佛火焰一般洶洶燃燒了起來。


    她的手臂立刻燒得焦黑,火勢迅速蔓延,頃刻間包裹了她,將她燒成了一具焦炭。


    隨後結痂、剝落、風化……整個過程快得隻是眨眼。


    她又再度出現,隻是靈魂微微縮小了一圈。


    “……我、現在總算理解,為什麽藥郎先生會說……像地獄。”少女艱難的道,“哈哈、居然……有業火啊。”


    從這座“本丸”誕生起,便不斷吸引著死去的刀劍殘魂墜落於此,數千、數萬……難以計量。從這怨恨之中生出的惡業之火,與地獄中的業火,也相差不遠了。


    惡業之火,萬刃穿身。


    這就是她將要麵對的命運啊。


    火焰再度湧來,她感到一些微小的記憶,仿佛被蒸發的水汽,在無聲無息的消失。


    原來如此……記憶既是“靈魂”,隻要燒光了她的記憶,再吞噬靈魂,就輕而易舉了。


    陸喬喬聽見了無聲的質詢,仿佛是無數的聲音聚集在了一起,對她發出了質詢。


    ——能堅持多久呢?


    “這個我也不知道啊。”她卻輕輕的笑了,“暫時就到‘陸喬喬’,消亡為止吧。”


    ……


    …………


    還未入暑,天氣卻已經顯露炎熱的威力。


    知了在樹蔭間嘶鳴,點點光斑灑落在地麵上,陸喬喬睜開眼睛,入目是一塊鏽蝕的站牌。


    她坐在樹蔭下的候車室裏,腳邊是一個行禮箱。


    她愣了一會,突然抬手掩住了嘴。


    “啊……這是……”


    這是她剛剛還清了房租,準備轉回老家讀書的時候。


    那麽接下來,就應該……


    陸喬喬突然站起身來,仿佛翹首以盼,下一秒,一名中年女子,走進了候車室。


    她穿著得體的衣服,手中挎著一個包,鬢角微霜,臉色卻還不錯。


    四目相接的刹那,中年女子愣了片刻,她恍惚的看著陸喬喬,目光既熟悉又陌生。


    “丫仔,”她溫和的道,“坐車呀。”


    陸喬喬慢慢的坐了回去,良久,她才道:“嗯。”


    風中彌漫著青草的香氣。遠遠的能聽見人群的喧鬧,好像是哪所學校正在舉辦著運動會。


    中年女子在她身邊坐下,沒過一會,她便側頭看向陸喬喬:“不曉得為啥,總覺得丫仔你很麵善。”


    陸喬喬笑了笑,沒有說話。


    “丫仔,你這是打算去哪裏啊。”


    “清潭縣。”


    “清潭縣?”中年女子露出一絲驚異的表情,她不自在的應了一聲,“哦、哦……”


    “清潭縣啊,”過了片刻,她輕歎一聲,“我以前也在那呆過。”


    “……您是本地人?”


    “沒沒,”中年女子搖頭,“我是嫁過去的。後來……”


    她不知想去了什麽,臉色突然有些蒼白,生硬了停下了話。


    陸喬喬於是轉移了話題:“說起來,您又要去哪裏呢?”


    “我是要回家啦,”中年女子微微一笑,“早上起來發現兒子沒帶午飯,剛給他送過去。”


    “諾,”她指著不遠處的學校,“他就在那裏麵讀書。”


    “……”


    “說起來,我兒子跟丫仔你長得也有點像呢。”她轉過頭,細細的打量起了陸喬喬,越看神情就越溫和。


    “不知道為什麽,一見你就喜歡。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一樣。”


    “我……”陸喬喬剛說了一個字,便見中年女子匆匆忙忙的站起了身。


    “車來了。”她回頭望了陸喬喬一眼,便揮揮手,“丫仔,再見了啊。”


    “等等!”陸喬喬連忙追出去,熱浪迎麵而來,車輪卷著塵土,轉眼間便駛上大道。


    灰塵沾滿了她的麵容,她看著那車輛遠去,漸漸成為一個黑點。還未說出口的話,便永遠的停在了喉間。


    她還維持著抬手的姿勢,良久,一道淚痕,從她的眼中滿溢而落,無聲無息。


    “啊……真是。”她低下頭,揉著眼睛,“又讓我回想了一遍。”


    “已經到了這裏了嗎?”


    她轉過身,便見身後是滔天的黑色火焰。


    火焰緩緩前行著,燒到哪裏,哪裏的景致便仿佛幻影一般的破碎。


    “陸喬喬”的人生,仿佛割裂的片段,從火焰中散逸而出。


    六歲之前的生活平常普通,那時候她還很調皮。


    接著是命運的轉折點——負擔著家庭生計的父親患病,無法再繼續工作。


    貧窮、壓力、爭吵……她漸漸的不調皮了。


    而後某一個夜晚,透過門縫,目送著母親悄悄離去。


    ——“希望媽媽能回家。”


    她的世界裏,這終歸隻是希望而已。


    然後就是現在了。


    陸喬喬低下頭,看著腳邊的行李箱。


    “糟糕,連為什麽要搬家都快想不起來了,但還依稀記得……”


    父親的病似乎是好了。然後在某一個稀鬆平常的日子裏,拿走了家裏的錢,留下了一封信,也悄悄的離去。


    她收好了這份信,在這個車站,等候開往家鄉清潭縣的車。


    久違了數年的母親,無意間再度相遇。卻已經認不出她來了。


    ——這是她最為深刻的記憶之一。


    陸喬喬歎了口氣,她轉回身,在候車室的座椅上坐下了。


    “真像是一場夢啊。”她輕聲道,“媽媽。”


    隨後火焰洶湧,將這搖搖欲墜的候車室,完全吞沒。


    最後一縷光彩也被燃燒殆盡了。


    陸喬喬這個“人”,已經什麽都不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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